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立春 張軼淳
(1.吉林省社會科學院 吉林 長春 130033;2.吉林藝術學院東北民間藝術中心 吉林 長春 130000)
長白山區域歷史遺存的大方頂子祭壇具有復合性文化特征,很可能是勿吉人的祭所,靺鞨人擴建,女真人沿用并增設。規模和形制類似歷代皇家泰山封禪,是否為金代女真皇家祭天之所,有待進一步考證。本文依據歷史文獻和實地田野調查,嘗試對該文化遺址年代做一些考證。
大方頂子位于吉林省白山市撫松縣境內,海拔900.9米。有8座石堆位于山崗高處,間隔30余米,一字排開,雖遭嚴重毀壞,仍可見堆土、石為壇的模樣。1960年,文物普查隊普查認為,是新石器時代和高句麗時代一座古城。1986年5月,撫松縣文物普查隊對此處古跡復查,“在地表未發現任何古城遺物,只發現平崗上有由東向西排列著八個直徑不等的石堆和一眼枯井。還有一條長50米、寬1米、高0.35米的石帶”。石堆和石帶并非自然形成,而是人為堆砌,由此認為“石塊壘砌的石帶尚可辨出古代城垣的跡象,很可能是高句麗時期的一座城址所在”[1]。現在看來,這顯然是誤斷。只能從該地傳統原住民肅慎族系中考證,經專家現場反復考察,座談調查,認真論證,一致認為:
(1)8座石堆一字排開,整齊有序,雖然年代久遠,經自然風化、人為破壞,但仍可看出人工堆砌痕跡,絕非自然形成,說是古人類活動的遺址,當無異議。
(2)經仔細觀察,反復核實調查,石堆不是墻垛,也不是戰爭工事,更不是古人墓葬。專家們認定這是一處規模宏大的古祭壇遺址。
(3)環長白山是勿吉、女真人的居地,并非高句麗人傳統活動區。壇之上下從未發現高句麗遺物,古井下方的石頭帶(已毀)是祭壇的護墻,絕非古城墻。
(4)形制與規模與泰山封禪所筑祭壇的相差無幾,不僅說明北方民族祭天謹循中華古制,而且說明當時祭祀規模相當宏大。
(5)二號祭壇坡下90米處的古井屬于祭壇重要組成部分。“太古之世無酒,以水行禮,教人不忘本也。”(《禮記》)古人祭祀,往往以水代酒。該井泉除為祭祀用水,參祭人員亦須取而飲之。
(6)據村民反映、縣文物志記載,古井下方七八米處,曾有一條長50米、寬1米、高0.35米的石帶,我們認為這是祭壇的護墻。祭祀為圣潔之地,筑墻護衛,防人畜擅入踐踏。
(7)古祭壇東南斜下方1.5公里處,有相當數量的石刀、石斧、陶片、黑曜石等器物出土,證明這是一處青銅器時期人類居住地,石器應為早期勿吉人所使用,隋唐時的靺鞨人、遼金時的女真人均是勿吉人后裔。
(8)渤海國朝貢道不僅從大方頂子經過,1號祭壇東200米崗阜處,有驛站遺址,曾有銅馬鐙出土。
2008年6月3日,由吉林林業集團牽頭的撫松大方(原名大荒)頂子祭壇遺址考察團,邀請了富育光、張璇如、宋玉彬、施立學、朱立春等各領域專家,組成撫松大方頂子祭壇遺址考察團,兩次赴大方頂子現場考研,對大方頂子祭壇及其周邊環境和文化遺存進行了詳盡的考察,認真論證,認為該遺址應為大清建國以前北方民族大型祭壇遺址,是迄今為止發現的環長白山最大的,也是最古老文化遺址,意義重大,開發利用價值很高。
