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四題

熊紅久

一紙歲月

不 知 什 么 時 候 起 ，我 們 生 命 的 長 短 ，被 一 本 薄 薄 的 日 歷 測 量 著 。 這 是 一 件 極 具 隱 蔽 意 義 的 東 西 ，年 初 時 覺 得 它 很 豐 厚 ，就 像 兒 時 我 們 對 自 己 的 未來所擁有的許多設想一樣。一直以 為，會有許多時間，在等著我們慢慢實 現，便坦然地把一頁輕飄的薄紙，毫無 意識地從 365 頁中，一張一張扯去，像 在干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情。每天的 內 容 ，成 為 一 種 簡 單 的 復 制 過 程 。 直 到年末才發現，那本厚厚的光陰，又被 我們隨意地揮霍得只剩下幾頁了。這 才頓然悔悟，而那永不回頭的河水，早 已消失在我們看不見的盡頭。細細回 憶 一 年 的 歷 程 ，竟 沒 有 一 件 值 得 榮 耀 的 事 情 。 那 被 扯 去 的 日 歷 ，更 像 是 一 條鋪設工整的階梯，引導著我們，踩著 被 它 精 心 設 計 的 時 間 陷 阱 ，一 步 一 步 走到了歲月交替的起點。這種周而復 始 的 循 環 ，給 我 們 留 下 了 不 急 不 躁 的 錯覺：至少我還擁有明年，今年沒有完

成 或 者 沒 來 得 及 構 建 的 藍 圖 ，來 年 再

說 。 在 這 種 虛 幻 富 足 的 引 領 下 ，面 對 新的日歷，我們變得從容不迫，且心安 理得。

或 許 是 鏡 子 里 映 照 出 的 皺 紋 ，觸 發 了 內 心 的 警 醒 ，我 開 始 關 注 起 面 前 這 本 小 小 的 日 歷 ，總 舍 不 得 把 已 經 過 去 的 那 張 看 似 輕 飄 的 頁 碼 ，隨 手 撕 去 。 漸 漸 感 覺 到 ，自 己 的 生 命 就 依 附 在這些薄薄的紙張之中，偶有一天，被 無為耗掉，都能體會到生命的陣痛，這 種水漏式的支付，讓薄薄的頁碼，變成 了鋒利的刀片，心被劃得遍體鱗傷。

人 們 復 雜 的 一 生 ，被 這 些 最 簡 單 的阿拉伯數字承載著，或喜或悲，都被 一 個 個 日 子 所 捕 獲 。 不 斷 變 化 著 的 ， 除 了 排 列 不 同 的 數 字 ，還 有 日 漸 縮 短 的 時 光 。 無 論 位 高 權 重 ，無 論 位 卑 言 輕，在這個世界里，只有一種東西不偏 不倚，靠權力和金錢是無法獲得的，這 就 是 常 常 被 我 們 最 不 引 以 為 重 的 ，以 為我們可以無償擁有的——時間。

歲 月 有 時 像 一 頭 溫 順 的 黃 牛 ，騎

在它身上，你覺得可以隨心所欲地行走，你

的生命像牧羊一樣慵懶而散漫;有時歲月 像一匹暴戾的烈馬，在它之上，你無法控 制，一路狂飆，將你掀翻在雙鬢泛白的異 地。無論怎樣，我們都是被動地坐在時間 的船艙里，被它裝載著運往我們不想抵達 的地帶。而只有讀懂時間深刻內涵的人， 才能夠成為真正的水手，駕馭住它的航向。

我們常常會喟嘆，有那么多的人功成 名就！有那么多的人成績斐然！有那么 多的人學富五車！有那么多的人腰纏萬 貫！似乎只有自己一事無成。怨天尤人， 詛咒上蒼對自己的不平。可哪知，所有的 成功都孕育在每天的積累之中，只有把時 間當成金子的人，才能創造出金子般的前 程。把歲月當成一張廢紙的人，最終會被 自己撕去的廢紙埋沒。

四 季 的 交 替 ，是 對 時 間 最 清 晰 的 提 醒 。 草 木 的 枯 榮 ，是 對 生 命 最 直 接 的 詮 釋。在喜悅與悲哀的轉換里，有多少內容 能被我們自己掌控？目睹了多少黃昏的 墜落，聆聽了無數清晨的鳥鳴，站在清晨 和黃昏之間，看看已經走過的歲月，還有 多少日子我們能成為生命的主演？

