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建華
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疫情已成為百年來全球發生的最嚴重的重大突發公共衛生事件。在大量不確定因素沖擊下,民眾容易產生恐慌和認知失調,并主動通過各種渠道尋求信息,由此引發強烈的信息空間震蕩。截至2020年9月,微信的月活躍人數達12.13億,在疫情期間的用戶使用率更是高達78.7%,成了公眾獲取和擴散疫情信息最重要的渠道。日常生活中,構筑在熟人關系基礎上的微信多用于私人對話和情緒表達,常被質疑公共性的存在。重大突發公共事件來襲,擁有廣泛受眾的微信能否有效傳遞公眾聲音,展示出公共性色彩?可否達成公共理性?網絡民主是否存在,以何種形態運行?能否將其應用于社會治理,推進重大突發事件的良性發展?諸多問題接踵而至,成為難以回避的矛盾焦點。
公共性是一種民主原則,即人人都有平等表達意見的機會,并在公眾批判轉化為公眾輿論的過程中得以體現。公共性與現代民主息息相關,體現為對理性的公開爭論,對多樣性的尊重,以及對公共權利的關注。近年來,盡管媒介公共性常被學者們視為理想化的存在,但仍有研究看到其對民主協商的重要意義,并希望沿此走一條“革命性變革”之外溫和的社會道路。于是,當網絡崛起后,這一概念不斷被提及與重構。
第一,網絡公共性的程度之爭。網絡從技術層面為個體意見表達和公民活動提供了更多自由空間,更有利于民主興盛和公共領域復蘇;但是技術應用不平等,信息傳遞失真,在線討論低質量,以及政治力量干預等原因,使部分學者判定其公共性不如傳統媒體。實際上,技術具有雙重性,網絡公共性關涉情況復雜:社會變革期,網絡展現出強大的社會動員力;社會穩定期,政治屬性削弱,一般公共性增強。公眾對事實性議題的討論偏理性,容易達成一致;而在價值性議題上較難達成共識。第二,網絡公共性的分化態勢。哈貝馬斯在不斷反思中意識到公共性構成的廣泛性和復雜性。受不同文化和利益等因素影響,公民會選擇進入不同的網絡公共空間,這更利于多元意見表達及弱勢群體發聲。網絡公共性還可從功能規范、主題焦點和政策領域等視角分化為不同的地域范圍和亞文化領域;并展現出多種聲音并存的替代性公共領域。第三,網絡公共性的規模范圍。微觀層面雖影響較小,但在當代政治生活中最有前景和建設性,大規模變革往往源于一系列運作良好的微觀變遷。微觀層面公共性雖不能抗衡國家權力,但可以利用社會正義和諧,有效促成宏觀層面公共性發展。
重大突發公共事件爆發時,微信群中各種不確定因素隨之增加,謠言更易擴散蔓延;微信群“竊竊私語”、封閉審慎式的傳播特征,使三方機構難以獲取輿情數據,增加了評估干預難度;基于“熟人社會”的微信圈子與現實利益有諸多重合,更易推動大規模社會動員,引發次生危機。過往針對微信的研究,主要聚焦于用戶社交和認同需求,微信常被認為其公共性不如微博,難以形成公共領域。但仍有部分學者看到微信群內對社會問題的探討,可以激發輿論聲浪,進而影響政府決策,因此他們認為微信具有強公共性。微信群還能讓熟人關系趨向平等,有利于公共理性生成,為公共領域的形成提供良好基礎。
Dahlgren(2005)凝練出網絡公共性的三個評估維度:第一,結構,涉及媒介組織與政府、資本間的權力關系,關注與民主相關的傳播空間如何被形塑,并決定媒介是否具有開放性;第二,表征,與在線環境高度相關,是指各類媒體呈現的內容是否具備公平性、準確性和多元化;第三,互動,一方面指向公民和媒體的接觸,另一方面探究公眾間互動,考察是否利于公共領域的構筑。學者們認為Dahlgren為網絡公共性的理論化和實證調查提供了嚴謹科學的分析路徑。其后不斷有研究沿著這一分析框架進行探索,發現社交媒體公共性受現實社會事件類型影響;以及聚焦某一具體微信群,提出可在其中構筑微型公共領域促進基層治理。
綜上,微信在重大突發公共事件中影響力不言而喻,但能否在其中形成公共理性,推進民主進程,一直處于爭議之中。微信如何展現出公共性,不單與媒介技術有關,更受到社會環境和網絡議題等因素影響。過往對微信公共性的研究,或沉溺于細節,僅從微觀聚焦單一社群,缺乏整體性思考;或從宏觀進行思辨,缺乏實證調查;或輕視技術的客觀限制;或忽略社會現實的重要影響。本文采用網絡公共性理論分析框架,通過對重大突發事件中微信群內容的剖析,及微信用戶的訪談,挖掘公共性在微信中如何發生、運作、拓展與重構;并沿此探尋未來如何將其應用于社會治理,以提高應對重大突發公共事件的能力和水平。
