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陽月
蒿子粑粑
當我在鍵盤上敲下“蒿子粑粑”這四個字時,一股久遠的香味從記憶深處裊裊飄出,讓我不由深深地嗅了嗅鼻子。此刻,南方四月的陽光在窗外明亮地照耀,千里之外的皖西老家四月的樣子,我閉著眼睛也能想象得出—鄉村廣袤的田野中,油菜花遍地怒放,那燦爛的金黃,晃得人睜不開眼睛。蜜蜂嗡嗡地在花叢中飛舞,太陽曬得人昏昏欲睡,春意濃得有些化不開。
而蒿子粑粑這道兒時的美食,就誕生在這個最美的季節里。
蒿子粑粑,顧名思義,就是將蒿子作為原料之一,與米面及其他佐料相混合做成的粑粑。一到春天,家鄉的野地里、田埂上便長出蒿子來。大人們便帶上小孩兒,挎上竹籃,拿上剪刀或是小鏟子,去采摘香蒿。蒿子有很多品種,有些品種的蒿子味道怪怪的,不適合拿來做粑粑。香蒿或者白蒿,有一股淡淡的清香,正是這股獨有的清香,讓普通的米面粑粑有了亮點和靈魂,成為一道傳統的民間小吃并得以流傳下來。
蒿子采摘回來后,其中一道重要的工序就是搗揉—在石板或是案板上搗碎、搓揉,排出其中深綠色的苦汁。野生的香蒿雖然有一股香味,但畢竟是野菜,莖葉中都含有苦汁,直接食用會感覺苦澀。通過搗揉、淘洗,去除苦澀,保留清香,擰成團狀,即可備用。
民間小吃的一個重要特征是就地取材,蒿子粑粑的原料也一樣。除了蒿子是從野地里采摘的,做粑粑的主原料米面,用家里的大米磨碎即可。為了讓蒿子粑粑更有香味,一般都會加點臘肉進去。臘肉都是自家腌制的,春節過后,一般家里都會剩下一些。做蒿子粑粑的臘肉,一般會選帶些肥肉的,肥肉出油多,而米面吸油,制作出來的味道更佳。但在物質貧乏的年代,臘肉也是稀缺品,做蒿子粑粑也只會放一點點。有時候,一塊粑粑上面連一個肉丁都找不到。
臘肉切成碎丁,放到鍋里炒出油。這時候,廚房里便會升騰起嗆人的油煙和香味。然后往鍋里加水,把搗揉好后的香蒿放進鍋里,用筷子把擰成團狀的蒿葉攪散。煮開后,往鍋里放入米面,再加些蔥蒜,用鍋鏟攪拌,讓蒿子、臘肉和米面充分混合均勻。攪拌好后的米面出鍋,盛放在一個大盆里,就可以做粑粑了。
蒿子粑粑有種吃法,可蒸、可煎、可炸。煎、炸都需要消耗菜油,所以我們小時候家里一般都做最低成本的蒸粑粑—鍋底放點水,然后沿鍋的四周貼滿蒿子粑粑,蓋上鍋蓋,灶堂里架上柴火蒸。當粑粑貼鍋的一面變得金黃的時候,就可以出鍋了。我們兄妹幾個總是圍在灶臺邊,等著蒿子粑粑出鍋。媽媽一揭開鍋蓋,大鍋里頓時騰起一股熱氣,接著就是撲鼻的香味。那種混合著蒿子、臘肉的香味,是那時候春天里最讓人期待的味道了。那陣子上學,我們的書包里都少不了要揣上幾個蒿子粑粑,有時候干脆把它當作早餐。早晨,小伙伴們走在上學路上,邊走邊啃蒿子粑粑。有時候還互相交換著咬一口,評論一下家長們的手藝。
關于吃蒿子粑粑的習俗,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說法。我們老家的說法是:臨近清明的時候,為防止自己的魂魄走失,每年的三月初三要吃蒿子粑粑,把魂魄“粑”(粘)住。而且晚上睡覺的時候,還要把鞋子倒扣著放在地上,同樣是為了“扣”住自己的魂魄。概括來說,就是保平安的意思吧。