新年鐘聲再響的時候，我們當然可以 換上一本新版的日歷，可人生呢？能被刷 新、被再版么？

光陰如水

忽然覺得，日子是一件穿在身上的厚 厚 的 衣 服 。 每 到 了 年 底 ，就 要 被 脫 掉 一 件。最后，自己幾乎裸露的軀體，像一塊 羊排，被架在了烤爐之上，所有的愿望，被 炙烤成一滴一滴的油，在火炭之上冒著輕

煙，而炙烤我的就是永不熄滅的時間。這

個在三十歲之前從來沒被重視的家伙，霍 然 沖 將 出 來 ，開 始 對 我 們 的 生 活 指 手 畫 腳，不經意間鏡中對視，卻發現那個青春 少年，早已從眼角紋里和不斷增多的額紋 上走失。小人得勢的時間，潮水一樣盤踞 在我們凝重的生活里。對黃昏的恐懼，常 常使我們回顧已經走過的行程，卻發現多 半 腳 印 已 經 模 糊 了 ，原 本 認 為 很 短 的 道 路，耗去了我們半生的精力。前途，像一 個感情騙子，在花枝招展地憑欄回眸，引 誘著我們的腳步前赴后繼。當日子變成 一枚枚飄落的枯葉，當時間像胡須一樣一 根根刺穿我們的肌膚，才發現許多歲月， 早已無法回望，人生是一條只能向前的河 流。站在青春之外，看著自己成為一條被 時間磨舊的船，為數不多的歡樂，早已風 干。

我 們 無 法 用 自 己 的 肉 體 來 與 時 間 抗 衡，在這個世界上，能拯救我們身軀的只 有思想，這種依附于軀體又超越軀體的東 西，最終成就了諸子百家，或者唐詩宋詞。 在時間的磨礪下，一些名字和詞句，千年之 后，依然熠熠生輝。從這個意義說，不朽的 不是一個名字，而是一種思想。當然，我們 不可能每個人都成為偉大的思想家，在歷 史的長河中，成為人類楷模的也只是極少 數，但這并不影響我們對生命的思考，如果 偉人的思想是一團熊熊火焰，能照亮未來 的話，那么凡人的思考，至少擁有秉燭之 明，可以助你看清眼前。

更 多的時候，時間其實就是身體里流 淌的血液，它創造著生命，滋養著生命，又在 衰竭著生命。很少有人能停下匆忙的腳步， 放下蕪雜瑣事，靜靜審視已經飛逝的時間。 總有太多的坎坷擋在必經的路口，我們須花

很大精力來面對。當生存成為生活主流，幸

福便是雨后的彩虹，美麗而虛無。 生 命 的 價 值 取 向 該 如 何 評 定 ？ 是 物

理時間的長短還是情感快樂的高低？想 到了王勃，他二十六歲的生命，被千年名 篇《滕王閣序》所延展，即使時間，也無法 截留他的永恒。

人的一生，大都活不到百位數。在這 短暫的區間里，如果每天都是開心的，那 么這一年就是快樂的，如果每一年都是快 樂的，那么這一生就是幸福的。

時 間 時 常 把 自 己 裝 扮 成 一 個 百 事 不 問的旁觀者，對人們所有的演繹表現得漠 不關心，但卻是生活里真正的高手。它站 在恩恩怨怨、營營逐逐之外，從不引人注 目，卻知道所有故事的原委，它所能做的 僅僅是等待。這種以靜制動的方式，使得 時間成為最終的贏家，一切自它攤開的掌 心開始，一切自它握緊的拳頭結束。

我 們面對的是一個無形的殺手，要命 的是它無時無刻不在身邊，所有的掩蓋和隱 瞞，不過是掩耳盜鈴的欺騙，在時間的眼里， 顯得十分愚鈍和滑稽。所以，最好的結果 是，我們所有的作為，都經得起時間的檢驗。

時間回眸

冬天好像是從日歷的末梢走下來的， 使得我們對天氣的敏感勝過了時間。按 照生活的狀態推斷，一個城市的一年和一 個人的一歲是沒有多大的差異的。在同 步循環的進程中，人成為推動城市向前的 動力，對于時間而言，無論是人還是城市， 都不會給它留下過于深刻的印痕。

你可以輕易地發現，街道兩旁的樹木

褪去了顏色，近乎凄楚地兀立在寒風里，

瑟瑟發抖。而林間花草枯敗的枝杈，讓春 夏盛開的艷麗，成為遙遠的恍惚。這種不 真實的感覺，就像不相信我們的奶奶有過 青春一樣。從綻放到殘敗的過程里，時間 始 終 蟄 伏 在 暗 處 ，每 一 次 花 開 花 敗 的 經 歷，其實都是一次現實的告誡，但更多的 賞花者看到的只是璀璨，沒有誰注意到， 時間正以不動聲色的冷靜，擊敗所有的植 物、人物和建筑物。

