文/徐峰
當今平民大眾的政治參與程度大幅提高,政治越來越向平民化方向發展,尤其是“一人一票”的普選制度確立后,平民大眾擁有了“平等”參與政治的機會,在政治生活中的作用日益凸顯。從西方政治現實和理論發展過程看,平民長期被視為造成“多數暴政”的根源,而精英政治是政治發展的主流。近年來,歐美國家平民政治人物不斷涌現,如特朗普、勒龐、澤連斯基、馬克龍等紛紛登上政治舞臺,其背后動力是平民力量的崛起,這也預示著以平民為主的“沉默的大多數”由被排斥在政治之外到成為左右政治發展的關鍵變量,這是近年政治發展的新現象。
平民政治是一種泛稱,與精英政治一樣,代表的都是一種對特定政治主體的偏好。傳統政治是以精英參與為主,平民處于依附地位或不起主導作用,甚至淪為少數人的工具。當平民能夠自發組織起來,并用選票決定和改變政治時,也就出現了大眾政治或平民政治現象。平民政治現象(簡稱“平民政治”)是堅持底層階級立場,與精英政治相對應,強調平民大眾的思想和價值,把平民化和大眾化作為政治制度和政治運作合法性來源的政治運作結構。很長時間內,平民政治都是一種大眾暴政,是一種帶有貶義的、被廣泛批評的政體形式,直至法國大革命時期,盧梭提出“社會契約論”“公意學說”“人民主權論”“直接行動邏輯”等一系列“平民政治”思想,將“平民”推向至高無上的地位。這標志著平民登上歷史舞臺,改變了之前“暴民政治”的負面標簽。本文所研究的“平民政治”主要是指近十幾年來,尤其是2008年全球性金融危機爆發以來,西方社會平民參與和影響政治的一種廣義政治現象,它依靠平民大眾政治參與力量,利用網絡新媒體等傳播手段,通過政治選舉等方式,制造非典型政治領袖,改變甚至顛覆傳統政治,塑造出與傳統政治不同的新運作方式和新特點的“新政治”潮流。它包含以下幾個方面:(1)特指近十幾年來西方民主政治體制內的現象;(2)不單純依靠政黨力量改變政治,而是平民力量參與政治并起到重要作用;(3)集中發生在政治領域,并對政治體制、政治領導、政治運作方式產生重要影響;(4)在不同國家呈現不同政治現象,政治制度缺陷、大眾心理變化、政治動員宣傳模式改變等共同推動了這一潮流的興起。
平民政治本身的含義是以平民參與為主導的政治,其根本特征無疑是平民化。一般來講,民眾與政治是對立統一的,任何政治都離不開民眾的參與,平民政治的核心命題是民眾與精英、民眾與政治的關系。在長期的精英壓制和忽視下,民眾喪失了參與政治的熱情和技能,成為政治冷漠的“沉默的大多數”。21世紀以來,新自由主義經濟體制加劇了社會不平等,社會各階層收入差距拉大,主權債務危機、金融危機、難民危機頻發,西方社會結構產生重要變化,居于多數的中產階級下沉,中下階層數量暴增,產生了嚴重的貧富差距和階級固化。當前西方國家的平民政治階級主要是中產階級且以小資產階級為主,多數是全球化過程中被邊緣化的人群,他們對社會不公和貧富差距不滿,試圖通過參與政治改變生活處境。這些焦慮的中下層民眾和中產階級紛紛投入政治領域,成為反抗現行政治體制、推動政黨輪替和政治更迭的主力軍。
雖然平民政治具有非理性、反建制等特征,但平民政治與民粹主義推崇極端化平民價值、激進地要求底層人民權力占據政治領導地位的訴求不同,它堅持平民立場,是底層大眾反抗政治不平等、對現狀不滿的政治力量的集合。平民政治并未將底層民眾的利益、價值、文化、訴求作為道德化身,進而操縱政治,綁架整體社會。平民政治訴求較為溫和,雖在選舉中有情緒性表達,但多數是出于選舉需要,而整體社會仍在相對可控范疇內。其主要標志是政治精英與平民階層仍保持制衡和穩定,沒有將底層平民價值作為施政唯一道德標準。
與傳統政黨政治不同,平民政治參與主體包括工人、農民、知識分子等群體,主要誘發原因是經濟利益。譬如,2018年法國爆發“黃馬甲運動”的直接原因是政府燃油稅改革導致油價上漲,引發民眾對生活現狀的普遍不滿,進而演變到提高工資和收入、廢除同性戀婚姻甚至改革政治制度等方面;2016年特朗普當選的主要原因是全球化沖擊了傳統產業,導致從業者收入降低,尤其是“鐵銹帶”的藍領工人、受教育層次較低的白人和鄉村居民等。平民政治參與者往往立場背景各異,且多數為各行業的中低層勞動者。平民政治是一種帶有政治傾向的群眾運動,具有無領導、無組織、無目標等特點,很難形成一致的綱領目標,也難以提出統一的訴求,其參與者之所以凝聚在一起,是由于民眾普遍具有相對剝奪感,對政府集體不信任。