離開老家到南方后,就很少吃到蒿子粑粑了。有一次,居然在央視的《舌尖上的中國》節目中,看到了介紹家鄉的蒿子粑粑,當時差點流淚了。現在老家的政府為了開發鄉村旅游,還策劃舉辦了“蒿子粑粑節”,把這普通的民間小吃推上了時代的大舞臺。在市場經濟的大潮中,蒿子粑粑可能會越來越商品化,配料、工藝、口味都可能會有變化。但不管如何,我心中的蒿子粑粑永遠會是媽媽做出來的那個樣子、那種味道,它與鄉音、鄉情一起定格成永久的記憶,不會更改一分。
沒有空調的夏天
南方的夏天,整座城市仿佛成了一臺巨大的烤爐,不用扇風,也炭火通紅,熱浪一波一波地往外涌。置身戶外,仿佛行走在烤爐上的鐵絲網上,不用多久,身上就滋滋冒油,再撒點孜然,噴香的“烤全人”往桌子上一躺,刀叉就會循味伸過來了。這個季節,要是沒有了空調,很多人估計都會產生活不下去的念頭。
夏天的夜晚,我躺在清涼的空調房里,時常也會想:小時候沒有空調的夏天,我是怎么過來的?
我童年、少年時代的農村,還處在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八十年代前,我們那里的農村還沒有通電,家里能跟電(嚴格來說是“電池”)扯上關系的家用電器就只有收音機和手電筒了,電風扇、空調、冰箱啥的都還是傳說。老家那時候種雙季稻,最熱的七八月份恰恰要搶收、搶種,俗稱“雙搶”。哪怕是午后烈日當空,大人們抓起草帽往頭上一扣,拿起擦汗毛巾往脖子上一掛,就大步流星地出門往田里趕。此時,路面已被曬得燙腳,水田里的泥水也是燙的,我的父母和鄉親們就在這樣的高溫環境中忙碌著……
還干不動農活的童子軍們,在“雙搶”季節里有項重要的任務,那就是給在田里勞作的大人們送茶水。一般是在下午三四點鐘,我們一群小孩子頂著烈日,提著裝滿茶水的瓦罐大茶壺,小臉曬得通紅,吃力而又小心地走在田埂上。大人們接過大茶壺,啥也不說,抱起來仰起脖子對著壺嘴猛灌一通……有時候實在熱得頂不住了,大人們就找一個附近的池塘或是水渠,跳進去,浸泡一下,降降溫,然后就穿著濕衣服繼續干活。一身沾滿泥巴的衣服干了濕,濕了干,不知要反反復復多少回。
勞累了一天,太陽落山,吃過晚飯,暑氣仍未消散,屋子里依然熱得像蒸籠。這個時候,家家戶戶便搬起竹涼榻,來到開闊的打谷場上,開始一天難得的休閑活動—乘涼。那時候的夜空是澄澈的,天幕上綴滿星星,雖然遙遠,但似乎每一顆星星都很清晰,都在晶亮地眨著眼睛。銀河煙云浩渺,不見首尾,在天幕上無聲地流淌。而乘涼的人們從不會去探究什么星座、星系,誰繞著誰轉,誰離誰多少萬光年,他們更關注莊稼的生長及收成,他們更愿意傾聽田野里蟲子的鳴叫。
乘涼是夏夜對待炎熱最好的辦法,用我媽媽的話來說,把身上涼透了,讓心安靜下來,即使家里熱,回到床上也能睡踏實。當沒有條件給身處的環境物理降溫的時候,只能讓自己的心靜下來,從心靜處尋找清涼。那時候的農村雖然物質貧乏,但人們的欲望也很淺,守著土地,種著莊稼,粗茶淡飯,貧苦卻也簡單。
