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月華 彭泰祺
(重慶師范大學美術學院,401331,重慶)
社會實踐藝術(Social practice art)是自1960年代興起的、以藝術和人文學科為中心的跨學科研究和當代藝術實踐領域,是將當代藝術創作擴展為一種協作的、集體參與性的社會方法,以期實現現實世界中的正義、社會建設和變革等,又被稱為“社會參與式藝術”(socially engaged art),“基于項目的藝術”(project-based art),“基于社區的藝術”(community-based art),“新公共藝術”(new public art),“特定場所的藝術”(site-specific art),“充滿用途的藝術”(useful art)等。[1]古希臘時期,藝術是人們生活的一部分,之后藝術一度成為博物館的藏品被束之高閣。對此,杜威在1934年強調“藝術總是社會性的”。[2]社會實踐藝術體現了藝術的社會性,看重的是通過創建藝術活動或者對話空間交流思想并通過參與者的協作完成作品。1990年代中期,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的瑞塔L.歐文(Rita L.Irwin)等在加拿大與土著藝術家和社區的合作,即屬于社會實踐藝術,為社區恢復歷史,重建愿景起到助力的作用。[3]今天,藝術被理解為通過大眾媒體、商場和游樂園、當地雕塑花園、互聯網、時尚和家具設計等方式融入日常生活。[4]
“鄉村生活”一直以寧靜、美麗和簡樸為藝術創作的素材。自1980年代,美國的農村藝術發展成為新增關注的焦點,那時美國國家藝術基金會(NEA)的目標是通過擴展藝術部門將藝術帶給得不到充分服務的社區。[5]當今,大多發達國家和地區都設有專項資金扶持介入社會現實問題的參與式藝術項目。比如澳大利亞新南威爾士州藝術委員會為該州的鄉村社區提供建議和資源材料等。[6]在澳大利亞,精神健康方面的康復被定義為“能夠在所選擇的社區中創造并過上有意義和有貢獻的生活。研究發現社會實踐藝術因其能接地氣并能讓很多人參與且在精神上得到享受,有利于鄉村社區的精神健康。[7]國外的鄉村與中國的鄉村面臨的發展問題有相近的一面,彼此借鑒,取長補短,有助于社會實踐藝術在中國鄉村大地的踐行。
費孝通在《鄉土中國》中曾提到:“從基層上看去,中國社會是鄉土性的。鄉村社會在地方性的限制下成了生于斯、死于斯的社會。常態的生活是終老是鄉。”[8]2008年藝術家渠巖在山西和順縣啟動的“許村計劃”或許邁開了中國社會實踐藝術的步履。十余年來,眾多藝術工作者參與社會實踐藝術,積累了難能可貴的經驗。2019年4月30日在四川美術學院羅中立美術館舉辦的“百年百校百村——中國鄉村美育行動計劃”展覽,參與“藝術介入鄉村”的高校數量和規模空前。
社會實踐藝術介入鄉村一改以鄉村生活作為入畫題材的傳統美術創作方式,強調藝術項目探究,使村民參與其中。在在地關系重建的協商、反思、研討過程中,社會實踐藝術的踐行者們參與到了鄉村建設,強調問題引領,協同塑造鄉村向上精神。鄉村精神是一個村的靈魂所在,是以村為單元的村民們內心對該村文化價值的認同。布朗分布的生態系統理論中提到[9],個體鑲套于相互影響的一系列環境體系,從微系統、中系統、外系統、大系統到長期系統,從空間上看,不僅受直接的、面對面的微系統的社會因素影響,還受到微系統與微系統間的交互作用影響;從時間上看,不僅受到傳統文化的制約,又受到時代變遷的影響。現今,凝聚鄉民的傳統宗族制度因時代的變遷逐漸瓦解,城市化建設使得大規模的農民遷入城市尋找生存空間,導致許多鄉村空心化,大量的宗祠年久失修或被拆遷,很多鄉村中破敗的寺廟以及曾經開墾又被棄荒的土地無人打理。另一情景,鄉村被城市化,一座座高樓大廈在曾經的土地上拔地而起,諸多原因造成了原有的鄉村精神承載體缺失。
