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家輝
這個下午,我完成了手頭的長篇小說,立即開始構思下一部。第三部長篇小說,我想寫寫我的父親。
寫作這么多年,從雜文到小說,我一直想寫他的故事,然而提筆竟是這么無力和無能。理由非常簡單,對父親的故事,我知道得不多。或者應該說,我知道得非常少。
我祖父是獨生子,我父親也是獨生子,我母親那邊有許多長輩親戚,但我父親這邊,半個不剩。我茫然無頭緒,難以找到足夠的素材。我父親是個寡言少語的男人,唯在喝得半醉的時候會多談幾句舊事,但來回來去都是零碎的述說:16歲喪父,17歲喪母,之后做記者、做編輯。曾有相士鐵口直斷,他只有63歲陽壽,所以他在62歲那年把手里的積蓄花光,而如今他已經(jīng)82歲。我心疼的是,他生了一個寫了上百萬字文章的兒子,卻未能讓兒子完整地、有頭有尾地用筆記下他走過的人生道路。對此,我無法接受。
最近半年有新進展:我父親開始用WhatsApp了。我跟他在手機屏幕上溝通、問候,雖然是非常簡單的閑話家常,彼此的關系卻有了前所未有的拓展。譬如說,有一回因為雇人修理電腦之事,他擺了烏龍,我不太高興,發(fā)信息對他說:“你這么做很不好,讓我很為難。我明明說過別這么做,為何你仍要如此?”信息傳出之后,我心里不安,覺得說得太重。豈料,半小時后,手機傳來他的回應:“對不起,以后不會了。”
這一刻,我?guī)缀趿鳒I。因為在這一刻,仿佛我才是嚴苛的父親,而他是受責的兒子。
或許我將來真會寫出一部跟父親相關的作品。閱讀手機里的父親,通過手機了解父親。兩部手機之間有一條看不見的紅線,竟然把我和父親再次拉到一起。在文字故事里跟父親“重逢”是最穩(wěn)當而溫暖的形式。但有時候我暗想:父親愿意嗎?他是否根本不希望讀到提及他的任何文字?是否擔心我把他寫得不夠好,甚至,寫得太壞?
我亦為人父,至少我有此顧慮。26歲的女兒也寫小說,用英文。她發(fā)表過一篇小說,我讀了第一段便放棄了,因為第一段寫的便是父親出走。我非常擔心在她的文字里讀到她心中的我,讀出她心中我的陰暗、愚昧、無能,甚至邪惡。我非常擔心在她的文字里讀到她對父親的怨懟和惱恨。不知道有多少回了,我打開電腦,點開她的小說,想咬牙讀下去,但讀了幾個字便停下來。我實在冒不起這種在文字里與她“重逢”的風險。
或許再過一些歲月吧。待我真的老了,老到什么都不在乎了。然后有一天晚上,我泡一杯熱茶,把她的小說打印出來,坐在沙發(fā)上,在夜燈下,只把小說當作純粹的文學作品,云淡風輕,認認真真地讀。我將純粹以讀者之眼,看看在她筆下,出走的父親到底去了哪里,又是否會在迷途歷劫之后,滿身傷痕,安然歸家。(摘自《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