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煒 吳可虞
一、引子
這個清晨,既不為趕那趟飛往高原的空客A319,也沒有讓人心潮澎湃的研學,可可卻因為突如其來的大降溫,早早地醒了。
夜燈昏黃,由于只是用掛鉤懸著,所以隨著木門的開合,略微有些歪。椰樹葉在風中“沙沙沙”地作響,某戶人家的空調(diào)外機也在寂靜的夜空中傳來“嗡嗡嗡”的聲音。太早了,小區(qū)里竟沒有一絲腳步聲。又因為太冷了,流浪貓的“大合唱”近來偃旗息鼓,曲終貓散。可可深切感知到什么是“萬籟俱寂”。
“這天真冷!和康定一樣。”可可心想,然后用手緊了緊被子,睡眼惺忪地打量那歪歪扭扭的夜燈,卻沒有勇氣去扶正它。
“不知道拉姆姐姐怎么樣了?”客廳里的鐘聲滴答滴答走著,隨同體感溫度的下降,小姑娘的思緒從被窩里驀然抽離,以宇宙第一速度繞行地球三匝,精準地投擲在兩年前的雪域高原上……
二、康定
那也是個冬天。放了寒假的可可,去四川探望在那里工作的爸爸。
飛機降落的時候,可可沒能如愿見到熊貓揮著竹子歡迎自己。只有戴著墨鏡,蓄著胡子,穿著皮夾克,腳蹬高幫登山靴,看起來熟悉卻又有些陌生的爸爸,在急切地搓手張望。
疲憊的可可被興奮的爸爸抱得嚴嚴實實。
坐越野車下山途中,天上飄著雪花,兩邊都是大雪山,視線內(nèi)有罕見的高大樹木,也不時有重型卡車轟隆隆地擦肩飛馳而過。可可的腦袋就像整個天地一樣,昏沉沉地揉成一團,爸爸在一旁激情澎湃的介紹著實沒聽進去多少。
不過,在爸爸的駐地待上幾天后,可可便很快適應了318國道旁那個小院子的一切。何止是適應,可可幾乎是旋踵之間就恢復了神氣,無師自通地搭起雪人,甚至把雪團塞進爸爸的毛衣領子里。
“我還喜歡川菜和藏餐……爸爸的胡子可以用來撓癢,哈哈哈!”她后來向鐵閨蜜澄澄透露過。
這里,到處是牦牛,到處是馬。幾匹不請自來的大馬是駐地的常客,可可常常可以近距離看到它們在院子里“鋤草”,直到黃昏時被主人吆喝回家。
聽著街頭巷尾宛轉(zhuǎn)悠揚的《康定情歌》,來自廣州的女孩逐漸熟悉起小城的名字和湍急的折多河。而游街串巷時遇到的一些叔叔阿姨,會熱情地用可可聽不懂的語言向爸爸打招呼,爸爸則很自然地輕托右手掌心進行回禮。無話不談的爸爸得意地告訴女兒,朋友們稱呼的可是他的藏語名字。
又過了兩天,終于有個和藹可親卻有著校長般威嚴的阿姨,給可可取名“尼瑪拉姆”,是太陽女神的意思。
三、藏區(qū)深處
不幾日,因為緊要工作,爸爸得去“北路”的縣里出差。
興許實在擔心女兒會在雪地里玩瘋,無奈之下,爸爸決計把可可帶上。所以,可可又繼續(xù)糊里糊涂地出到“關(guān)外”,在車上顛了整整一天,睡了醒,醒了吃,吃了睡,夜闌人靜時才來到一個荒僻的村鎮(zhèn)。
就在辛苦的旅途漸入尾聲,天還有些光亮的時候,可可已經(jīng)感覺到了不同——雪更厚了,樹更少更矮了,頭還有點隱隱作痛,半空彤云密布,間或飛過一只孤獨的鷹。爸爸和叔叔們紛紛取出便攜式氧氣罐,給自己和可可補充起氧氣來。
一行人住進了招待所。那可真不是可可去過的酒店——即便過了這么久,可可都能記得招待所有個空曠的院落,四周是土黃色的墻垛,院落中間孤零零地豎著棟兩層小樓。當晚偌大的招待所似乎僅有爸爸一行投宿,樓道里空蕩蕩、涼颼颼的。幸好房間里有張電熱毯。
可可簡單洗漱就上床了。她真切地聽到烏鴉叫喚的聲音,還有動物不停地撓窗玻璃——根據(jù)經(jīng)驗,爸爸猜是狐貍。
“《狐貍和烏鴉》?!”可可聯(lián)想到《伊索寓言》,這可太有趣了!在爸爸的輕拍之下,她很滿足地進入了夢鄉(xiāng)。