由于土地的限制,城市發展逐漸趨于飽和狀態,迫使重回鄉村勢在必行。換言之,實施鄉村振興戰略是中國經濟文化發展的有效途徑。但是今天的鄉村經濟發展與建設存在著巨大的問題,有些村鎮把城市中的高樓大廈搬入谷底,堵住自然的通風口;有的鄉村不顧及當地歷史地理和風土人情,為了政績急功近利、照搬照抄。對此,社會實踐藝術介入鄉村精神文化建設,不可或缺。
針對鄉村精神文化建設需要發掘中國傳統村落中的精神遺產,不僅包括各類“非遺”,還有大量獨特的歷史記憶、宗族傳衍、俚語方言、鄉約鄉規、生產方式等因村落而存在的內容。如何把即將逝去的歷史記憶、今天面臨的現實問題等轉化為社會實踐藝術的探究項目,并讓村民們樂意參與、互動、研討、創作并展示,都是藝術工作者擴展藝術創作空間的驅動因素。
社會實踐藝術參與鄉村文化建設和精神建構的介入方式之一是與當地居住民一起嘗試為鄉村品牌建設進行協商式的共生實踐。以四川美術學院的焦興濤以及雕塑系的學生們2012年開始介入貴州遵義市桐梓縣北端羊磴鎮的方式為例,所有項目與作品都是在與當地人的對話和交流中產生的。2014年,藝術家焦興濤、王比、婁金、張潔等將羊磴鎮馮師傅家豆花館的桌面換成了刻有復原香煙,摩托車鑰匙等當地常用小物件的桌面,并將其店名改為“馮豆花美術館”,放一些藝術類雜志可供人們翻閱,或者用物件調換。他們以自己的方式使這家豆花店在當地成為了一家網紅豆花店。后來,通過“西餅屋”美術館、羊磴全景漫游,可以移動的、像取景框一樣的“羊磴站”等社會實踐藝術,讓羊磴鮮活了起來,變得廣為人知。
社會實踐藝術參與鄉村文化建設和精神建構的介入方式之二是事件介入和物件介入,與村民一起拾掇記憶,尋找本土文化的根與脈,并用藝術的方式物化。
“事件”介入就是找到一個話題點引起村民持續的關注。以2016年實施的“藝術介入貴州雨補魯寨”計劃為例,主持人中央美術學院雕塑系第五工作室胡泉純率領團隊,用記錄村民生活的方式,經過藝術處理以影像的形式呈現。如《物盡其用——盆景計劃》以居民家中廢棄的物件為主要材料,相互交流與共同體驗,凸顯“事件”介入的價值所在。《物盡其用——‘衣’舊出彩》試圖找到一種能夠共同參與的事情,將村中的婦女群體與作品形成鏈接。
“物件介入”是在公共空間和自然場域中人為制作和添加的“物件”,如《秸稈塔》《石陀螺》《天坑地漏》等作品共創。
再以2017年7月2日實施的“藝術介入湖南常德鼎城區沅水右岸”計劃實施為例,主持人趙明、石玩玩帶領中國美術學院雕塑與公共藝術學院第六工作室團隊,開展“傾聽老物件的日常訴說”活動。大部分的作品都是居住地人們搬遷后殘留的物品組成,目的是為了將老物件、聲景、建筑遺存物進行重構,形成新的物件,使得只剩下廢墟的村莊變得體面,不顯得殘缺不堪。
中國社會實踐藝術的最早踐行者渠巖告訴筆者說:“鄉建是一個鄉村慢慢地調理和修復的過程。用藝術修復鄉村,不是以鄉村視覺性裝飾和審美標簽化的方式介入,而是側重于從鄉村的信仰體系入手,尊重地方知識,以和地方的主體持續聯動的方式介入。藝術鄉建尊重鄉村的主體價值,藝術家和村民互為主體,互相尊重,有協商、有妥協,互相推進,以恢復天、地、人、神的系統和信仰。”
中國社會實踐藝術參與鄉村文化建設和精神建構的介入方式之三是以美術等藝術教育的方式喚醒鄉村兒童對鄉村本土文化認知與表現的渴望。70多歲的女畫家謝麗芳與所到之處的老師們一起引導兒童參與“蒲公英行動”課題實驗,美術的寓教于樂促進了當地兒童對本土民間美術的感知與認同,感觸本土傳統文化與精神信仰,助力兒童種下了熱愛自己家鄉文化的種子。
從云南梁河一個偏僻村莊里創辦的先生書院開始,王軍(筆名信王軍)通過藝術的方式幫助鄉村的兒童打開夢想的大門。2018年的8月2日,在山東壽光的先生書院,三名來自美國的美術老師與當地兒童們一起互動“矛與盾”的游戲,兒童用行動繪畫的方式可以激發自身創造力,感覺到藝術是快樂的源泉。