平民政治宣揚人民至上,主張以人民為中心,一般由某一具備平民特質的人物凝聚選民支持,成為平民政治運動的領導者。這類政治人物也大都產生于體制外,屬于非典型的政治素人,他們擅長利用平民的力量實現個人政治抱負或者達成某種政治目標。這些政治精英利用民眾的盲目性和自發性,將民眾作為爭權奪利和滿足個人政治目標的工具。正是由于這些魅力型政治人物的推波助瀾,才能產生更大、更持久的政治影響力。
移動互聯時代信息得以迅速傳播,每個人都能夠成為一個中心點,這激發了大眾的政治參與意識和熱情,也使過去的政治“邊緣人”得以登上政壇成為政治明星。一方面,新媒體滿足了大眾對于政治知識的了解訴求,使政治成為尋常百姓所關注的問題,一條簡單的信息就可以發動支持者在特定時間、特定地點組織起來,這改變了過去自上而下的政治運作模式,民眾可以自下而上地參與到政治中。另一方面,新媒體的廣泛應用也使具備群眾魅力的政治明星有了聯系群眾的手段,政治人物形象、政策可以借助網絡獲得廣泛傳播,擺脫傳統政黨政治限制束縛,極大縮減政治參與成本。這種高效的傳播手段顛覆了政治由傳統媒體掌控的局面,開創了政治的新媒體時代。
隨著自由競爭資本主義發展,尤其是2008年金融危機以來,西方國家經濟陷入困境,財富向社會上層精英轉移,中產階級收入下降,社會底層生活水平降低,貧富差距拉大,社會產生嚴重分化撕裂。不斷深化的全球化發展沖擊了各國傳統產業,資本超出主權國家范圍,在全球范圍內整合資源尋求利潤,使吸納大批勞動力的傳統產業大幅萎縮,激起了社會矛盾。在這種經濟社會背景下,西方自由民主體制普遍應對不力,片面保護大資產階級利益,中下層民眾被選擇性忽視。憤怒的人民通過訴諸抽象的人民主權原則,紛紛以反精英、反建制、反秩序的方式表達不滿,平民登上歷史舞臺。這種情緒演變到一定程度,在特定政治人物和政治事件的催化下,成為平民政治的基礎,甚至演變成民粹主義浪潮,直接對政治體制造成嚴重沖擊。
現代代議制民主選舉“代表”代替人民行使公共事務權力,這固然能解決政權合法性問題,也在一定程度使民眾有機會參與政治,但也導致代表與民意嚴重分離、政黨出于自身利益損害民主、富人通過選舉支配政治、民眾參與政治不足以及少數綁架多數等問題。人民只是擁有平等的選舉權,被推選的代表不可能在平民中平等地分布,代議制也難以做到平均分配稀缺公共物品,民主的概念從“人民行使主權的政體”(government by the people)變為了“人民作為權力來源的政體”(government by the consent of the people)。精英在政治中的作用越來越強化。在精英眼中,民眾始終是愚蠢、無知、非理性的,沒有能力做決策和處理公共事務,平民做主的政治必然是“暴民政治”“烏合之眾”。政治在一定意義上成為有錢有勢者操控的工具,本質上是一種貴族或精英式民主。但根本來講,民主應該是民眾直接、充分地參與公共事務決策,回歸到改善人民生活的最終目的。
由于平民大眾是一個整體概念,當個體融入群體成為“無名氏”后,其原始本能往往會顯現,甚至以不負責任、不計后果的非理性方式爆發出來。占據多數的社會中下層平民多數是被邊緣化和被剝奪的小人物,往往試圖掌控自己的命運而不得,充滿無意義和無力感,他們同時具有強烈的被救贖與反抗社會的需求。當個體的人無法擺脫這種內在無力感時,其目標就轉移至反對外在的制度、階級結構甚至約束個體的道德和社會機制,認為這是一種自由。當大量個人集結時,他們的個性消失了,變成了批判性和非理性群體,這成為平民主義興起的心理基礎。但他們難以自主思考與行動,需要精英的引導,這也就塑造了平民領袖。正如勒龐所言,所有的革命領袖,或許其并未創造什么理念,但卻精確地知道如何使理念成為手段,并利用它們為自己辯護、吸引支持者。他們不斷利用斷言、重復、傳染的手段激發大眾熱情,將大眾組織起來成為一種革命力量。大眾生活在閉塞和缺乏活力的環境中太久了,已經喪失獨創精神和堅定性,他們具有崇拜權威、期待“英雄”出現的心理。因此,“英雄”往往被不自覺地創造出來,這構成克里斯瑪型政治統治的基礎。
