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昌有溪九十九

◎ 文| 郭寒 編輯| 田宗偉

下牢溪小景（油畫）40X60cm

當陽百寶寨 攝影/張成盛

三級階梯·宜昌位置 制圖/田宗偉

宜昌：水至此而夷，山至此而陵

造化常常超凡脫俗，出其不意。眼界放大到中國版圖，三級臺階堆起五千年的中華瑰麗。三百萬年前第四紀的一只神奇大手，從黑龍江漠河往南偏西，直到廣西百色，或切或挖或洗或磨或撫，一條長約四千公里的中國地形二、三級階梯分界線，赫然呈現，兩級階梯高差平均1000米。

完整地掛在這條四千公里線上的城市，宜昌是唯一。

宜昌域西，是平均海拔高度過千米的巫山、武陵山，再往西，層巒疊嶂至珠峰；宜昌域東，是海拔百米以下的平原，再往東，大地一馬平川到大海。同治三年版《東湖縣志》，首次對掛在臺階沿上的宜昌地形地貌如此描述：“水至此而夷，山至此而陵。”一語驚艷，乃至得出宜昌曾經的地名——夷陵，水平山矮。

水平夷了——這說的無疑是長江干流。全長6300 公里的長江沖出三峽后，此后的1900 公里完全換了“畫風”，從此波平浪靜。可長江在此地兩岸接納的枝枝杈杈呢？沒細說。

山低矮了——這里的山如何低矮？低矮后又會如何？省略太多。

踏遍宜昌山山水水，溝溝壑壑，才能窺見大自然在這個叫宜昌的地方最精湛的演技——山與水，在這里完成最后的嬉戲與糾纏，造就富有特色的萬澗千溪。

幽靜的泗溪 攝影/李亞隆

宜昌以區區兩萬余平方公里的國土面積，除了過境的滾滾長江，市域內長度大于10 公里的河流竟有99 條之多。

一道道瀑、一個個潭、一處處灘的下牢溪

清泉，青苔，疊瀑，灣潭，藤蔓，古樹，朽木，黑石，密林，鳥語，清風……這些，如果需要長途跋涉，需要舟車勞頓，需要不菲代價，就不一定讓你喜悅與珍惜了。可如果僅僅20 分鐘車程，就可以把你從最喧嘩的鬧市，投放進最自然的山水，你喜歡嗎？

這就是下牢溪。宜昌人說到溪，會最先想到的一條。

她的溪口，星光燦爛。1200 年前，白居易、白行簡、元稹三人相會于此，賦詩留名；900 年前，蘇洵、蘇軾、蘇轍父子三人，也題詩于洞壁。今日三游洞只是宜昌本地人待客的一道家常菜。而他們自己的食色，多半消磨在下牢溪的里面。戲水，燒烤，摸螃蟹，那是當然；擺在第一位的，無疑是游泳。

彎彎拐拐的山溪水道，依著河床地貌，造就了數十個游泳池。在純天然面前，簡陋不再是缺點；在一溝活水面前，稍許的不潔不是不可忍受。整個暑天的雙休日，上百輛車子溯溪而上，一個個池子里人滿為患。山重水復疑無溪，柳暗花明又一池。越往上走，人越少，水越凈，越感到占了大自然的便宜。

下牢溪真正的精彩，在她的深處。沿溯溪公路前行直到就要離開溪流處的路底下，穿過峽谷里兩塊黑石形成的窄門，它的精彩絕倫才真正開始。那個窄門好比商用客機經濟艙與頭等艙之間的那道布簾。簾子那邊，翻過一個個屋大的青石巖頭，跳過一條條兇溝惡澗，繞過樹窩，掀開藤蔓，鉆出竹叢，一道道瀑，一個個潭，一處處灘……這樣景致的旅程，竟有二十余公里。一兩個人，膽兒不大的，是不敢走完全程的，心撲通直跳，頭皮會發麻。