筆者曾于2017年5月21日考察成都三圣鄉藍頂藝術區,看到很多藝術家們參與到了以兒童為對象,在發掘孩子創造潛能的活動中,間接促進了當地的經濟發展。藝術家們以貼圖的形式,把心得全部貼在墻上,這些貼圖記錄著藝術家們介入鄉村的心路歷程。
對兒童的美好心靈塑造是鄉村精神建構的重要組成部分。針對鄉村美術教育的邊緣化問題,杭州師范大學藝游學研究院胡俊提出了“逆向融合”的美術教育理念,在他看來,鄉村往往是傳統文化的保留地,并有其不同于發達城市的生活方式、社會倫理、媒材資料與相應的藝術表達。“逆向融合”要求教育工作者以學習者的姿態,學習鄉土文化,與鄉村孩子一道用鄉土材料,創作出表達他們自身精神訴求的藝術作品。以鄉村孩子為中心的美術教育能創造出打動城市孩子的美術課程,逆向提供給城市美術教育新的啟發。
隨著藝術教育頻繁介入鄉村活動,介入形式會更加靈活多樣,來鄉村的人多了,鄉村就會越有人氣與活力,鄉村精神的建構因鄉民的精氣神與活力得以彰顯。
筆者在2018年8月走訪了江西景德鎮市與安徽黃山腳下交界的西遞、宏村、碧山村、滄溪村、石溪村、查村村、源港村等鄉村,看到了西遞、宏村兩個地方大規模地保留了完好的明清建筑,在這些建筑的布局、裝飾以及書法楹聯中,體現出人們對知識的尊重,對自然、秩序和規則的遵循,這些符號就是鄉村精神的體現。這兩個地方的村落布局、環境設計、人們的生活方式都構成了景觀,文化資源的開發利用做得很好。西遞、宏村的良好發展狀態無疑應當得益于豐厚的歷史文化積淀。每年都有眾多的學藝之人到西遞、宏村寫生,但是似乎鮮見這兩地的社會實踐藝術。鄰近的碧山村不時會有社會實踐藝術者光顧,進行藝術項目的探索挖掘。碧山村歷史文化旅游資源豐富,印象深刻的是碧山書局所在的位置曾是汪氏祠堂啟泰堂,原始風貌保留完整。2010年,中國現代詩人歐寧以及策展人左靖共同發起將祠堂改建為碧山書局,他們發起的“碧山計劃”目的是探索徽州鄉村振興的契機。但因種種原因,幾年后,“碧山計劃”按下了暫停鍵。由此,社會實踐藝術介入鄉村的可持續性似乎亮起了紅燈。
2016 年,重慶十方藝術中心曾途、曾令香、胡燕子等組織四川美術學院跨媒體個性化工作室的學子們展開了針對藝術介入鄉村的“碧山計劃”與“烏鎮模式”的綜合調研,圍繞著“曾經孕育出傳統文化的中國社會語境在發生何種變化?”“中國鄉村的特殊性有哪些?”“藝術的邊界在哪里?”“以藝術文化內容促進區域發展需要面對的問題有哪些?”開展了社會實踐藝術的針對性研討和創作。筆者在碧山書局調研期間,訪談了前來書院歇息的兩位村民,他們雖然沒讀過書,但是喜歡書局的氛圍,常來書院坐坐,可使內心世界豐富。自2010年起,固然全國各地社會實踐藝術工作者絡繹不絕地光顧碧山實施藝術計劃,問題是藝術介入鄉建的踐行背后,外來者的田園般理想和村民們的現實與愿景并非契合,那么,社會實踐藝術如何接地氣?如何讓村民在和藝術的互動中獲得精神成長的可持續性? 答案或許是社會實踐藝術要在鄉村建設中產生作用,踐行的過程需挖掘鄉村的文脈,創作的作品必須成為該鄉村精神系統中一部分。每一個鄉村都有自己的精神信仰,這些精神信仰可以在鄉村遺存的許多符號中找到,如圖騰符號、象形文字符號、服裝裝飾符號、建筑裝飾符號等。以滄溪村為例,當地保留了大量的古徽派建筑,從宋代朱熹引薦地理學家朱宏當太傅時,為當地民眾樹立起了牢固的中國傳統的禮學觀念。滄溪村保留的明清時代主建筑群體現了“枕山、環水、面屏”的理念。建筑里外以及門外的牌坊有很多石刻,這是早期在鄉村中建筑與藝術相結合的體現方式。越是大戶人家,房屋建筑上的雕刻越精美。房屋建筑上雕刻有一只戴帽子的猴子,寓意著對子孫一路封侯,家族飛黃騰達的美好祝愿。天井是徽派建筑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有“四水歸堂”之說。村口有一個牌坊,叫做蜚英坊,牌坊下面的石頭鋪設很有寓意,內方外圓而后再方。這種抽象的鋪設形式體現了中國傳統禮學的思想,“外圓內方”指為人處事之道,表面隨和,內心嚴正。由此提示,如果社會實踐藝術要在蒼溪村實施,介入鄉村的藝術至少有一部分應該是這個鄉村精神系統中某些符號的延伸以及再創作。