據《大清輿地圖繪》載,黑龍江江北的西伯利亞外興安嶺地區,有以寧攝哩神山為首的群巒遙祭遺址,內蒙古巴林右旗北部罕山有遼代著名的黑山古祭壇遺跡,遼寧省西部喀左地區近些年發現牛河梁古祭祀神壇遺址,黑龍江省雙鴨山地區發現魏晉挹婁時期古祭壇群址。依照中國北方世代生息的諸土著民族傳統信仰習俗考析,古代祭壇遺址不是什么神秘罕見的地上文化遺存。祭壇遺址由于年湮世遠,地上遺留物多遭自然或人為破壞而消散,盡管如此,仍可探尋遺址的蛛絲馬跡,“因先民敬天法地,均據高阜山莽,壘壇告祭”。
滿族民間家藏筆記《吳氏我射庫祭譜》記載:“古尚郊祀,祭必有壇。圻野掬土,疊石圍垣。遍野涂血,百祭百壇。”撫松縣萬良鎮大方頂子長白山古祭壇的發現,證明了以原始薩滿教萬物有靈崇拜觀念為一切行為準則的北方諸民族的生活習俗,填補了中國北方民族精神和傳統信仰的文化空白,對東北民族史、文化史和原始宗教史研究,都具有重要的意義。
大方頂子長白山祭壇的年代認定,是一項十分嚴肅且科學的工作。調查、走訪當地的村民后認定,大方頂子長白山祭壇是自古就存在的古石堆,而且原來要比現在更整齊、四置,井然有序,可以斷定是古代人為堆砌造的石堆,石與石鑲嵌結實無隙,完全是一個龐大工程。當地群眾介紹,曾經在石堆上面發現過古代祭祀的銅腰鈴。當地群眾講,很久之前,這里曾經舉辦過“萬人火祭”。在山頂石堆旁邊,發現古井一座,過去井中水不絕,至今仍可見到積水。2009年9月,在一次實地踏查中,在第5、6號石堆的坡下掘得了古人燃材所遺留的黑色木炭顆粒,完全是焦黑色的出土的碳粒,還發現了古人為維護現場所用的角石殘塊,上面有明顯的人工打磨痕跡。
實地踏查證明,大方頂子山宏闊石堆遺址,恰似長白山上的古代祭祀遺址,大荒頂子山海拔912米,面對72公里以外的長白山主峰,是遙祭長白山的理想之處,每當晴朗之日,便可清晰望見身姿秀美的長白山主峰。《禮記·祭法第二十三》載:“燔柴于泰壇,祭天也。”該條注釋云:“燔,燎也。積柴于壇上,加牲玉于柴上,乃燎也,使氣達于天,此祭天之禮也。”遠古初始行祭天禮,都必須砍伐山上巨木,鋸成木塊,然后燔材祭天,象征古人對昊天的無限崇拜敬畏之情。當時還沒有酒類,故以水銘心代酒。《禮記·鄉飲酒義第四十五》載:“尊有玄酒,貴其質也。”這意思是說,祀者慎終追遠、緬懷先蹤,仍以水誠敬。由此看來,長白山大方頂子石堆為古代祭壇的文化遺跡,已成為學界多學科的學者的共識。目前,需要考證的是,如果大方頂子石堆是古祭壇遺址,那么那里的祭祀活動究竟是什么年代的?這是亟待解決的問題。
首先,我們認為,大方頂子山石堆和山麓附近大量出土的古石器,包括石刀、石斧、石紡錘、石磨、石簇等,是悠遠的新舊石器時代的文化遺存,說明長白山自古便是滿族等北方民族世代生息繁衍的地方。北方先民世代信奉薩滿教,是原始初民自然崇拜觀念的淵藪。因此,薩滿祭祀必有祭天敬地之禮,也必設祭壇。從《清史》和清前史文獻可知,長白山遼金以來便有滿族先世女真人諸部聚居,史稱“白山部”。在漫長的遼金及有清一代,長白山有部落生息,其祭壇禮儀必不可缺。從近年在長白山一帶的踏查和訪問,可了解并見到零散的古人祭山禮儀遺存。
