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學勝
盡管學界對馬克思道德思想研究已經取得豐富成果,關于馬克思與啟蒙道德之間的關系問題研究也有所涉及,但還顯不足。馬克思道德思想的現有研究積累、思想史研究路徑的興起以及馬克思主義基礎理論研究的長期積淀,為這一課題的研究奠定了良好基礎,宜在此基礎上深入推進。啟蒙道德的興起意味著西方道德傳統開始了現當代轉變,眾多現代性道德問題層出不窮則源自啟蒙本身的固有問題。對啟蒙道德的批判和反思,旨在對日益嚴重的道德問題尋求應對方案。現當代西方世界出現了各種反思和批判啟蒙道德的路徑,但它們本質上都從屬于啟蒙道德且多不成功。作為對啟蒙有深度反思和批判的思想家,馬克思必然會遭遇且要處理啟蒙道德問題,并最終通過歷史唯物主義和科學社會主義的提出,實現了對啟蒙道德的根本突破,開創了“自然主義和人道主義”“個人與共同體”相統一的新的馬克思主義道德思想傳統。相比其他路徑,這一傳統更具有現實意義和啟示價值。
過往對馬克思與道德之間的關系問題研究有較多的研究成果。從第二國際的伯恩斯坦和考茨基之爭,到20世紀30年代西方馬克思主義開始的人本主義與科學主義之爭,再到20世紀70年代開始的分析學馬克思主義,無疑都對這一話題進行了較為深入的研究。總體上,國外研究爭論多于共識,且分析哲學傳統影響很大,產生出不少有爭議的甚至是錯誤的觀點。國內研究則還處于需要不斷深化的階段,其問題意識、研究隊伍、研究現狀等都有待加強。在馬克思對啟蒙道德的反思和批判問題上,盡管國內外學界的關注和研究已有成果,但在專題意義上研究馬克思道德思想與啟蒙道德思想傳統的關系問題還有待深入,在一般原則意義上對馬克思道德思想與啟蒙道德進行本質比較的研究還不多見,深入考察馬克思批判啟蒙道德的主要方面及其基本性質等方面的研究還可有所作為。
20世紀70年代開始的西方分析學馬克思主義對馬克思道德思想的研究,主要圍繞如下問題來展開:第一,關于馬克思和馬克思主義有無道德理論的研究,如伍德(Allen W. Wood)認為馬克思主義是非(反)道德主義的、麥金太爾(AIasdair Macintyre)認為馬克思學說中存在道德的遺漏、韋爾(Robert Ware)認為馬克思是一個道德學家等(1)參見Allen W. Wood, Karl Marx, New York and London: Taylor & Francis Ltd, 2004;[美]麥金太爾:《追尋美德:道德理論研究》,宋繼杰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1年;[加]韋爾:《作為道德哲學家的馬克思——馬克思的道德觀探析》,臧峰宇譯,《社會科學輯刊》2016年第5期。。第二,關于馬克思和馬克思主義道德理論的基本性質問題研究,如盧克斯(Steven Lukes)有關解放道德與法權道德的區分、尼爾森(Kai Nielsen)有關馬克思道德學說的語境主義性質、德里克·艾倫(Derek P. H. Allen)和布倫克特(George G. Brenkert)等有關馬克思主義是否是功利主義的爭論、佩弗(R. G. Peffer)有關馬克思道德思想的混合正義論性質研究等(2)參見[英]盧克斯:《馬克思主義與道德》,袁聚錄譯,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9年;[加]尼爾森:《馬克思主義與道德觀念——道德、意識形態與歷史唯物主義》,李義天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年;楊松、韋庭學:《馬克思主義倫理觀是功利主義嗎?——德里克·艾倫與布倫克特的爭論評析》,《馬克思主義與現實》2017年第6期;[美]佩弗:《馬克思主義、道德與社會正義》,呂梁山、李暢、周洪軍譯,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三,更多是對馬克思和馬克思主義道德學說基本內容的研究,如伍德與胡薩米(Z. I. Husami)有關馬克思主義的正義問題的爭論、柯亨(G. A. Cohen)等有關歷史唯物主義的科學性與道德的關系問題研究(3)參見李惠斌、李義天編:《馬克思與正義理論》,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年;林進平、徐俊忠:《伍德對胡薩米:馬克思和正義問題之爭》,《現代哲學》2005年第2期;[英]柯亨:《卡爾·馬克思的歷史理論:一種辯護》,段忠橋譯,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年。。