中央美院一位本科在讀學生張一冉在某個農村的裝置作品《躺著的城墻》,用磚塊石頭堆砌成公共休息椅,后面是某村古時殘破的城墻,有一種新生的美麗。梁家富的《碾土》裝置記錄了某村慢慢淡去的碾土習俗,該村在下雨之后需要把高嶺土用碾子壓實,雨水能滲透到地底,使得地面不那么泥濘。而今,碾土的習俗漸漸消失了,且該村落居住者甚少,為了保留曾經的記憶,梁家富創造了《碾土》裝置作品。作品成環狀,一環套一環,三環加一圓,每個圓環中間隔了一層環狀的高嶺土,每一環高嶺土上放了一個小碾盤,通過這些碾盤可體驗到當年的人們碾土時的感覺,再現漸消失的習俗。張一冉和梁家富的作品創作都是在和村民一起研討中產生的,完成的作品只要不被拆掉,永久與村民互動分享。
農村社會人口結構不合理,男女比例嚴重失調,青年以及中年人遠離鄉村,致使鄉村青狀年勞動力出現了斷層等農村面臨的社會生態問題同樣是中國社會實踐藝術工作者們關注的焦點。2019年筆者調研了重慶市北碚區柳蔭鎮東升村20位留守村民,愿意參與社會實踐藝術群體活動的村民占了被調查人數的95.2%。 在他們接觸到的社會實踐藝術作品中,村民們印象最深刻的是與該村前輩們歷經十年的光陰開山鑿石,徒手搬運,修建起的水渠相關題材。這說明即使社會生態失衡,但是接地氣的藝術始終會留在村里人的記憶中,得到精神的鼓勵,期待社會實踐藝術的持續性介入。
時任石溪村第一書記的周先法坦陳:藝術家能為鄉村建設做的事情很多,集中連片的老土坯房需要改造升級,當地的古井、古屋、古驛道寄希望于通過藝術家的思考和創作,讓村民參與到社會實踐藝術的項目研討和創作思考中,能把這些古物變得有靈魂、有情緒、充滿生機,通過村民參與提升了當代藝術介入鄉村的效果。渠巖在梳理青田計劃可持續的經驗時感慨到:起初到青田村時,邀請了18位鄉建領域的專家把脈,基于人類學和社會學形成青田鄉建設發展報告,其目的是在充分尊重村民意愿的基礎上,讓村民們充分意識到社會實踐藝術介入鄉村的現實與深遠意義,樂意配合參與到傳統禮俗重構的家園建設中。
確保社會實踐藝術介入鄉村的可持續性,一要在跨學科合作的鄉村實地調研的基礎上,持續制訂藝術鄉建活動計劃,吸引村民們去關注鄉村,熱愛鄉村文化,吸引游子回到家鄉,建設家鄉,修復鄉村獨有的文化風景與文化特色;二要落實涉及項目資金的來源;三要完善藝術家自身的生存保障;四要推動藝術家與管理農村的各級部門、村委會的溝通,村民的配合;五要借鑒美國、澳大利亞、英國等一些先行國家的經驗,并因地制宜,不失時機地出臺有關農村藝術發展、農村社區服務方面的相應政策以及配套資金扶持計劃。
中國社會實踐藝術介入鄉村的方式是藝術家以個人或團隊的形式,扎根鄉村,圍繞鄉村的政治、倫理、教育、文化建設,鄉村精神凝練、鄉村品牌建設等重大課題開展創造性的藝術活動。鄉村的發展根植于鄉村精神的重構與再創造。為了保留鄉村淳樸習俗,藝術工作者們親臨現場發掘鄉村文化基因,用積極向上、喜聞樂見的藝術呈現形式,與鄉民們共享時代的脈搏跳動。社會實踐藝術介入鄉村是鄉村振興發展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理應是一個可持續發展的過程,必將對鄉村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建設產生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