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情還是愛情

●黃璋尊

跟我同病房住著的是一個耄耋老太婆，連日不停輸液，24小時監控著心臟情況。這老太婆名叫徐阿妹，一頭白發，肥胖、耳背，整天臥床，說話都困難，吃喝拉撒全由一陪護人護理著。

有一天，一個顫巍巍的老爺子拄著拐杖來病房看她，坐在她的身旁，先是用手輕輕地梳理她蓬亂的額發，然后從口袋里掏出手帕包著的幾張照片給她看，一邊用手指著每張照片，一邊緊貼著她的耳朵，問：“還記得什么時候在什么地方照的嗎？”看起來他費勁地提高了嗓門。老太婆緊繃著的臉慢慢松動起來，浮現出了淡淡的笑意，不斷地點著頭。再過一會兒，他又從口袋摸出兩張皺巴巴的銀行存折，仔細翻頁，并用手指劃著上面的數字，告訴她要安心治病，不必愁錢。他其實對那上面細密的數字也看不太清楚，但語氣篤定，仿佛那些數字他早就在心里背得爛熟。當醫生來查房時，老爺子恭敬地懇求醫生盡力為他的老伴治好病，反復強調說他們的醫療費完全有能力負擔，哪怕心臟手術后能活個一兩年，也要做，也心安。老爺子的話語，既急切，又堅定。

這短暫的一幕，留在我的腦海里，久久不能消散。后來，那老爺子又顫巍巍地來探望過老太婆幾次，我跟他攀談后，得知了一段感人肺腑的往事。

老爺子名叫王明，解放前從鄉下到城里謀生，因為勤快、老實，得到一位商家老板的青睞，被收為雜工。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人民政府安排他在糧食部門工作，他刻苦耐勞，白天做好工作，夜晚還上夜校學習文化知識。由于他對這個山城的歷史感興趣，并進行深入研讀，寫了一系列的文章，后來得以調到史志辦工作，一直干到退休。

王明平淡無奇的命運卻因一個好友的遭遇而改變。王明有個同事叫李才，兩人十分要好。那時李才已經結婚并有三個小孩，生活負擔很重。王明還是單身，經常拿省下的錢幫助李才。不料，正當盛年的李才，有一日突然暴病死去，撇下老婆徐阿妹和三個幼小兒女。他死前，徐阿妹還挺著個大肚子待產。

家里的頂梁柱不在了，三個小孩嗷嗷待哺，徐阿妹的日子全靠政府救濟，鄰里接濟，但這終非長久之計。有一天下午，鄰居發現徐阿妹外出久久不歸，屋里傳出孩子不斷的哭聲，猜想事有不妙。大家趕緊四處尋找，掌燈時分，才發現她神情凄慘，呆呆地站在江邊。滔滔江水離她只有一腳的距離。如果不是發現及時，這湍急的江水就會遂了她輕生的去意，吞噬兩條人命——一個對生活絕望的母親和一個未見天日的嬰兒。在大家苦勸之下，她終于放下輕生念頭。幾天后，她生下一個女嬰，但忍痛送給他人撫養了。

徐阿妹靠著一份搬運工的收入，獨自撫養著三個孩子，依舊家計維艱。好在王明這時伸出了援助之手。他做人坦誠、講義氣，覺得好友遺孀，理應照應。他還是單身，不抽煙不喝酒，每月的工資除了膳食費，幾乎全都給了徐阿妹。每當孩子們玩耍跌傷、感冒生病，也少不了他的關愛與照顧。孩子們都跟這個“王叔叔”很親。有人覺得王明和徐阿妹年紀一般大，還挺合適，便勸他們結婚。不久，兩人真的結了婚。這段婚姻一時成為人們的佳話美談。

時光荏苒，當年的男子漢已經成了一個88歲的老頭子，身體消瘦，老態龍鐘，但氣色倒是不錯，而且在我眼里依舊充滿了男子漢大丈夫的豪氣。

那天，趁老太婆熟睡，我悄悄問王明：“你對你老伴，是同情還是愛情？”他一聽，似乎被驚著了。看樣子，他從來沒被人這么問過。或許在漫長的歲月里，他自己也沒這樣問過自己。他看看蜷縮在病床一側的老伴，又看看那瓶滴答不斷的輸液瓶，最后目光停在對面那堵潔白空蕩的墻上。我們沉默了一段時間。最后，他呼出了長長的一口氣，好像如釋重負，說：“雨水落在江里，誰還能分得清哪一滴是雨水？”

（田龍華摘自《羊城晚報》/圖 沐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