從大荒頂子遍布山上山下龐大的祭壇可以斷定,大荒頂子古祭壇形態有著悠久的歷史。東北古老的歷史文化,也是東北先民蹣跚的步履和足跡。因此,我們認為長白山的祭壇形態應是復合性的古祭壇遺址,富有歷史年代的重疊性。
其次,從大荒頂子祭壇它不同于一般的原始祭壇,其規模、形制、布局、陳設及陸續出土和所征集的文物鑒定證明,絕非普通的封禪祭壇。我們認為,東北能有如此豐富、壯觀、有序的古祭壇遺址,十分罕見,值得考古學、民族學和人文學科予以關注,必將對東北史的研究和人類文化學、民俗學的研究產生不可估量的啟迪和影響。
最后,長白山神秘的面紗必須揭開。許多可敬的摯愛白山人士,自古以來不畏劬勞,為白山增色。最早撰白山詩者是金代詩人元好問,最早寫白山賦者是清流人吳兆騫,第一位發現長白山有祭壇者是劉建封。劉建封,清末候補知縣、時任奉吉勘界委員,光緒三十四年(1908)踏查長白山后,著《長白山江岡志略》。他在書中傳告天池畔東40米釣鰲臺,“臺前后有一石堆,相傳女真國王登白山祭天池,曾筑石于臺上,故至今尚有遺跡”[2]。
1999年8月19日,吉林省紅學會秘書長陳景河先生同友人在白山內徑池北釣鰲臺,距天池40米的沙土苔草中,發現一塊埋藏千載的金代女真碑石,碑面尚留有模糊的刻痕。經吉林省內金史和女真文字專家鑒定,碑石上刻有字痕,認定為金代女真文字碑。這是繼劉建封首次公布長白山天池金代祭臺之后的長白山又一重大發現,在吉林省內外民族學、考石學和國內新聞界產生強烈反響,為東北史和金史研究做出了可貴貢獻。[3]
金代女真祭臺及金代女真文字碑的相續發現,充分說明長白山地區與金朝歷史有著不可低估的淵源關系。《山海經·大荒北經》云:“大荒之中有山名曰不咸,有肅慎之國。”肅慎為女真先世,不咸山即長白山。女真人中一部分自古就生活在長白山一帶。隋、唐時代靺鞨七部中有白山部。《遼史·百官志》載:遼圣宗統和三十年(公元1012年),“長白山三十部女真乞授爵秩”,遼朝設長白山女真大王府。從此,歷史上均稱長白山女真部。遼金兩朝均敬崇長白山。尤至金代,崇祀長白山同于崇祀五岳,自金世宗后派官年年祝祭。《金史·本紀》載:金初興期,便立基于白山創業,“昭祖諱石魯,剛毅質直……耀武于青嶺白山,順者撫之,不從者討伐之,入于蘇濱耶懶之地,所至克捷。”金建國前期,因忙于伐遼,太宗引騎甲征宋,海陵逆政,都未能行拜天大禮。從金世宗始,金禮大興。全國正式創設諸方位神祇神壇,崇祀昊天、星辰、山、林、川、澤,其中尤按秩崇祀“東岳長白山”。《金史·志十六·禮八》載:“長白山在興王之地,禮合尊崇,議封爵,建廟宇。”因此,在大定十二年(1172)十二月封長白山為“興國靈應王”。大定十五年(1175)三月奏定封冊儀物,每年春秋二仲擇日致祭。明昌四年(1193)十月,復冊為“開天弘圣帝”,以后各朝祭祀,并成為文人、詩人記事、歌詠勝地。