本研究參考了Wang(2016)對中國不同階層微信用戶信息轉發行為的調查方法;在知情同意、尊重平等和無傷害的倫理原則基礎上,通過目的抽樣和滾雪球,獲得2020年1月1日到10月30日期間,43位來自不同省市地區,年齡在19歲到65歲之間的微信用戶,分享、轉發或討論疫情信息的有效微信群127個;以此縱向剖析疫情前后微信群內容變化,以及橫向對比疫情期間信息分享和討論情況。
依據塞德曼(2008)“最大變異抽樣”和“信息飽和原則”,考慮年齡、文化、職業、地域等差異,特邀提供微信記錄用戶進行深度訪談。通過同一對象多階段訪問,及追訪和回訪,最大力度獲取真實、可信和全面的資料;截至2020年10月30日,獲得有效訪談對象11位,整理訪談記錄近5萬字。考慮到疫情期間特殊性,調查主要通過線上和電話語音進行。
在結構維度,刻畫了社交網站交流空間的組織方式,即訪問、言論自由和包容性/排他性的動態問題。公共事務審議所有參與者都應平等,任何對討論事項有意見的人都應被允許表達自身觀點。社交媒體的開放性和可訪問性,是保障公共性的重要基礎。
傳統中國社會關系被認為是“差序格局”式的,社交媒體時代的線上和線下社會結構并無實質差異。有研究將微信社交關系劃分為:私人空間、半公共空間和公共空間。微信群形態各異、并置的組合特征,讓公共議題能突破私領域,帶來更多公共性。重大突發公共事件影響下,通過直接轉發,或截屏、錄屏并轉發,讓原本熟人圈子里相對私密的微信信息,突破私人關系和圈層界限,不斷向半公共空間和公共空間延展涌動;再通過一個個網絡節點,串聯起分散的微信圈層結構,鏈接起局部到整體,微觀到宏觀,整合了私人空間、半公共空間與公共空間;以此全方位增強了微信空間的公共性。
疫情期間,用戶在微信群里聯動社區、政府和物業等機構形成多方協商,有效推進了事件進程。疫情期間,建立在熟人關系上的微信群,發揮了微觀公共領域在基層治理方面的潛能。此外,許多由陌生人構筑的微信群,在疫情防控中同樣發揮了重要作用。疫情初期事態發展迅猛,各級政府受人力物力局限,難以周密詳盡地展開高效治理;經由微信群招募志愿者,并通過群內溝通協商,有力協助了當地的疫情防控及地方治理。這類微信群的組建,以處理現實問題為出發點,并延伸到線下實際行動。
在表征維度,考察的是傳播主體是否多元,傳播內容是否具有包容性、公平性和傾向性等問題。人們據此可看到社交媒體中話語代表的群體,以及這種表達與其他媒介渠道的關聯。
根據對微信群內容的觀察,可以探掘不同空間領域中公共性如何演化及呈現態勢。
第一,私人空間公共性浸染。重大突發公共事件來襲,與之相關的信息分享、討論和轉發行為逐漸增多;同時微信群中有關個體的話題也多圍繞疫情展開。公共議題嚴重擠占微信群中的私人議題,并讓私人議題帶上公共屬性。第二,私人話題難以切入。基于熟人關系的微信群,日常或被瑣碎話題覆蓋,或陷入沉寂;隨著重大突發公共事件爆發,不少微信群因公共議題蔓延而沸騰。第三,公共議題占主導地位。一些在日常互動中顯示出對各類公共事件較為關心的微信群,疫情期間群成員們更加深了對事件進程的熱切關注,發帖量明顯增多。還有一些為解決疫情某一亟待解決的公共議題而臨時組建起來的微信群討論積極,而當問題得以解決,微信群面臨解散或陷入沉寂。
網絡空間主體從構成形態和主體結構來看是異質性的,能為大眾提供前所未有參與公共事務的場域。微信在重大突發公共事件中不僅使用人數眾多,參與主體日益多元化,且能為用戶提供了更多平等發聲的機會。微信用戶受微信技術和關系結構等因素影響,在不同場景中意見表達策略雖有差異,但因他們能同時擁有不同屬性的微信群,實際上是具備了更豐富的表達路徑和呈現形態。因此,微信相較于微博和貼吧等社交媒體而言,逐漸演化為多元意見生長傳播的空間。