土地的基因是淳樸的,耕耘的人和生長的萬物都傳承著這種基因,這是鄉土原本的模樣。如果時光能倒回兒時,我希望能再過一個那樣的夏夜,沒有風扇,沒有空調,我躺在竹涼榻上,仰望星空,靜聽蟲鳴,體驗“心靜自然涼”的美妙境界。
只看不吃的魚
在南方吃飯,魚是一道當家菜。由于靠海,這里魚的品類更是豐富,在餐桌上呈現著不同的姿態和風味。每次吃魚,我總是會想起幾十年前,小時候在老家過年時候“只能看、不能吃”的特色菜—看魚。顧名思義,這盤魚擺在桌子上只能看,不能吃。
為什么會有這道奇葩的菜呢?這倒不是什么風俗,而是因為那時候農村太窮了。春節待客時,家里桌子上總要湊上七碟八碗的菜,那樣才不失待客之禮。但那時候又拿不出多少錢去買菜,素菜是從菜園里摘來的,葷菜也大多來自家里飼養的雞、鴨、鵝,最奢侈的就是向村里殺豬的鄰居買點豬肉了。農家過年菜品不多,儲量也有限,所以對于桌子上不能缺、又比較精貴的魚,不可能來一桌客人就煮一盤端上來吃掉,那樣的消耗是絕對承受不起的。怎么辦呢?還是民間智慧解決了這個難題:利用冬天寒冷的天氣,把一碗煮好的魚和湯一起凍成魚凍,然后大家約定俗成—這道端上桌子的菜只是作為湊數用的,是擺設,客人是不能去動筷子的。客人吃完飯下桌了,主人又會把這碗原封不動的“看魚”端回去,放到櫥柜里,等著下次來客人了,再擺到桌子上。
慢慢地,我們那里就形成了一種“看魚”禮儀—如果客人在吃飯時把主人家的“看魚”吃了,雖然主人當場也不會說什么,但一定是一件失禮的事情。大人都懂這個規矩,可是小孩子就不好管了。所以每次走親戚前,大人們總要給小孩子一番訓話:記住,桌子上的魚千萬不能去戳,不然揍死你個兔崽子!
小時候,我們老家的村里總是在除夕前一兩天,把屬于集體的一口小池塘的魚捕撈上來,由隊長主持分配,每家也就分個幾條。媽媽會挑出兩條大一點的、形體差不多的魚,用作煮“看魚”。煮魚的時候,廚房里香氣撲鼻,惹得我們兄妹幾個口水直流。媽媽會讓我們喝點魚湯,但魚是不能動的。煮好后,媽媽會把魚裝到碗里,用筷子撥弄幾下,幫魚擺好造型,然后澆上魚湯,撒上蔥花。經過一夜的冷凍,一碗魚凍就做好了。煮魚的時候會放很多辣椒醬,魚湯是紫紅色的,凝固之后,散發一種紅寶石般的晶亮光澤。臥在其中的魚已被凍定,身上碧綠的蔥花映著紫紅色的湯凍,很是好看。
然后,在春節這半個多月的時間里,這碗“看魚”就不斷進出廚房和客廳,就是進不了客人的嘴。
直到過了正月十五,該來的客人都來得差不多了,媽媽才會把這碗“看魚”重新下鍋煮一下,我們一家人才可以吃上這碗被各種眼光掃射過無數次的“看魚”。那時候家里沒有冰箱,全靠冬天的常溫保鮮。如果趕上氣溫高一點,經歷半個月的“看魚”有時候都會有點變味。即使這樣,媽媽也舍不得倒掉,加點佐料再煮一煮。即使我們兄妹幾個嫌棄不吃,她還是會自己吃掉。
如今,物質生活極大豐富,大多數人已經不會對一種食物朝思暮想了。但在我的記憶深處,依然珍藏著一碗閃著紅寶石光澤、撒著碧綠蔥花的“看魚”,它一直擺著“看得見、吃不著”的誘人姿態,讓我在夢到它時還會流口水。