此外,還有少量對馬克思與之前的重要人物的比較研究,如麥卡錫(George E. McCarthy)、吉爾伯特(Alan Gilbert)、魏蘭(Frederick Whelan)等有關馬克思與亞里士多德的關系研究,塞耶斯(Sean Sayers)對馬克思與黑格爾的關系研究,洛克莫爾(Tom Rockmore)有關馬克思與費希特的關系研究等(4)參見[美]麥卡錫選編:《馬克思與亞里斯多德——十九世紀德國社會理論與古典的古代》,郝億春、鄧先珍、文貴譯,上海:華東交通大學出版社,2015年;[英]塞耶斯:《馬克思主義與人性》,馮顏利譯,北京:東方出版社,2008年;[美]洛克莫爾:《費希特、馬克思與德國哲學傳統》,夏瑩譯,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年。。這些研究無疑在學術層面推進了對馬克思道德思想的研究,在某種程度上觸及到馬克思與啟蒙道德之間的關系問題;但學術話語的爭論頗多,分析哲學方法的影響較大,導致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整體理解存在問題,在某種程度上缺失了馬克思超越啟蒙及其道德籌劃的整體視域。
針對上述狀況,國內近幾年的馬克思道德思想研究做了大量工作。不少學者對國外馬克思主義道德思想方面的相關研究做了引介,比如段忠橋主編的“當代英美馬克思主義研究譯叢”及其研究、李義天對凱·尼爾森相關著作的引介及其研究、曲紅梅對馬克思道德理論闡釋史的研究等。這些工作使馬克思和馬克思主義道德思想研究課題得到大量重視,促使一批學者對他們提出的問題進行針對性的回應。例如,針對將馬克思道德思想性質定位為功利主義,已有專門論文進行反駁,也有眾多學者反對他們提出的馬克思主義是非(反)道德主義的觀點(5)參見王曉升:《馬克思是反(或非)道德主義者嗎?》,《倫理學研究》2012年第1期;呂梁山、郝淑華:《辨析與辯護:馬克思的“反道德論”探考》,《江海學刊》2018年第3期。。其實,如果考慮到歷史唯物主義基本性質及其對資本主義現代狀況的批判,或者基于馬克思主義的整體視野并秉持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精神,說馬克思道德思想是非道德或反道德的是難以成立的。因此,不少學者深入文本,闡發了馬克思的道德思想。例如,王南湜追問了馬克思主義道德哲學在學理上成立的三個前提問題,張之滄認為馬克思是一個徹底的人道主義者和道德實踐家,詹世友對馬克思道德思想的知識圖景和價值坐標進行研究,譚培文對“每個人的自由發展是一切人自由發展的善的價值”作為馬克思道德黃金律進行論證,寇東亮對恩格斯提出的“真正人的道德”思想進行了闡釋,等等(6)參見王南湜:《馬克思主義道德哲學何以可能?》,《天津社會科學》2015年第1期;張之滄:《馬克思的道德觀解析》,《馬克思主義研究》2010年第9期;詹世友:《馬克思的道德觀:知識圖景與價值坐標》,《道德與文明》2015年第1期;譚培文:《論馬克思的道德黃金律》,《倫理學研究》2017年第6期;寇東亮:《從“階級的道德”到“真正人的道德”——馬克思恩格斯對道德演進的一種詮釋》,《馬克思主義與現實》2009年第1期。。此外,更多的學者從政治哲學角度圍繞馬克思主義哲學中的正義、自由、平等問題,與西方學者展開積極對話。所有這些工作揭示了馬克思思想中豐富的道德內涵,與西方學者展開了有效的思想對話,為后續馬克思道德思想研究奠定了良好基礎。
