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大歷史名師軼聞（上）

陳益民

劉毓璜（中）與學生合影

文史筆記多記軼聞，屬野史，總為讀史者所忽略，然而其中不無有價值的記錄。以下為南京大學歷史系一些名師的往事鉤沉，其內容不免失之瑣屑，但作為趣史，亦或可讀。蔡東藩曰：“竊謂稗官小說，亦史之支流馀裔，得與述古者并列。”誠哉斯言，稗官野史，亦有其鏡鑒意義歟！

伍貽業

伍貽業先生，回族人，其經名伊布拉欣。他是南京大學1958屆畢業生，有才，志向大，早在上大學期間就有寫一部獨具特色的《中國文學史》的志向。畢業后，他先后在中國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江蘇科學院歷史研究所搞研究工作。后來因種種原因，他經歷坎坷，失去工作，甚至到四十多歲猶未結婚。直到恢復高考后，他才得以以代課老師身份登上大學講臺，因而心情非常激動。

他給我們上“歷史文選”課。當時先生面帶風霜，遠觀有石刻感，而一副墨框眼鏡讓“石刻”有了讀書人歷盡滄桑仍堅韌不拔的精神。他給我們講授司馬遷的《報任安書》，將司馬遷的滿腔冤屈視如自己所受苦楚，講述中幾乎是字字血、聲聲淚，同時又胸懷天地、遠瞻未來。

歷史文選課為公共課，當時兩個班一百余人擠在一個大平房里。教室很簡陋，然而先生的聲音一直在那簡陋的大教室中回蕩，強烈震撼著每個學生的心靈。

先生誦讀司馬遷的《報任安書》：“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辭令，其次詘體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關木索、被箠楚受辱，其次剔毛發、嬰金鐵受辱，其次毀肌膚、斷肢體受辱，最下腐刑，極矣！”先生閉目搖首，念出“極——矣”二字，令所有人沉浸在了司馬遷所受的莫大屈辱中，講授者與聽課者均感同身受。

伍先生的課真是直擊人心，直到今天，同學們都說那是最震撼我們靈魂的一課。

劉毓璜

我們1978年入學時，劉毓璜先生已年屆古稀。他如此高齡猶為我們本科生授課，亦見當時百廢待興之際人盡其才的狀況。先生高度近視，戴著一副有無數個圈的眼鏡，看書時像用鼻子聞書一般，湊得極近。他說話聲音不大，甚或有點含糊不清，時不時會蹦出幾聲尖嗓音，而飽滿的激情則深深感染著我們。

上課伊始，劉先生言及過往的教育制度，賦七絕一首，末二句云：“最是令人噴飯處，一張白卷鬧遼西。”先生的感喟讓我們聯想到了電影《決裂》，影片中男主人公舉起一位年輕漢子的手說：“這手上的老繭，就是上大學的資格！”我們由衷感慨：“劉項原來不讀書”的時代，為我們所親身經歷，所幸我們終究還幸遇了一個“知識改變命運”的時代。

劉先生是安徽巢縣人，家世不凡。祖父曾做過李經方幕僚，參加過與八國聯軍對抗的天津北倉之戰，死里逃生。父親劉晦九曾是中共地下黨員，創辦巢縣縣立初級中學。巢湖三上將（馮玉祥、張治中、李克農）中，李克農畢業于該校，張治中曾為該校醵資建設，毓璜先生兄弟四人都參加過“一二九運動”。大弟劉毓珩（后改名陳其五），后任解放軍“三野”前委委員、政治部宣傳部長，起草《敦促杜聿明等投降書》等著名篇章;二弟劉毓璠，左權將軍參謀，與左將軍同時殉國;三弟劉毓琳（后改名劉剛），曾是民族解放先鋒隊成員。毓璜先生也是抗日救國的踐行者，在巢縣成立巢縣戰時青年服務團，為抗日宣傳作出了貢獻。