四、陌生的姐姐
第二天,可可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日上三竿,爸爸早就出門了。她半坐在床頭,捋了捋遮在額前的頭發(fā),揉揉眼睛。床邊堆著厚厚的衣服,玻璃上滿是六角形的冰花。
“醒了呀?小妹妹。”一個紅黑膚色的大女孩探進半個腦袋,手撐著門框,幾條裝飾著五顏六色石頭和彩繩的小辮子垂在木門上,摩擦出嘶嘶的聲音。女孩的普通話語調(diào)很怪,可可得豎起耳朵才能聽明白。
“吱……”女孩推開木門,伸進半個身子。不待可可回答,咧開嘴繼續(xù)說道:“阿媽讓我來的。你要起來的話,阿媽就把酥油茶熱了。”
聽這話的時候,可可注意到女孩是鵝蛋臉,牙齒像雪一樣白,高高的鼻梁支著兩道眉毛上下飛揚,一雙大眼睛水靈靈的。
“好的,謝謝!”可可記起爸爸的確是拜托了前臺阿姨照顧自己,她本來尋思賴會兒床的,但又實在不甘心在陌生的孩子面前丟臉。
看到可可答應起床,女孩立即露出欣喜的神色,關(guān)上門扭頭就跑了。剛剛女孩眉眼間的歡快,也讓可可覺得自己是受歡迎的。
可可大概花了二十分鐘,才把能穿的都套上了——卡其色的沖鋒衣加上雪地防水靴,再戴上護耳帽,她的整個身形大了一圈。當她用冰水刷牙洗臉完,堅定而壯烈地跨出房門,虎虎地站在樓道上時,頓時感到了一股大義凜然的氣息。
那個小姑娘就在樓道里等著,她貼靠著斑駁的墻壁,百無聊賴地玩著辮子上黃色的小珠子,用腳尖蹭著地板磚打轉(zhuǎn)轉(zhuǎn)。
可可有些不好意思,小跑著趕到女孩的身邊。女孩也看到了可可,頓然興奮起來,張口想說點什么,卻又吞了進去,很害羞地垂下了眼睛。
走近細看,可可發(fā)現(xiàn)這是個姐姐,個頭兒略高過自己,中分的黑發(fā)梳出多股小辮子,耳朵和脖子上掛滿瑪瑙,還有牦牛骨串起來的耳環(huán)與項鏈,橙色的褂子繡有美麗的花紋,牧鞭和奶桶鉤插在五彩圓釘裝飾的腰帶里。
這些飾物,可可在康定光明路的服裝店里見識過。眼前的姐姐還多了件厚厚的皮袍子,袖口和領口都很寬,她不時會把手放進去暖一暖。
五、早餐
可可著實有些餓了。她被姐姐牽著手帶到走廊盡頭的飯廳,那里有黃澄澄的雕刻精美的飯桌和同樣顏色的餐具。陽光在女孩頭上蒸騰起斑斕的光暈,她的面孔也更加清晰了,可可甚至能看到那臉蛋上的兩團紅色血絲。
“快吃吧,小姑娘。”女孩的媽媽笑著給可可取來用明黃的碗碟盛著的褐色“曲奇”和“朱古力”。女孩似乎早就吃過了,也不打擾,只倚在一旁吃吃地笑著。
早在康定的時候,可可已經(jīng)嘗試過糌粑和酥油茶了,不過名字太過拗口,她不太記得住。可可是個適應力很強的孩子,她很喜歡這些新穎的食物。而這種入鄉(xiāng)隨俗,也常常讓東道主們感到高興,毫無疑問,包括眼前這位可親的阿姨以及她的女兒。
“謝謝阿姨,謝謝姐姐!”可可的嘴很甜,并且絕對是真心實意的。
“還要再添一點嗎?”母女倆幾乎異口同聲,說得尤其標準,甚至連基本的四川口音都沒有。
“飽了飽了,謝謝謝謝!真的很好吃!”可可的嘴巴真是被甜甜咸咸的酥油茶滋潤過的,讓母女倆笑得合不攏嘴,仿佛是格桑花比鄰綻放在胭脂紅的面龐上,窗外的陽光也更加明媚起來。
外面的風刮得呼呼呼的,但是可可的身體和精神,都是暖和和的。
六、相認
不一會兒,到底還是有了新的住客,阿姨便回前臺張羅去了,臨走前百般叮囑女兒要照顧好可可。可可當然聽不懂她們的對話,但從小姐姐頻頻點頭說“哦呀”的舉止看,是可以猜出來的。“哦呀”是藏語,大概等同于“是的”,爸爸也引以為口頭禪。
“姐姐好,你叫什么名字?”來自嶺南的“女漢子”鼓足勇氣,率先打破沉默。
