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雜憶

放映廳

父親的“野”孩子

當(dāng)我連蹦帶跳地從屋外跑進(jìn)來的時候，母親總是笑罵著說，“看你的臉都曬‘熟’了！一個女孩子這么‘野’，大了怎么辦？”跟在我后面的父親就會笑著回答，“你的孩子，大了還會‘野’嗎？”這時，母親臉上的笑，是無可奈何的笑，而父親臉上的笑，卻是得意的笑。

的確，我的“野”，是父親一手“慣”出來的。我從小穿男裝，連穿耳都沒有穿過。回福州的那一年，伯母、叔母都說：“四妹該扎耳朵眼，戴耳環(huán)了。”父親還是不同意，借口說“你們看她左耳垂后面，有一顆聰明痣。把這顆痣扎穿了，孩子就笨了。”自此我始終沒扎耳朵眼！

不但如此，連緊鞋父親也不讓穿，有時穿的鞋稍微緊了一點(diǎn)兒，我就故意在父親面前一瘸瘸地走，父親就埋怨母親說，“你又給她小鞋穿了！”母親也氣了，把剪刀和鞋樣推到父親面前說：“你會做就給她做，將來長出一對金剛腳，我也不管！”父親真的拿起剪刀和紙就要鉸鞋樣，母親反而笑了，把剪刀奪了過去。

父親經(jīng)常帶我出去騎馬或是打槍。我們騎著馬在海邊山上玩。父親總讓我騎那匹老實(shí)的白馬，自己騎那匹調(diào)皮的小黃馬跟在后面。父親還教我打槍，我背的是一桿鳥槍。槍彈只有綠豆那么大。

煙臺是我們的！

夏天的黃昏，父親下了班就帶我到海邊散步，在沙灘上，我們面海坐下，夕陽在身后慢慢落下，紅霞滿天。對面好像海上的一抹濃云，那是芝罘島。島上的燈塔一會兒一閃地發(fā)出強(qiáng)光。

一天，父親沉默地坐著。我挨過去用頭頂著他的手臂說：“爹，你說這小島上的燈塔不是很好看么？煙臺海邊就是美，不是嗎？”這些都是父親平時常說的話，我想以此來引出他的談鋒。

父親卻搖頭慨嘆：“中國北方海岸好看的港灣多的是，何止一個煙臺？你沒有去過就是了。”

他用手拂弄著身旁的沙子，接著說：“比如威海衛(wèi)、大連灣、青島，都是很美的……”

我說：“爹，你哪時也帶我去看一看。”父親揀起一塊卵石，狠狠地向海浪上扔去，一面說：“現(xiàn)在我不愿意去！你知道，那些港口現(xiàn)在都不是我們中國人的，威海衛(wèi)是英國人的，大連是日本人的，青島是德國人的，只有煙臺是我們的，我們中國人自己的一個不凍港！”

我從來沒有看見父親憤激到這個樣子。他似乎把我當(dāng)成一個大人，一個平等的對象，在這海天遼闊四顧無人的地方，傾吐出他心里郁積的話。

他說：“為什么我們把海軍學(xué)校建設(shè)在這海邊偏僻的山窩里？我們是被擠到這里來的呵。將來我們要奪回威海、大連、青島，非有強(qiáng)大的海軍不可。現(xiàn)在大家爭的是海上霸權(quán)呵！”

他又談到他參加過的中日甲午海戰(zhàn)：開戰(zhàn)的那一天，他身旁的戰(zhàn)友就被敵人的炮彈打穿了腹部，腸子都被打?yàn)R在煙囪上！炮火停歇以后，父親把在煙囪上烤焦的腸子撕下來，放進(jìn)這位戰(zhàn)友遺體的腔子里。“這仇不報是不行的！”父親看著我說，“我在巡洋艦上的時候，常常到外國去訪問。我覺得到哪里我都抬不起頭來！你不到外國，不知道中國的可愛，離中國越遠(yuǎn)，就對她越親。……”

在這長長的談話中，我記得最牢，印象最深的，就是“煙臺是我們的”這一句。

許多年以后，除了威海衛(wèi)之外，青島、大連，我都去過。英國、日本、意大利……我也到過，那時我沒有覺得抬不起頭來。我覺得做新中國的人民是光榮的！

“煙臺是我們的”，這“我們”二字，除了十億我們的人民之外，還特別包括我和我的父親！

（選文時有刪減）

樂思堡

童年是一生中非常珍貴的一段回憶。作者回憶了小時候父母對自己的寵愛與教誨，在他們潛移默化的影響下，作者成長為一個獨(dú)立自主、熱愛祖國與人民的新時代女性。

不打耳洞、不穿小鞋、騎馬打槍，父親的開明寵愛，讓作者釋放天性，思想獨(dú)立自由；與父親在海邊的深談，讓作者深深感受到落后就要挨打，奮起才能挺直腰板，在心中埋下愛國的種子。童年的每一件小事都對我們的人格塑造產(chǎn)生重要影響，想一想，父母的哪些言行讓自己印象深刻？這些既是寶貴的寫作素材，也是人生寶貴的財富。

（潘 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