古人選大方頂子山壇址,確是望祭長白山絕佳圣境。“盡管年代久遠,保護不力,方壇大都損毀,園壇已被盜掘。但遺跡清晰,積土壘石依稀可辨,祭壇布置錯落有致,均朝向東南龐大的白頭山主體,當年氣勢恢宏的望祭場面依舊可感。”“山由共有八座,六方壇,二園壇,均是土壇上立石壇,山下還發現六座園土壇遺址。就是說大荒頂子至少有十四座土石壇,形成錯落有致的祭壇群落。總面積達12.56平方公里。這絕非一時一代之功,應積數代心血和艱辛。”[4]當地民俗學家朱明春先生介紹:“我從小知道這些石堆,早些年也常聽老年人講過,也有不少放牛和放山的人到這石堆來。我從小好奇,上山親眼看見過當年祭壇形狀。”朱明春為我們繪制了他所知道的眾石堆圖形,祭壇遺址的2號石壇東南,尚有古井一口,砌石雖被拆毀,井水猶汩汩而出。荒頂坡下,發現一處古人類居住址,近年出土相當數量石刀、石斧、黑曜石等石器。遺址中還發現一塊無字碑。我們走訪了五個自然村,采訪了二十幾位年長知情人,附近出土有薩滿跳神所用的腰鈴兩副,金代祭祀用石碗、石筷、雙魚祭盤等物。有“燔柴助祭”的現場,在灰土中仍可拾得顆粒狀木炭屑。
長白山古祭壇遺址群,經多位專家多次實地考察,大荒頂子遺址現場,古祭壇遺址已認定無疑。另外,古遺壇遺址附近鄉村大方村、萬良村數位民眾證實,他們及他們的老人們曾見過的這片積石群。“八座石堆位于平岡高處,間隔30余米,一字排開,井然有序”,“早年沒毀壞地方,石臺差不多有3—4米高,臺上平整”。通過上述考察,可以確切證明,大荒頂子祭壇遺址不能簡單地視為古代居住在長白山氏族部落零散的祭祀遺址群,從浩大的石壇規模、井然有制的祭壇布局,與歷朝古代封禪禮儀壇址的方位、乾坎、星象、壇垣墻垤、配井等非常相似,說明大荒頂子祭壇遺址應該是東北古代地方政權留下來的盛祭天地山川的祭壇遺址。
長白山天池女真祭臺和女真文字碑,都是金王朝留下的歷史文物,該祭壇也應該是女真拜天祭壇。從《金史35卷·志第十六·禮八》中可知,金政權自太祖、太宗、熙宗到海陵王時代便遷都燕即今天的北京,海陵被殺,金世宗烏祿就在燕京繼帝位,便重新整理被海陵制造的紊亂,承繼太祖和太宗時代的綱常禮儀,金朝宮室雖在燕京,但仍統緒不變,金大定十二年世宗皇帝頒旨:“長白山在興王之地,祀合尊崇,議封爵,建廟宇。”冊文云:“皇帝若曰,自兩儀剖判,山岳神秀,各鐘于其分野,國將興者,天實作之,對越神休,必以祀事。故肇基王跡,有若岐陽,望秩山川于稽虞典,厥惟長白,載我金德,仰止其高,實惟我舊邦之鎮,混同流光,源所從出,秩秩幽幽,有相之道,列圣繁衍,熾昌迄于太祖神武,徵應無敵于天下……四海之內,名山大川靡不咸秩,矧王業可因瞻……復冊為開天弘圣帝。”大定二十一年冊立并敕封大房山山陵地神為保陵公;混同江因武元皇帝埽遼季荒,洪流不舟而濟有功,于大定二十五年敕封混同江神為興國應圣公。可以看出,盡管有燕郊大房山金代歷朝陵寢,但長白山封為開天弘圣帝,大房山山陵寢宮神祇被封保陵公,混同江神為興國應圣公,兩地的秩序爵位與祭祀均都在白山祀儀之下,長白山尊位最顯赫。這些祭壇的壯闊和宏偉就可想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