第一,私人空間情緒表達與理性反思。微信私人空間不但參與者眾多,話題討論豐富,更可能出現情緒化表達。一方面,疫情期間用戶在其間的負面情緒通過截屏轉發流轉到其他類型的微信空間中,并經過不斷發酵進而引發情緒極化。另一方面,在一些產生過極端情緒的微信群中,亦不乏對個體不良情緒的反思,提倡回歸理性的現象。第二,其他空間情緒表達和理性互動。在重大突發公共事件議題的沖擊下,規模較大的微信群通過管理員以及群成員共同作用,透過信息傳播和協商探討,逐步達成了理性共謀。微信群內自由辯論的環境、群體壓力和相互監督機制,容易在討論基礎上達成理性共識,推進事態良性發展,但不能完全排除情緒極化的現象。因此,微信群的公共性和群體極化本身也是一體兩面的問題,若將微觀的群體極化置于宏觀社會考量,可能會展示出一個更具包容性的共識群體。傳統公共領域代表的是精英階層,而社會中大多數和邊緣群體并未納入這一主流話語體系。尊重差異是民主政治的核心價值,網絡極化和網絡激進主義呈現出的“反話語”是他們吸引社會關注、重新整編主流話語體系的有效途徑。
互動是公民之間觀點和意見的交流,體現為公民與媒體的接觸,即理解、解釋和使用輸出的傳播過程,以及公民與自己的互動,包括從兩人對話到大型會議的任何內容。
疫情期間空間隔離導致線下溝通轉為微信平臺交流。第一,群內互動。首先,議題與事件共振。微信群構筑起微型互動空間表現出群內話題基本與重大突發事件進程同頻,然而當新議題或新視角出現,微信群內話題也容易轉移,缺乏長尾效應。其次,話語權趨于平等。植根于現實熟人關系的微信群面對突發公共議題時,成員間互動更趨平等,人人皆有發言機會,更有利于人們以自由身份參與討論。最后,對話形態多樣性。一方面在陌生人較多的微信群成員間常選擇不直接對話,用代表自己觀點的內容進行轉發予以回應。這種方式雖觀點更多元,但也存在對話質量不高等問題。另一方面在微信群成員較為熟絡的環境中更多采用直接對話的方式,針對某些議題或分享轉發的信息發表觀點并展開討論。第二,群際互動。基于關系鏈建構起來的微信群,信息可在圈際間勾連擴散。在日常生活中受制于真實社會關系的圈層隔閡,以及個體節點的信息“把關”作用影響,微信群際間難以形成有規模的公共話語空間。但是重大突發事件的議題往往具有強大公共性,容易引發全民關注,在不同節點共同作用下可串聯起多個微信群,通過群間互動迅速完成信息擴散,聚合成巨大的公共討論空間。
第一,公眾與主流媒體互動。微信與主流媒體關系呈現日益扁平化趨勢,主流媒體不斷順應時代變革主動拓展新聞分發業務,通過微信點贊、在看、閱讀量及評論等功能,增強了與公眾的連接和互動。疫情暴發后,主流媒體的新聞經由截屏錄屏或網絡鏈接轉發到微信群內,并在公眾話題引導、排疑解惑和消除恐慌等方面功不可沒。第二,鏈接其他網絡資源。從技術層面來看,微信群對諸多網站平臺呈開放狀態,而其自身內容則不具對外開放性。平臺間的單向溢出,能讓微信群內接收到海量信息,整合多種外部資源,提供多樣化選擇,引導更充分的觀點共享,這也是其他社交媒體無法比擬的信息分享方式。
微信在重大突發事件強大公共性外力作用下,通過鏈接轉發和節點勾連等功能,整合串聯起整個微信平臺和外部網絡空間,充分發揮了其民主性和公共性潛能。本研究根據Dahlgren網絡公共性分析框架,解構重大突發事件中微信公共性如何生成、運作與重構。從結構層面來看,對重大突發公共事件的討論雖更多集中在私人空間,但由于事件自身強大的公共性及微信截屏和轉發等功能,能沖破固有圈層束縛,將微信鏈接成比微博等社交軟件更難監管的公共議題討論空間;微信群成員可以通過和政府、社區和物業等多方聯動協商展開有效監管,推動基層社會治理。從表征層面來看,微信群內私人議題淡化,公共議題凸顯;多元主體參與,多樣態意見表達;雖感性與理性并峙,但私人空間理性反思與公共空間理性共識并存。從互動層面來看,微信群內互動頻率受重大突發公共事件進程影響;日常隔離的微信群在事件影響下,依賴社交圈子的套連關系,從微觀到宏觀串聯起巨大公共討論空間。重大突發公共事件中,微信群用戶與主流媒體互動增強,實現了更平等的信息交流;微信群還可以鏈接一切外部信息功能,共享豐富的信息資源和多元觀點。
需要注意的是,微信在重大突發事件沖擊下存在觀點分歧和群體極化的風險,某種程度阻礙其演化為哈貝馬斯筆下理想化的公共領域;然而,欣喜的是微信從微觀到宏觀層面,從私人領域到公共空間被更多賦予了理性共識和民主協商的可能,并閃爍著公共性的熠熠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