多年以前，我就開始對“老”這個命題 十分恐懼，尤其是到了年根兒的時候，總 覺 得 自 己 就 是 那 本 厚 厚 的 365 頁 中 的 一 頁，時間像讀者翻書一樣，會把自己輕易 翻過。那個記載著生日的頁碼，顯然成為 這本書的書簽。這樣一想，就覺得自己恰 好被夾在了這個城市，成為了閱讀這座城 市的書簽。我們必須努力尋找到一個屬 于自己的位置，來安頓我對生命的理解和 城市對我的認同。這種被動的境遇，使我 更多的時候步履匆匆，像一只被追趕的獵 物，極少有閑暇的功夫停下腳步，來品讀 一下與我擦肩而過的風景。

一條街道對于一座城市來說，是極為 普通的，就像構筑生命所交織的血管一樣， 而對于我，這條街道卻是極重要的航線。 從家到單位，我的流動方向早就被固定在 了這條不算長的行程里。穿行在此間，我 用無法停歇的腳步，丈量著被消費的時光。

街道的藤蔓上，瓜一樣結滿了商鋪， 隨 處 就 能 看 到 一 個 個 比 我 更 忙 碌 的 背 影。即使暮色四合，清月斜起，我依然可 以透過燈火輝煌的櫥窗，欣賞到商家招攬 顧客的笑容。甚至許多餐廳還打出了晝 夜營業的承諾，拉面一樣將時間扯到了極 限。這種狀況總讓我擔心，最終拉斷的不

是時間，而是自己的明天。

有一段時間，我常常神態呆滯地盯著 自己上小學的女兒，看她的頑皮率性，看 她的稚趣活潑。這種作為使我極輕易就 能復印出記憶里自己清晰的童年。似乎 小學老師才借故走開了一會兒，我就心急 火燎地讓自己長大了。而后，又粗心大意 地涂抹完了一大截自己再也回不去的人 生。于是，就覺得時間是不公平的，為什 么把自己誕生在了那個無法展示個性的 年代，貧瘠的思想和貧乏的物質，導致我 自小就營養不良，無法強壯翅膀，馱不動 崇高的理想，讓許多辛酸的往事，擱淺在 了三十多年前那些昏暗的燭光里。

我曾經在牧區待過一段很長的時間， 那是我生命里最悠然的生活態勢。我可以 和牧民朋友一樣睡到透亮才醒，兩碗滾燙 的奶茶幾個香酥的油馕，讓一天的生活充 滿陽光。而后隨著慵懶的羊群，慢慢走到 坡上的草場，擇一背陰處，頭枕皮鞭，帽遮 臉面，將自己置身于風和日麗的自然環境 里，聽著昆蟲的鳴叫，嗅著花草的芬芳。時 間在這里好像一下子失去了工作的主題， 沒有敦促，沒有日程，甚至沒有計劃，猶如 一股沒有方向的水，隨性流淌。等到夕陽 垂掛，炊煙飄起，再趕著牛哞，聽著羊咩，回 到氈房。一盤手抓肉，半斤老白干，冬布拉 彈出歡快的旋律，歌聲抵達心靈的草原，酣 暢而淋漓。

回城后，當我談起這段生活，竟被許多 現代人所不齒。他們所推崇的，是在紙醉 金迷和霓虹粉黛的簇擁里，找到自身的價 值。草原那段悠閑的生活，被視為原始、落 后和揮霍生命的失誤。對我，他們的唇齒 和目光，都報以憐憫地投入。這時候，心會 抽搐。我知道，那段歲月，讓心走向了高

處，已經不再適應低處的濁氣了。

一個人最終會被一座城市淹沒，就像 一座城市會被時間淹沒一樣，人只是城市 的過客，城市又是時間的過客，最終，時間 成為萬物敬畏的神靈。

從不可再生的角度看，時間更像是被 我們點燃的一炷香，在有限的燃燒里，我 們應該尊重生命，尊重不同層面的人對幸 福 的 理 解 ，就 像 人 不 可 以 嘲 笑 一 只 鳥 一 樣，在各自的世界里，誰找到了歡樂的真 諦，誰就攥緊了生命的意義。

沿著由日歷鋪就的臺階，我們一步一 步走到了井底。抬頭看看藍天，你就會發 現，其實，一個人從生到死，用盡畢生氣力 賺取的愛恨情仇，也抵不過時間長河里， 一滴淺淺的水聲。