伴隨工商業發展和中產階級崛起,維系傳統社會的固有機制趨于瓦解,個體從傳統社會體系中解放出來,成為原子化個人。個人希望通過努力改變政黨政治、代議制民主,共同參與到政治中。除了底層社會的不安全感、不公平感,現代化發展也導致了一些精英分子的不滿,他們逐步與大眾聯合起來,沖擊了既有政治體制。平民政治在具有超凡魅力的精英領袖帶領下,形成了一股新的政治參與潮流。在社會轉型期,社會群體之間往往產生復雜的利益矛盾,利益受損群體表現出對社會和政府不滿也是自然現象,這成為沉默的大眾參與政治的動力。當平民大規模參與政治時,就會形成社會運動,平民化政治參與成為左右政治的關鍵。這也促使當政者將平民的愿望、需求、情緒等作為考慮問題的出發點和歸宿。
政治參與的擴大是現代政治發展的內在要求,合法的政治參與能在國家和社會之間充當調節器,緩解公民與政府的矛盾。平民通過合法渠道參與政治,合理表達政治意愿,通過投票、選舉、結社活動等方式向政府表達對價值分配和利益的訴求,并向政府施加某種影響,從而介入政治過程。一般來講,政治體系運轉順暢、政府施政與民眾訴求相一致,能促進政治的良性運轉,推動社會和諧和政治發展;反之則會引發政治動蕩。正如亨廷頓所說,20世紀以來亞洲、非洲和拉丁美洲等地蔓延的政治動亂,很大程度上歸咎于現代化進程過快,其進程遠超過了當地的承受能力。因此,執政者應根據各自國家的政治發展水平、社會穩定狀況以及民眾受教育水平和整體素質面對平民政治的興起和發展,避免正當合法的政治參與演變為民粹主義,進而可能加劇政治混亂和衰朽。
自西方資產階級革命以來,民主成為西方政治發展主流。但選舉作為政治參與的主要方式,并未將大多數平民納入。平民大眾在政治參與中受到各類限制,社會底層民眾如低收入者、低教育水平者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沒有選舉權。隨著資產階級平民運動和工人階級的覺醒,政治參與范圍逐步擴大,公民增加了社會責任、滿足了自尊、受到了政治教育,這鞏固了統治者執政基礎的合法性。民眾作為權利和義務主體,在政治參與中可以培養獨立的理性判斷能力,學習如何發揮自身在政治方面的作用,增強政治信賴感;在理性的政治參與活動中可以逐步養成寬容、妥協的精神,而這正是現代民主制度賴以建立的政治文化基礎。政治參與范圍越大,民眾利益訴求表達得越充分,越能夠促進政治系統吸納民意作出政治選擇,這反過來能增加民眾對政治體系的歸屬感。
代議制是現代政治的主要制度運作形式,它克服了直接民主的諸多弊端,但一定意義上卻偏離了“人民統治”的理想。平民政治的興起突出了平民的政治作用,改變了代議制條件下平民只有選舉權、被迫服從和默認的模式,推動政治精英化逐步向政治平民化發展。平民政治承認了人與人之間的平等關系,承認了個體的權利,個人參與政治是自我完善和發展的需要,也是公共決策權力的源泉。平民政治也使民眾更加關心政治的決策過程,它不僅要求民主定期自由選舉,還意味著大眾通過對話協商等方式平等地參與政治。同時平民政治是民眾在更多維度上直接參與政治,從而創造一種共同的歸屬感,使政府政策焦點回歸到更注重民主的實質,從而提高民主的凝聚力和活力,進而反過來促進官僚體系承擔責任,約束自身權力膨脹變質。
從民主政治發展的內在邏輯看,盡管平民政治契合了平等、自治、同意等政治價值,滿足了平民參與政治的期望,但也有以下不足:大眾非理性可能導致激情政治;缺乏足夠認知和遠大智慧,可能導致群氓政治;多數無視憲法體制,可能導致暴民政治;難以達成社會共識,可能導致低效政治;利益集團過于強大,可能導致集團政治;政治家過分討好民意,可能導致福利超載。拋開意識形態和概念紛爭,實際上世界各國政治無非精英主義與平民主義兩種要素不同程度的混合。理想的政治是在精英政治與平民政治之間尋求平衡。盡管當今世界仍不時掀起民粹主義浪潮,但平民參與政治擴大化是客觀事實,平民政治的浪潮是政治發展的新特征。這一政治新形態的興起和發展,引發了人民對直接民主與代議制民主之間張力關系的思考。在互聯網、新媒體等傳播手段的廣泛應用下,政黨更加碎片化,社會更加撕裂,政治局勢更為復雜,非典型政治人物層出不窮,在民眾鼓噪下往往能掀起巨大聲浪,成為改變政治發展走向的關鍵因素。因此,平民政治的興起也提醒政策制定者要更好地處理精英與民眾關系,在立足本國國情的基礎上,確立適合本國發展的民主政治程序和運行機制,回歸民主“人民當家作主”的根本,盡量消除社會各階層政治經濟地位上的不平等,擴大中產階級規模,防止走向寡頭政治和民粹政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