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情”抗禮與以“情”反理

孫婧

作為我國戲曲文學里的兩朵奇葩，王實甫《西廂記》和湯顯祖《牡丹亭》成功塑造了兩位璀璨奪目而又具奇情異彩的女性形象。在《西廂記》中，上京應考的書生張生在普救寺遇見了原崔相國的女兒崔鶯鶯，兩人傾慕于彼此，在經歷諸如老夫人的阻撓、強盜強搶崔鶯鶯等困難后，有情人終成眷屬。《牡丹亭》講述的則是一個凄美的愛情故事：男主角柳夢梅和女主角杜麗娘夢中在牡丹亭幽會，而當杜麗娘醒來再也找不到柳夢梅后便一病不起，抑郁而終。最終結局是得知真相的柳夢梅掘開杜麗娘的墳墓使她得以還魂。兩位女主人公她們各自以“情”反理、以“情”抗禮，大膽沖破封建禮教的束縛，在劇壇不斷掀起波瀾，引起了一代又一代讀者的共鳴。

一、崔鶯鶯、杜麗娘所處環境之比較

崔鶯鶯與杜麗娘雖然在追求愛情的道路上有一些相似之處，但兩人在個性上也有所差別，而兩人所處的成長環境和時代思想氛圍的不同則是使她們形成不同性格的重要原因。

《西廂記》來源于唐傳奇《鶯鶯傳》，故事本身發生在唐代，但由于元代戲曲家王實甫的二度創作，使得《西廂記》在一定程度了反映出了某些元代的生活風貌。元代宗教盛行，程朱理學所構建的宋人社會已經被瓦解，再加上元代統治者的民族壓迫政策，使得漢人對封建禮教更是進一步地維護與推崇。封建時代的傳統觀念和倫理綱常依然體現于《西廂記》之中，女主人公崔鶯鶯的生活環境仍然為封建禮教所束縛。《西廂記》一開始便交代了崔相國已將自己的獨生女兒崔鶯鶯許配給了鄭尚書的兒子，崔相國死后，崔老夫人順理成章地成為下一個封建家長的代表，同樣是為了維護家族利益，用封建禮教對崔鶯鶯嚴加管束，使崔鶯鶯的真實天性一直被壓抑。在這樣的環境中，若崔鶯鶯對陌生男子心生愛慕之情，這就既觸犯了家規，也違背了婦道。而正是在這雙重枷鎖的壓迫下，崔鶯鶯雖然會哀怨，會苦痛，但同時也會更加渴望自由愛情。在普救寺這樣一個機緣巧合的情境中，老夫人吩咐紅娘帶小姐出去散心，老夫人的話語透露出崔鶯鶯雖正在佛堂“凈地”居喪，但有出去散心游玩的自由。果不其然，崔鶯鶯在佛殿偶遇了張生，兩人一見鐘情。從戲曲的發展過程來看，是崔鶯鶯步步主動，追求自由愛情，已經走上了違背封建綱常的叛逆之路。

《牡丹亭》所處的是明代，程朱理學發展到了一個新的高峰，王陽明的心學占據了主導，杜麗娘的形象正是王陽明思想的一種體現，是社會思潮在藝術文本中的反映。她的自我意識覺醒與封建社會更為嚴苛的束縛都在《牡丹亭》中得到了體現。與崔鶯鶯相比，杜麗娘所處的時代更為冷漠，禮教的束縛讓人窒息，二人均出身名門，四面高墻將其與現實隔離。常在她身旁的只有父母和丫鬟，而她的活動場所也只局限在繡坊與書房。相比于崔鶯鶯，她所能見到的男性只有父親與自己的老師，而崔鶯鶯至少還能活動于普救寺，在此遇上張生。像杜麗娘這樣一位家境良好、聰慧美麗的女子，內心也充滿了和尋常女子一樣對愛情的美好幻想。她走不出那個處處受制的家庭，接觸不到陌生男子，她沒有崔鶯鶯那么幸運，有張生向她求愛，身邊也沒有像紅娘那樣的人給予她沖破封建枷鎖以追求自由愛情的幫助。在這樣的環境下，她不得不步入虛幻的夢境，在夢中自由抒發情感，享受情欲的美好。這夢境并非杜麗娘一時的沖動，而是一直以來對生命理想執著追求的凝聚。為此，她不惜用生命來對抗所處的環境。她的死不是因為自己愛而不得，而是死于對愛情的渴望。對于杜麗娘而言，死是她理想的升華，是她超脫現實尋到的實現理想的道路。杜麗娘之死正恰如其分地反映了封建禮教的殘酷，她的死是明代萬千女性的縮影。

二、崔鶯鶯、杜麗娘性格特征之比較

《西廂記》和《牡丹亭》中的兩位女主人公都是大膽追求愛情、具有封建叛逆色彩的貴族少女，但兩人在性格上不完全相同，崔鶯鶯的言行舉止較為“口是心非”，而杜麗娘則顯得較為“真性情”。

崔鶯鶯的性格是矛盾而復雜的，她對自由愛情的追求，既急切主動又忐忑不安。崔鶯鶯出身名門，自然是大家閨秀，長期受到封建禮教的熏陶。她和張生的愛情是在一種發乎情止乎禮的約束下秘密進行的。但從劇中事件可見崔鶯鶯面對張生時的表現是和尋常女子一樣的，陷入愛情的她舉止和以往不同，說話也不自然。當紅娘把張生寫的“小紙條”給她時，她的心里又驚又喜，可長期以來接受的教育和她頭腦中所固有的道德觀念迫使她表現出厭惡之態，更做出要告訴老夫人這個“心口不一”的舉動。面對紅娘，崔鶯鶯假裝罵張生，但其實她心中卻是羞澀、欣喜的，這些都體現了崔鶯鶯的“假性格”。這一種略顯“虛假”的言行舉止自然是由于從小受到的封建道德觀念所影響，而她的性格中這矛盾的一面也充分體現了她反封建禮教的艱難歷程。

