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萍的詩

這是鄉村唯一的鐘樓

在風車消失，炊煙漸遠的平原

白楊樹林里鋪滿枯萎的音符

一個草垛解除了村莊的警戒

我對著空豆殼耳語

我想象它在繁盛期里

那飽滿的小舌頭被平原的秋風愛過

它傷害過的母親，手指皴裂

而那些圓滾滾的豆子砸在她手心

綻開如秋天最后一朵月季

這些僅僅是瞬間的往事

當它和母親的生平被記錄在草垛上

冬天的風雪正在到來的途中

一只野鴿子沉浸于暖陽

在草垛上發出完美的“咕咕”聲

每個井口都缺一條繩索

清冽的或枯竭的

映出藍天、白云、飛鳥

或枯草縱橫，雜物泛濫其中

每個井口都缺一條繩索

每個井口曾經都通往地表深處

井沿邊凹凸不平，如滄桑老者

獨坐——

獨坐如夕陽下的一個人

徒有一雙無力的手

每個井口都缺一條繩索

那些倒映其中的面容開不出鮮花

口渴的飛鳥僅需幾滴水珠

暗夜，另一處遠方的井

與它在地心深處輾轉千回

老地名

很多人出生在這里

然后他們飛走了，和迷路的鳥

只有一個個老地名，仍然愛著舊城

化身為公交站臺上幾個奇怪的字符

有陽光的下午

可以順路，去看看老地名

如果你的手上，沒有溫暖如春的車票

不要輕易抵達一個憂傷的老地名

兩只喜鵲

深秋的稻田收割一空

傍晚五點，我才趕來

鳥已歸巢

稻茬秘藏影子

根部生出綠色的苗

還在挽留什么

電線孤單地站著，缺了音符的黃昏

立著，多么不易

起風了

只有風才能發現秘密

兩只喜鵲

從稻田飛起

路過我落單的影子

影像學下的石頭

我稱之為原石的

是一顆乳牙，它和我同齡

它活在山坳的低洼處

是母親三十多年前遺落的珍珠

我習慣稱呼一切堅硬之物為石頭

我取走母親體內一粒粒白玉

用它們鑄造陽光和彩虹

用它們咽下蜜汁和雨雪

我驚訝于三十多年前的饋贈

在影像科里凸顯成一顆異質的乳牙

母親，這一次輪到你主刀

用利刃取走這一顆黑色的石頭

你看到只是很小的綠

村莊日漸枯萎，河水凝滯

田野越來越少，昆蟲躲進深秋

你看到的只是荒蕪之上

一抹很小而耀眼的綠

太陽終將西沉

那一抹綠，只驚艷了你暫時的目光

候鳥飛去遠方，留鳥歸了樹林

遠處的田埂橫在人間

他們離開了

屬于村莊的人越來越少

他們散落在鬧市和河流之上

偶爾回家，看一看一抹村莊殘余的綠

一棵剝開的豆莢漂在水面

村莊在一夜之間浮了起來

暴雨過后，兩只雛鴨

憩息在樹樁上

老桃樹下，有新出芽的幼苗

母親的炭爐子咳著白煙

嗆得家雀無家可歸

它們落在屋后的草垛上

順著下滑的雨簾

干癟的稻穗低下了頭

我的夏天在水上度過

一棵空空的豆莢，漂在河面上

兩顆豆子，緊跟其后

翻垃圾桶的野貓

它并未注意我的到來

正如村莊只剩下風聲和草的影子

螞蟻在地面忙碌，一如從前

它成了野貓，毛發沾著枯草葉

主人屋子的地基露出裂紋

前面是一條沉睡的小河

后面是高聳的樓房

它在夜晚快到來的時候，跳進垃圾桶

如一只它曾經捕獲的老鼠

守著生銹的土地，它的腳步蹣跚

我從城市帶來的細微之聲

終究驚擾了它

它的動作依舊敏捷

一如當年跳下溫暖的灶臺

無辜的眼神里

映出荒蕪的土地上

一棵小草仰望天空的樣子

紅紅的磚窯廠

那么多鐵鍬聚集在一起

他們向地心挖

從春天的心肺里掏出窯洞

挖出那圓拱形的深黑遞給我

一個中學生走到半途

候鳥倉皇轉身

白雪匆匆歸來

他們從窯洞里拖出紅

碎屑灑落在白茫茫的大地上

雪的額頭蒙上一層紅蓋頭

一對喜鵲在屋頂歡唱

鄰居姐姐，村里最美的新嫁娘

一身紅衣，在嗩吶聲里綻放

她母親的眼睛，籠罩著重重紅云

冬眠

縣城在享受睡眠

我一個人回到鄉下

刨起一塊泥土

一只剛入睡的青蛙

低低地嘟囔了一聲

我如同一個無意犯錯的孩子

慌亂中，給它重新蓋上被子

現在是冬天

我依然喜歡去鄉下刨地

今天下午

我挖出半只受傷的山芋

想起昨晚進城的卡車

滿載著它的兄弟姊妹

這清醒的半只

在田埂上獨自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