“我叫拉姆,今年10歲。”小女孩有些靦腆,語調(diào)低平,聲音很輕,仿佛是擔心嚇走遠來的小客人。
“太巧了!我也叫拉姆,尼瑪拉姆。”可可趕緊接話,說藏語名字時還特地模仿了當?shù)夭缓截频目谝簟?/p>
“太神奇了,居然同名。”可可滿心歡喜。爸爸忘記告訴她的是,“拉姆”是個極常見的藏族女子名字,加上一般的藏族同胞沒有姓,所以本地人也得冠之以某某村的拉姆、某某家的拉姆,方才能夠區(qū)分。
“我叫達瓦拉姆。你也是藏族人呀?!”小女孩將信將疑,媽媽分明講過小客人是來自很遠很遠的海邊城市。上下端詳,這個小妹妹的膚色倒是小麥色的,眼神清澈,身板結(jié)實,聲音爽朗。
可可常在周末訓練橄欖球。經(jīng)過風吹日曬和摸爬滾打,與達瓦拉姆頗有幾分神似了。
“我是江蘇人,住在廣州。”可可解釋。
那時她還小,對復雜的問題沒有太多概念。乃至于經(jīng)過這番游歷,她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誤認為自己和爸爸是藏族。籍貫江蘇的說法,則是來自于遠道而來的爺爺奶奶。而有些遺憾的是,雖然生長在廣州,粵語水平卻長期停留在和爸爸不相伯仲的層次,大受媽媽鄙夷。
“反正都是中國人,這總是沒錯的。”幼年的可可常常這樣寬慰自己,以免為答非所問困擾。
七、快活的小拉姆們
藏族小姑娘看起來也不太懂這些,只是很自然地喜歡可可。
彼時彼刻,兩個小拉姆都感到這次相遇是個奇妙的緣分,很快熱絡起來,連說帶比畫地牽手跑出去玩了。
經(jīng)得軟磨硬泡,她們的活動范圍還獲準擴大到招待所的院墻外。除了中午回來應付著吃了頓鍋盔,兩個姑娘就一直在外面游蕩,樂此不疲。
拉姆姐姐把心愛的石頭、貝殼等“珠寶”悉數(shù)取出來,一件一件地展示。作為回報,可可也給她看了爸爸送的不銹鋼“狗牌”,并且咬著耳朵把作為“隱私”的血型告訴姐姐。
“這鳥的翅膀受傷了,阿媽昨天給它抹了草藥。”姐姐指著院子里一只焦躁不安且兇巴巴的黑色大鳥說。可可有些害怕,對那猛禽敬而遠之。
“你看,這是小牦牛,可以抱起來的。”姐姐將可可帶進牛棚,把小妹妹的手搭到一只黑白毛色的小牦牛身上。牦牛的腦袋好似熊貓那樣圓滾滾的,嘟著粉紅色的嘴巴嗷嗷待哺,曲著四肢趴在干燥的草垛里,任由遠方的小客人撫摸。放松神經(jīng)后,可可感受到了小牛的體溫,甚至心跳。
“這里是白塔,要順時針轉(zhuǎn)哦。”姐姐邀請可可走到一排白塔邊,像個小大人一樣,反復叮囑轉(zhuǎn)塔的儀式。
“快看,扎西和卓瑪出來了!”可可正把玩著剛從河灘上撿的一顆青綠色的石子,卻被興奮的拉姆姐姐猛地拖到一片草地上。“哪里有人啊?”可可疑惑極了。
“這里就是啊!”拉姆姐姐得意地說。原來,是兩只胖胖的土撥鼠出洞曬太陽了。草原生活對于土撥鼠來說實在太愜意了,雖然是冬天,但披著金黃色皮毛的小家伙們卻養(yǎng)得肥嘟嘟的,也不怕人,豎立起身子,拱著黑色的前爪向小朋友們乞食。可可立馬萌化了,忙不迭學著姐姐的做法,把隨身的一點鍋盔遞給了“嗷嗷待哺”的精靈。
雖然語言表達不甚完全,但是拉姆姐姐毫無疑問是想把家鄉(xiāng)的一切風物傾囊相告。
她又把可可帶到一處小山包,看到一大群牦牛再次把縣道塞得死死的,可憐的過路車輛只能耐心地等待“牛大爺”們慢悠悠地通過。
“哈哈,這就是‘塞牛嘛!”兩個小朋友因為可可創(chuàng)造的新名詞捧腹大笑。
拉姆姐姐還講起融雪后就要趕快去草甸上尋找貴重的蟲草,講了阿爸的摩托車會開得飛快,講到自己的哥哥會用軟鞭包和石塊打敗狐貍和狼……這些故事,可可聞所未聞,當下決定認真記下,回去給家人講上三天三夜。