雖同為名門閨秀，杜麗娘所展現出的性格特征則與崔瑩瑩截然不同，她敢于追求自己想要的事物，并能夠為此而死，甚至死而復生，其個性躍然紙上。她能夠絲毫不掩飾自己的情感，把自己的心事吐露給貼身丫鬟春香，并且在敘述過程中，其語氣是驕傲而自豪的。她從始至終都是率真的，當所處的環境不能實現自己的愛情理想時，她不惜在夢中尋找，她可以對著梅花樹大膽吐露自己的內心，發出了生則戀、死則葬的心聲，進入鬼域后，她與判官據理力爭，絲毫不顧忌身份的懸殊，最后終于還魂，實現復生。還魂復生后的杜麗娘不在乎媒妁之言，自己在深夜敲開情人的房門，袒露心聲，發下永做夫妻的誓言。復生后，她為了維護與柳夢梅的婚姻而敢于在金鑾殿上與皇帝相爭，希望能通過自己的斗爭使這段有違常理的婚姻得到世人與社會的認可與接受。從始至終，杜麗娘的行為始終是在反抗中進行的。所以，從這一層面而言，她對封建倫理綱常的反抗可以說是比崔鶯鶯更加主動和果敢的。

三、崔鶯鶯、杜麗娘愛情之比較

崔鶯鶯與杜麗娘所處的故事背景與其自身的性格特征上的差異，造就了兩種不一樣的愛情。

從愛情的萌發來看，崔鶯鶯的愛情是建立在現實基礎之上的，而杜麗娘的愛情則是源于自己的夢境。崔鶯鶯是在圣堂與張生相遇，并且兩人互為對方的外貌所吸引，于是便一見鐘情。由此可見，二人的愛情是基于容貌的基礎之上產生的。因此崔鶯鶯與張生的愛情不如杜麗娘與柳夢梅般深刻而一往情深。換句話說，崔鶯鶯與張生的愛情很難經得起世俗的考驗，在外力的驅使下獲得的愛情往往瓦解得也快，必將會受到現實環境的重重局限，這也為張生將來的移情埋下了伏筆。反觀之，杜麗娘和柳夢梅兩個人的愛情源于夢境，在夢境中發生的愛情往往會缺少現實的一些羈絆與考量，帶有一種潛意識的自我覺醒與萌發。所以杜麗娘所追尋的愛情是以她意識的覺醒為內驅力的，是由內而外萌生的，從而導致她為了追求自己的愛情能夠出生入死，至死不渝。所以，我們也可以認為，張生與崔鶯鶯的愛情源于現實，是真實存在的對象，現實的羈絆往往會使這愛情成為泡沫，而柳夢梅與杜麗娘的愛情是杜麗娘從自己的內心出發的，可以說柳夢梅是杜麗娘在情感最深處的設計實現，是在她的內心設計下成長起來的意中人。

從結局來看，崔鶯鶯與杜麗娘的愛情之果也大有不同。《西廂記》中，崔張的愛情是建立在現實社會環境之上的，他們之間存在著封建禮教、教育背景、人生信條、門第觀念等在當時來說不可調和的問題，在經過多次掙扎之后，最終實現了艱難的自我超越，但是，除了崔鶯鶯個人的掙脫和超越，二人愛情的發展始終離不開別人的幫助，尤其是紅娘。她與張生的幽會等都是在紅娘的幫助下進行的。若失去紅娘，崔鶯鶯和張生二人愛情的進展和結局未必能如此順利和圓滿。可見，崔鶯鶯和張生的美好愛情實際上是相對被動的，他們的愛情受制于較多外界因素。而《牡丹亭》中杜麗娘對于愛情的把控和主動性則大大提高。她對愛情的認識是更為清晰明確的，其對愛情的追求也更為大膽和堅決。即使是付出生命的代價，她也未曾動搖她的信念，她自始至終都在努力掌控著自己的愛情。無論是面對封建家長還是皇帝，她都不曾放棄過自己的追求，始終充滿著必勝的信念。

崔鶯鶯和杜麗娘對待愛情的態度也是有所區別的。崔鶯鶯是“睹人起情”，杜麗娘是“情不知所起”;崔鶯鶯在追逐愛情的過程中，躊躇而動搖并且缺乏信心，而杜麗娘則對愛情有著“生可以死，死可以生”的執著追求，十分自信。

四、結語

綜上所述，《西廂記》中的崔鶯鶯和《牡丹亭》里的杜麗娘所處的時代背景不同，這影響著兩位女主人公性格的發展變化，而她們不同的性格也反映出她們對待愛情的態度，從而折射出兩部作品對于封建禮教的不同批判力度。《西廂記》中崔鶯鶯的愛情基礎是反對封建禮教，是“以情抗禮”;而《牡丹亭》中杜麗娘的愛情則以強烈的個性解放要求為基礎，旨在“以情反理”。通過對兩者的比較，《牡丹亭》更能體現時代進步與個性解放的訴求，其反封建禮教的意識強于《西廂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