途中有個何老三農家飯莊。你可以不體味土磚瓦屋上的那一抹炊煙，但你不可以不回味火塘土雞湯的味兒。

瀑潭無數，孫家河只是串連瀑潭的一根線

孫家河是宜昌千百條山溪的代表作。野性，善變，水大，多石，多瀑潭……魔術師般不斷制造驚訝。

孫家河其實是個村名，這條山溪，是蓮沱河上游孫家河村境內右岸匯入的一條無名溪溝。孫家河已經成為了她的名字。

2012 年6 月第一次去。才入溪口，一片聲響襲來，抬頭一看，一道瀑布擋住去路，目光正搜尋路徑，豆大雨點噼啪而至。喬木灌木枝葉扭動，衣服很快打濕。才幾分鐘的猶豫，就感覺山溪的水淹沒腳背，再幾分鐘就要漫過小腿。腳底石頭更加滑濕，兩邊藤木更加陰森，感覺骨頭一下子涼了，突然就打了一個顫驚。向上望了望，沒敢深入，悻悻而退。

2013 年8 月再去。或許是雨后，山谷中一片轟隆——瀑布跌落的聲音，水潭回旋的聲音，撞擊石頭的聲音，滑過青苔的聲音。默無聲息的水，軟弱無骨的水，低眉順眼的水，一旦放縱起來，飛揚跋扈，如刀如鞭，放蕩不羈。那些巨大的花崗巖石頭，個個慈眉善目，圓滾滾的畏縮在一邊，盡可能讓出道來，哪怕是竭盡全力擠出一寸寬的縫隙。

水依然涼，依然清湛。那些潭，萬千年被跌瀑砸出的黑幽幽的水凼子，讓好泳的男人，心里癢癢，欲罷不能。橫陳于瀑布口，玩將跌不跌的心跳；把五尺肉身當一坨水，隨瀑跌下；奮力撲騰到跌落點，讓水柱砸得頭皮脖子生痛；一個猛扎子潛入深潭，躲在水簾里面瘋叫……耍了一個瀑潭組合，踉踉蹌蹌往上爬，還有一個。再耍，再爬，再有。高高低低，寬寬窄窄，厚厚薄薄，磕磕撞撞，勾勾搭搭。各不相同，各有特色，各有絕活。于是好奇，爬了那么高的山，怎么會還有瀑，還有潭呢？不可理喻。可是，驚喜不斷釋放。這條山溪，大瀑布一共四級，小瀑布不計其數。最上面的吊崖口瀑布，高三十余米。因為這些瀑布，青山褶皺的縫兒里落下大潭小潭一串，溪只是串連的一根線。山有多高，水有多長。

有此一個暮陽溪，一個暑天被趕走

世間很多人，外表平淡無奇，不鋪不張，不驚不乍，卻內功強大，力透紙背，絕活頻頻。

有溪亦然。暮陽溪，長江南岸的一條小溪。在靠近村落流程最后一截，庸常，慵懶，淺薄，不潔。可是，溯溪進入山里，暮陽溪突然改頭換面，煥然一新，一條有瀑布、深潭，以及清泠泠水流的溪流，讓每一個親臨者樂而忘返，多日念茲在茲。

三峽大瀑布 攝影/望作信

枝江百里洲南河金色沙灘 攝影/劉冬云

靜水流深，曲水多奇，活水多姿，凈水誘人。

除了游水、跳水、戲水，有人在石板上睡覺，有小朋友在水邊過家家，最讓我驚訝的是有一對戀人，竟然用大浴巾蓋住二人的上半身，站著親吻。

喀斯特地貌，是水最好的宣紙。藏鋒，潑墨，破筆，澀筆，暮陽溪運用得有滋有味。水是雕塑家，暮陽溪那些絕壁下的石潭，深切下去的石縫，河床上那些神秘的積水石凼，甚至平展如鏡的卵石河床，讓人暗暗叫絕，把玩再三。

有一處潭，先是激流深切出一個石槽，然后變成石峽，到了潭的時候，安靜得像一個陰謀，水清得發黑，游著游著，總擔心水底下會不會有東西扯住腳，有些心跳，有些驚恐，趕緊上岸。

有此一回暮陽溪，一個暑天被趕走。

遠處是布、近處是紗、風吹是氣的霧渡河無名小瀑

2013 年十一黃金周，開著車，悠悠進山，漫無目的晃蕩。

霧渡河的山道上，很少碰到車輛，基本遇不到路人。有涼涼的風，幽幽的樹，懶懶的野菊。

突然就撞見了一個瀑。嘩啦打了一下心壁。那瀑從高插云天的兩片白森森的巖中的一個小豁口丟下，跌了兩跌，不見了。

駐車，沿著羊道，迂回爬到瀑的腳下。

宜昌運河秋景 攝影/趙紅繼

瀑在遠處是布，近處是紗，風吹過，又是氣。讓那濕漉漉的氣，潤一下肢體，老男人一身的褶皺也沒了。瀑與潭，總是孿生姐妹。瀑孤零零，潭也冷清清。一潭好水，藏在山巖下，被密密灌木擋著，少有人跡。可惜，或者有幸。