八、烈士陵園
“那里是什么?”可可指著十幾米外路邊一處白石灰圍墻的建筑。草原上,尤其是冬日的草原上,任何建筑物,哪怕是一頂帳篷,都是一覽無余的。
“這是烈士陵園,是犧牲的解放軍安睡的地方。”拉姆姐姐無所不知。不過,在描述烈士陵園的時候,她的語氣陡然沉重和敬重起來,可可能夠明顯地感受到。
兩個孩子走近了。這是一處小小的陵園。長方形的門框是磚砌的,同樣刷著白石灰,門楣上用紅漆寫著“烈士陵園”四個大字,字的兩邊各有一個紅色五角星。門兩側(cè)則用紅漆分別寫著“人民英雄”和“永垂不朽”。由于高原上的風吹日曬,門框和圍墻都有些斑駁了。
推開虛掩的生銹的柵欄鐵門。只見院中是大片枯黃的草,二十多尊平放的長方體水泥墓碑掩映其中,顯得尤其悲涼和蕭瑟。
不過,已經(jīng)有一些工人叔叔在修建紀念碑了。漢白玉碑體上寫著“革命烈士永垂不朽”,還有一個大大的紅色五角星。
根據(jù)施工現(xiàn)場一位熱心的伯伯講解,可可了解到,這些烈士是大約60年前在平息武裝叛亂的戰(zhàn)斗中英勇犧牲的。
這位伯伯顯然被兩個小姑娘的虔誠打動了,他繼續(xù)講道:“那些戰(zhàn)士很年輕的,平均年齡才十幾歲。他們來自各個民族、各個地方,有四川的、西藏的、安徽的……除了打仗的解放軍,還有不少支援前線的藏族群眾。”
“你們叫什么?”伯伯問。
“我們都叫拉姆!”小姑娘們異口同聲。
“這里安葬著不少無名烈士,他們中很可能就有叫‘拉姆的。”伯伯有些動情了。
臨行前,兩個小拉姆鄭重地向烈士們,向那個60年前的“拉姆姐姐”鞠躬。
小小的可可覺得,這比書上學到的,更真切,更深刻。
九、珍貴的日子
“看,日照金山!”姐姐指著遠方白瑩瑩的雪山。可可遠眺,只見夕陽西下,高聳的雪山通體璀璨,連同拉姆姐姐的雙眸,全然一派金光閃閃。
五彩繽紛的經(jīng)幡在風中獵獵飄揚,到處是大大小小的瑪尼堆,兩個女孩手牽手沐浴在晚霞中。山下的人看不清她們的服飾和長相,只當是放牧歸來的好姐妹。
在這里,可可的電話手表是接不到信號的。等到夜幕降臨,孩子們戀戀不舍地回到招待所時,爸爸已經(jīng)回來了。讓可可意外的是,爸爸并未苛責,只是提醒她明天早點回來,并對母女倆深表感謝。
也許,爸爸在這里也卸下了城市生活需要的那身無形的“鎧甲”,變得輕松起來。
在接下來的幾天,兩個小拉姆形影不離地玩在一起。可可穿上了藏式的皮襖,學會了用斧頭劈柴,還會在招待所的水管被凍得結(jié)結(jié)實實時,興高采烈地幫阿姨取冰雪化開使用。
具體的地點、時間,如今的可可很難完全回憶起來了。努力想想,似乎還曾和拉姆結(jié)伴去過一面叫什么“措”的翡翠般的湖,一起小心翼翼地騎了懷孕的母馬,出汗時會把藏袍的袖子扎在腰間。
十、懷念
可能是記憶在有意地回避痛苦,任由輾轉(zhuǎn)反惻,可可怎么也想不起最后和拉姆姐姐是如何分別的。可以肯定的是,當時她一定哭了,姐姐必然是站在山包上揮手送別的。藍天白云下,她的綢緞袍面有些反光,在棕色的草場上特別顯眼,可可邊哭邊回頭看,直到那抹身影從越野車的倒后鏡中慢慢消失。
小拉姆非常想念大拉姆,尤其是天冷的時節(jié)。
小拉姆還會想念那些曾經(jīng)將熱血青春奉獻給崇高事業(yè)的英勇的拉姆們,尤其是在清明節(jié)時。
到了晚上,可可挽著爸爸的胳膊在小區(qū)散步。小葉榕的觸須在寒冷的空氣中迎風招展,連同比肩而立的高層樓宇里的萬家燈火,又讓可可驟然回憶起在招待所院子里見過的流淌著的星河。
夜深了,有點冷,就像那個遙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