最終到來

似乎和昨天的日子沒有任何區別，窗 外依舊是幾片枯葉，勉力地攥著枯黃的枝 條，在陽歷三月四日的北方，春天正在大地 的深處受孕。走在街上，我也沒從人們的 臉上看出任何有異于昨天或者前天的神 情，就像人們也沒從我的臉上發現什么破 綻一樣，但另一個聲音卻從內心深處聲嘶 力竭地掙扎出來，告訴自己：就在今天，你 已經跨過了界樁——就像沒有攥緊枝條的 葉子，最終被時間的秋風，拽入了另一堆同 病相憐之中！——心理上還沒有準備好， 五十歲，硬是生生地擠進了我的人生。

我 會 時 常 盯 著 七 八 歲 的 孩 童 在 院 子 里嬉耍，他們的無忌和快樂會在幾秒鐘之 內穿透我的記憶，讓我直奔四十多年以前 的往事，把自己歷歷在目的童年翻找出來，

與現在的孩子們對接。我甚至可以真切地

感到，其實自己并沒有長大，這個膀大腰圓 的家伙與我沒有任何關系。直到高喊“：爸 爸！爸爸！”的遼闊嗓音斜刺過來，剛才還 洶涌澎湃的幻想，即刻潰不成軍了。一種 刻骨銘心的滄桑感，鋪天蓋地。

我甚至回過頭來，想去尋找，什么時間 我把自己長大的？但所有的路都模糊不清， 歲月將走過的足跡十分精心地隱藏起來，像 母親收藏我小學的第一張獎狀那般。我開 始回顧這幾十年的行程，按理這個年紀是不 到回顧階段的，但五十歲的到來像個不速之 客，給我造成的慌亂，一如清晨尚未穿戴，就 有人敲門。我不得不暫時擱置起來一些還 自以為較年輕的想法，要專注地審閱一下自 己。對自己審閱的結果，使我變得愈加恐慌， 我不知道自己在已經消耗的這幾十年里，都做 出了些什么？似乎沒有干成一件像樣的事。 自己居然也從未考慮過，會走到了“知天命”的 階段。好像時間應該對我有特殊的恩賜，有足 夠的取之不盡的源泉。從而使得這一天到來， 對我而言，竟有些猝不及防。

時常想到一些與時光有關系的詞句， 譬如：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譬如：莫等 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這些佳句，我在中 學時就能朗朗上口，也時常出現在我的作 文里，被當作范文在全班朗讀。那時，對名 言警句的牢記，只是為了體現一種知識淵 博，它所妝點的，除了作文高分的榮耀，再 就是被同學——尤其是女同學——羨慕的 眼光。直到現在我才明白，自己卻從未認 真地領悟到它們真正的精髓。現在，我站 在五十歲的層面，回過頭再去咀嚼被我們 度過的日子，其實就是在看一個孩提吃甘 蔗的過程：總想馬不停蹄地把整根吃完，根 本 不 去 細 細 品 味 每 一 口 的 滋 味 ，淺 嘗 輒

止。待享用殆盡，望著一地的剩渣，才幡然

頓悟，手里唯一的甘蔗，已咀嚼了大半。 不知道孩子們是如何看待父母的，就像

我看不出我母親有過自己的童年一樣。從 能思考一些簡單問題開始，我就在猜測長輩 的年齡。他們似乎從一開始就這么大，因為 一開始他們就是我們的長輩。所以在我的 眼里，我的母親至少是從三十歲左右開始起 步生活著，我無法猜透她的童年。因此，在 孩子的眼里，長輩沒有童年。我們無法看到 父輩們的童年，就像我們無法看到孩子們的 老年一樣，而能夠把所有過程都展示給我們 看的，只有我們自己的一生。

最終，我把五十歲展示給了自己，這 是我以前從未列入工作計劃的議程。年 輕的時候，給自己制定了許多要實現的目 標，卻很少把花費的時間計算在內，在年 輕的愚念里，光陰是最不值錢的物質。現 在回頭看看身后，耗時巨大修建的，竟都 是一些低矮的平房。

站在五十歲的山嶺，就像站在四季的 初秋，絢麗與灼熱淡然退去，但肅殺與寒霜 遠未到來，似乎應該明白許多天問了。否 則，何以看破凡塵，否則，何以讀透人生！

只有走到五十歲的河邊，才有刻骨銘 心的徹悟：前半生流淌的是水，后半生提 煉的是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