那時，視野所及的世間，沒有任何人。據說游者都在已成為停車場的高速公路上。

一個人的瀑。

回來后查資料，那是一個無名瀑，小地名叫南巖，霧渡河海拔1200 米的一個埡口，屬大巴山系的荊山支脈。

湯渡河：藏在山縫里的一抹江南；運河：精致的江南水鄉，現實的高山流水

偎著長江，宜昌城中卻有條運河，一條典型的流經市區的半自然性河流。這運河至今已運行了半個世紀，曾經有40 年時間，是宜昌城區數十萬人主要水源地，今日依然是宜昌市備用飲用水源地。當我知道這一年四季亮晶晶的水，來自湯渡河時，當然要去看看。

湯渡河屬于煙花三月。她是藏在山縫里的一抹江南。1950 年代修建的滾水壩，成為故事封面。一個三面環水的小島，玩瘋了的游客帶回城市后演變為：哇，有好大好大一塊草甸延伸到水庫中呢！

正是春三月，油菜花肆意，百花羞答答，野鴨自我娛樂，洗衣婦顧影自捶。小朋友親近泥巴的好去處，新人婚紗照拍攝熱地。

宜昌運河長三十余公里，壘岸過畈，穿山鉆洞，水庫沉淀，懸河掛坡，如今，它最靚麗的河段在宜昌中心城區。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在國力日益富足的時代，宜昌人有能力變現，把一川四季青幽幽的溪流，當作眼睛來呵護，當作寶寶來裝扮。

湯渡河小瀑布 攝影/趙紅繼

在宜昌市中心的東山東側，運河半掛在山坡上游走2 公里。這里桃李繽紛，翠竹婆娑，樟桂飄香，海棠嬌羞。這里是精致的江南水鄉，是現實的高山流水，是水電特色的工業展覽，是老年人心曠神怡的步道，是跑步愛好者的“老巢”，是運河沿線居民家客廳的延伸。

從城市飲用水源，到水能發電，到今日城市景點，宜昌運河功能的變化，印證著一個時代的變遷，城市生活品質的提升。

養育了屈原和昭君的香溪

宜昌最有名的溪，無疑是香溪。

我十幾歲時，在鄂東一所學堂里，就知道遠在鄂西的這條河流的名字。地理老師說，坐“東方紅”客輪過長江三峽，一條清亮的大溪流從山峰間匯入渾濁的長江，清濁分明，令人震撼，令人遐想！

香溪讓人遐想的，是她養育了兩個人。一條巫山縫隙里的110 公里長的溪流，竟然特立獨行地為中華文化，樹立了兩個不朽豐碑。

屈原誕生地樂平里，一個距下游香溪10 華里地的左岸的小山村。坊間傳誦的樂平里“八怪”，見證這個被山石和林木半包裹半封閉的山間平壩村落的風情：“端午處處掛香艾，牛不用繩聽人擺，喪葬均用紅棺材，古井當作梳妝臺，石洞書聲千古在，男女老少趕詩賽，屈原當作神仙拜，無鼓鼓聲響天外。”

王昭君的故里更是在香溪河上游左岸邊的一面山坡上，她娘家的村落今日依然生活著以王姓為主的三百余村民。村落里沒有陰森葳蕤的林木，卻有鄂西大山里少見的開拓視野。孩兒一出生，就可以望見很遠很遠，望見溪水不再回流。

每個人的故鄉成就自己的性格基因，每個人的道路寫就自己的人生判詞。香溪養育的這對兒女，時代不同、路徑不同，卻有驚人的相同：他們是肉身之軀，卻是神靈一般的存在；他們是凡夫俗子，但在社稷天下面前，個人小我蕩然無存；他們分別從政從文、為美為善，在這兩個領域，用個人的生命代價，把理想主義和浪漫主義，用驚風雨泣鬼神的方式，進行了完美釋義。