先生父親文史功底深厚，《巢縣縣立中學校校歌》由其執筆，內有“巢湖滋泱漭，大秀郁青蒼。人杰地靈熾而昌，振起新思想”等句，既有文采，又具新觀念。先生承其父遺澤，亦擅文辭，尤對先秦諸子有研究。他畢業于國立中央大學，1950年以副教授從蕪湖師范調入南大。時任歷史系主任認為劉先生來自低檔次學校，將其降為講師。劉先生對此十分不快，卻也無可奈何。

據劉先生門生應海康講，劉先生稱得上是“紅色教授”。他一生信奉馬列，矢志不渝。他曾在孝陵衛鎮蹲點，參加土改，任土改工作組組長，可見也曾被組織看重。而他在“階級斗爭”這一塊，其實很不在行。比如姚文元《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橫空出世，學校組織討論，劉先生就真以為可以學術爭鳴，斗膽駁斥姚文錯謬，且譏諷其文所說“天下烏鴉一般黑”無稽，說：烏鴉也是有一點白的（指烏鴉脖頸有一圈白毛）。后來運動升級，劉先生因這句話遭到了狠批。

先生品性至純，一生服膺黨組織，70多歲重新入黨，曾異常莊重地對門生說：“我一生的追求，終于得到黨的認可了！”

呂作燮

20世紀50年代末倡導百家爭鳴，重新評價曹操成為熱門話題。對于有人認為曹操繼承了黃巾起義的“革命志向”以及三十年間曹操一直致力于統一中國的說法，中國古代史教師呂作燮表示堅決反對，認為這是對曹操的過度美化。他的這種觀點，與當時主流意識是相背離的，因而后來受到了批判。

但先生的耿直性子一直不改。李曉華同學回憶，盡管呂先生對于明清以來華東地域文化深有研究，乃至于還能用歷史觀照現實，但20世紀90年代在經濟發展大潮勃興之際，他竟然寫論文反對建太倉港，國家據此減少對太倉的投資幾十億。此事令太倉市有關部門勃然大怒，他們致函南大黨委，要求對呂先生“誤導國家”“破壞地方經濟建設”的行徑予以嚴肅處分。呂先生則毫不退讓，他說根據明清以來長江流域水道變遷的歷史，太倉不適合建港。他還宣稱，南大要處分沒關系，但必須先開個學術討論會，對這個問題雙方辯論一番，自己要是輸了，甘受處分無怨。后來，南大對此事不了了之。

張樹棟

張樹棟講授世界上古史課程。先生頗有魏晉風度，脖頸搭著深色厚圍巾，說話沉穩平靜，常常坐著講課。

我十分驚嘆先生超常的記憶力。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的論述多是理論性和邏輯性強，有大量高度抽象的言詞，而他卻對那么令人佶屈聱牙的言論滾瓜爛熟，張口就來。

某日上課，在沒有任何鋪墊的情況下，他不動聲色地說：“歷史過程中的決定因素歸根到底是現實生活的生產和再生產。無論馬克思或我，都從來沒有肯定過比這更多的東西。”聞聽此語，教室里所有學生屏息靜氣，無不愕然，心想張先生是不是把自己抬得太高了？您一個大學老師，怎么可以把自己與馬克思相提并論呢？

就在他又說了一堆這個唯物史觀、那個決定因素之后，在同學們依然充滿狐疑的目光中，他最后補充說，上面說的是恩格斯語錄。頓時全班哄堂大笑，大家心里說，您也太會大喘氣了，那句“無論馬克思或我，都……”，得讓人產生多少聯想啊！而張先生卻沒笑，表情依然如故，蹺著二郎腿，坐著紋絲不動。（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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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 家英宏 xjjyh_326@163.com

“填字游戲”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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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列：1. 千里之行2. 王重陽3. 處暑4. 魚玄機5. 《日出》 6. 芥末7. 欲把西湖比西子8. 天元9. 蔣有記10. 開門紅11. 大校場機場12. 大名鼎鼎13. 戲眼14. 織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