凍醒的記憶
歲末的一股寒潮突襲南方,讓一向暖冬的東莞仿佛一下子掉進冰窖里,冷得整個城市不知所措。走在大街上,迎面吹來刺骨的寒風,耳朵也凍得生疼;說話的時候,嘴邊不停地吐出白霧……這些景象,讓溫婉的南國城市仿佛一下子有了北方嚴冬凜冽的氣質。就如同一個你熟悉的人,容貌未改,但氣質陡換地站在你面前,讓人頓生惶惑。而沉睡在腦海里關于故鄉冬天的記憶,也仿佛一下子被凍醒了,活蹦亂跳地涌出來。
皖西的老家,處在江淮之間,不南不北,冬天沒有暖氣,冷起來也十分要命。冬天最常見的景象,不外乎有霧、雪、冰、霜。
小時候的故鄉,冬天一般多霧,但那不是現在的霾,而是濕漉漉的水霧。那種霧,呈乳白色,在清晨的鄉村和田野間緩緩流動。穿行其中,頭發、眉毛都會被打濕。大霧雖濃,但太陽出來后,很快就消散了,仿佛大地瞬間撤掉了面紗。而一些低凹的地方,仍殘留著一小團的白霧,在陽光下裊裊升騰,很是好看。關于霧,民間有諺語云:“春霧雨,夏霧熱,秋霧涼風,冬霧雪。”冬天起大霧,預示著要下雪了。
下雪是小孩子們在冬天里最為盼望的事情了,因為冬天萬物蕭條,實在沒有什么好玩的,下雪不但可以改觀一下單調的自然景觀,還可以衍生出好多以雪為題材的游戲。除了堆雪人、打雪仗這些常見的游戲,讓我記憶深刻的,是在上小學的時候,一遇到下雪天,便有了“恐怖”的整人游戲—把雪捏成一小團,攥在手里,趁某個同學不注意,猛地塞進他的脖領里,于是乎,那團雪便順著后脊梁直落進厚厚的衣服里,掏也掏不出,抖也抖不掉,貼著暖暖的身體迅速融化,而被整的同學會被這巨大的溫差,冰得一邊大喊大叫,一邊上躥下跳起來……
氣候變暖后,結冰的現象在家鄉已不多見,厚冰更是難尋。小時候,家鄉的池塘還能結出厚厚的冰層,結實得可以讓人在上面行走。小孩子們最愛玩的,就是把板凳倒著放在冰面上,人坐在上面,當雪橇一樣滑行。上學路上口渴的時候,就從池塘里敲一塊冰,拿著喀嚓喀嚓地啃,還覺得美滋滋的。那時候,夏天吃根五分錢的冰棍都是奢望,但在冬天,可以吃冰塊來過一下冰棍的癮,放開吃,不限量。
下霜也是冬天里另一種常見的自然現象,其往往會發生在晴天里寒冷的清晨。記得我上初中的時候,還是走讀,每天單趟要走五公里的路,所以得早起上學。冬天的時候,天亮得晚,早晨上學的時候天還沒完全亮,打開家門,晨月照著白花花的霜地。一個少年讀書郎,在清晨的月影下,蹦蹦跳跳地踏霜而行,飛起一腳踢起路上的石子,狠狠地抹一把凍出來的鼻涕,不怕冷,不知苦,心里只有求知的渴望……回望幾十年前自己小小的身影,仍會生出莫名的感動。
這些冬天的記憶雖已遠去,但它至今仍存在于我的精神世界中。冬天雖然肅殺,但其中依然蘊藏著很多樂趣。這種樂趣不光過去有,現在也有。比如,冬天的早晨,踢開被子去跑步,十幾公里跑完,渾身熱乎甚至流汗,人也變得不再縮手縮腳。跑步和冬泳一樣,都是以另一種方式和冬天對話,除了蜷縮在熱被窩里,還可以用另一種姿態在冬天里舒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