香溪源于“華中屋脊”神農架林區，木魚鎮西側大山的一個坡面，一處爬滿青苔藤蔓的亂石卵石縫里，有清凌凌的山泉水涌出，詩人徐遲手筆“香溪源”陰刻在一塊黑石上。這里已成為4A 景區。如同多數河流一樣，香溪的源頭也沒有精準的定論，其實小半個神農架，都是她的源頭。一條河流的特質，從她的源頭開始。

香溪也是條越來越只是傳說的河流。今日香溪河口，香溪和她所注入的長江，早已是一片高峽平湖。2019 年9 月，長達5.4 公里的四橋一隧，把兩條河流的左右岸，用高標準的鋼筋混凝土通道，焊接一體。三峽水庫，風平浪靜，歲月靜美。

全程在山縫里奔突的清江

涇渭分明的景致，在清江注入長江口時依然可見。

經過水布埡、隔河巖、高壩洲三庫蓄養，清江匯入長江時，已經實現全年清澈。雖有三峽、葛洲壩沉淀，由于流量過大，長江在主汛期間，依然渾濁。這樣，陸城的清江河口，七八月份，那條清濁碰撞線總讓人心窩里一顫。是百川歸海的豪邁，還是憐香惜玉的傷楚？

這是怎樣的一條河流？又是怎樣的命運？

雖名為河流，準確地說，清江卻是長江中下游最大的山溪。它擁有山溪的最突出的兩大特質：

香溪河上的中國最美水上公路 攝影/李明

全程在山縫里奔突。清江源自湖北西部最后的一道屏障——齊岳山東麓一個叫龍洞溝的涌泉，一路跌落伏流，劈山闖峽，沉潭滑灘，一念兇險，一念秀美。清江流走的兩岸，除源頭地帶的利中平原，其余全部在武陵山峽谷里，遍布崖壁、石林、天坑、地縫、洼地、漏斗、溶洞、盲谷、暗河。少見民居，有則藏在云霧里；偶有田地，多是掛在坡岸上。

江水暴漲暴跌，乖戾無常。清江頭尾落差1430 米，坡降比達到3.38‰，江水近乎一路溜坡，在中國中東部流域面積1 萬平方公里以上的河流中是唯一。水文記錄上，最小徑流量27.5立方米每秒，最大達到18900 立方米每秒（僅指1969 年那次），洪枯流量比值達687 倍，清江把自己流成一部宏大的雜耍戲。

這樣的清江，流淌了萬千年。

清江命運真正改變，是始于1980 年代的清江水電梯級開發。

“首戰隔河巖，再戰高壩洲，決戰水布埡”，21 年時間，3 座大壩在清江中下游300 公里峽谷中矗立，3 個峽中長湖，如同水做的階梯，一級級從長江口踏向恩施。3 座電廠，成為我國中東部地區除三峽外最大的水電基地，成為中國水電史上綻放的“金花”。現代工業文明，在中國版圖腹地歷史上曾經最封閉的區域，閃亮生輝。

清江畫廊風光 攝影/趙紅繼

今日，清江流域正在成為國家生態保護的示范區。以隔河巖水庫為骨干的清江畫廊，是5A 景區，隔河巖擁有大片人造森林，現代化樓舍機房掩映在3 萬棵香樟、桂花、銀杏林中；高壩洲是業界馳名的花園式水電站，四季花香鳥語，壩工設施與清江流域最后的山嵐融為一體。

隔河巖右岸一面高邊坡上，清江建設者曾經用江灘上的鵝卵石，壘砌了“開發清江，造福人民”8 個大字。今天，這8 個字依舊在，只是卵石換成綠植。清江人說，這8 個字是他們的初心使命，如今“保護清江，造福人民”成為基調。

2016 年7 月19 日，清江一場有水文記錄以來最大的洪水全流域來襲，沒死一人，沒倒一屋，暴露出來的危害清江水質的網箱養殖，也在幾個月里徹底從水庫中拆除。手捧清江水喝的日子，也不遠了。在不久的將來，從隔河巖水庫引來的清江原水，將越渡槽穿山洞，經歷20 公里封閉自流后進入市郊楠木溪水庫，成為宜昌城區一個新的骨干生活水源。

北緯30 度，人稱地球“臍帶”，神秘事象集中區域，誕生四大古文明，留下金字塔、三星堆、瑪雅等遺址，鍛造張家界、匡廬、黃山等人間仙境，有最高點珠峰、最低點馬里亞納海溝、最低湖泊死海……全程貼著北緯30 度線流走，423 公里，全球最長。誰？

清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