總體上,現有研究對馬克思道德思想從多角度多層面進行研究,觸及到馬克思與啟蒙道德之間的思想關系,但和國外一樣多是人物比較,如舒遠招、戴茂堂等對馬克思與康德道德觀的研究,高國希、李義天等有關馬克思與麥金太爾的比較(7)參見陳文珍、舒遠招:《從康德的道德形而上學建構到馬克思的道德意識形態批判》,《湖南師范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18年第3期;戴茂堂、左輝:《“虛幻的共同體”:馬克思對康德的批判》,《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2018年第1期;高國希:《麥金太爾:亞里士多德式的馬克思主義?》,《馬克思主義與現實》2011年第1期;張言亮、李義天:《試論馬克思對麥金太爾美德倫理學的影響》,《道德與文明》2012年第3期。。這種人物比較畢竟還不是把馬克思與啟蒙道德作為一個總體問題進行專題把握,在將馬克思道德思想的誕生及其闡發放在西方道德思想的近現代轉變中來定位、闡述和理解的研究方面,還可繼續深入。事實上,作為對啟蒙有深度反思和批判的思想家,馬克思必然會遭遇且要處理啟蒙及其道德問題,這是理解馬克思道德思想的恰當入口。這是有學理根據的研究課題,能在馬克思和恩格斯的經典著作中找到文本支撐。對此的研究不僅有利于拓展對馬克思道德思想的來源和語境的認識,而且有利于凸顯馬克思主義道德文化傳統的優越性,鞏固馬克思主義的意識形態指導地位,為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建設提供有益啟示。
首先,需要把握啟蒙及其道德籌劃。我們知道,啟蒙的時代也被稱為“理性的時代”和“科學的時代”,啟蒙是服務于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興起而展開的革新運動,因而不可避免具有資產階級性質,這是一個資本主義的時代。啟蒙在哲學觀、社會國家觀、宗教觀、道德觀、歷史觀等幾乎人類社會的所有方面都實現了與傳統的區分。啟蒙道德籌劃也是與資本主義時代相對應的,盡管根據派別和國家不同會有不同的理論表達,但不可避免地體現了與傳統道德思想的區分。理解啟蒙道德籌劃須在啟蒙精神和其時代背景以及啟蒙時代的后果中得以把握。
啟蒙總體上是在繼承和弘揚文藝復興的人道主義精神背景下向前推進的。它力圖按照新的“理性”或“自然”的原則重建現代社會秩序(包括人之外在的社會秩序和人之內在的心靈秩序),以實現對傳統思想、社會結構和秩序的顛覆或創造性轉化。其根本目的是肯定一種新的人道主義價值觀,即現代西方的自由、民主、平等、權利等價值觀,批判和取代傳統宗教社會的神學價值觀,在某種程度上體現了洛維特(Karl L?with)所謂的基督教“彌撒亞主義”的世俗化,即將天國理想拉入人間。這也是啟蒙道德的基本目標。他們認為,只要相信理智的成熟和進步,這種人道理想一定能夠實現。這一實現過程就是現代世界的宗教與政治、個人與社會、經濟與政治等領域的分離過程,是現代與傳統的斷裂過程,也是原子式的利己主義個人的生成過程。這在馬克思的《論猶太人問題》中有精妙分析,在黑格爾、韋伯、哈貝馬斯、格里芬(David Ray Griffin)等的著作中同樣有深刻揭示。
其次,需要把握現代世界與古代世界原則的不同。只有在這一前提下,才能真正理解啟蒙及其道德籌劃的方向和問題,進而為理解馬克思對啟蒙及其道德籌劃的批判奠定基礎。在筆者看來,這種不同主要有:
第一,思想根據。現代哲學充分弘揚了主體性原則,即抽象的“我思”或“理性”原則,這是通過從笛卡爾到黑格爾的近代理性形而上學而得以建立的。這一原則取代之前的“上帝”或“信仰”原則,成為現代世界的最終根據。正如恩格斯所說,“思維著的知性成了衡量一切的唯一尺度”(8)《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775頁。,人類社會的一切方面要得以存在都必須得到理性的檢驗和說明。在西方傳統社會,宗教具有教化功能和一體化力量;但在現代社會,一切秩序都必須以理性原則為根據,“理性”承擔起為世界奠基的作用。“理性”被視為人所共有的普遍本性,人類社會秩序的重建必須符合這種普遍人性。這就成功地將人們的關注中心從“神的世界”轉向“人的世界”,使信仰倫理和人之宗教性存在受到激烈批判,這尤其體現在處于啟蒙運動盛期的法國機械唯物主義那里。這種取代宗教一體化力量的“理性”被賦予無限力量,但其本身不過是抽象的理性或普遍的人性,即主體性的自我。啟蒙用這種抽象的自我斬斷與傳統社會的一切關聯:一切都必須重新開始,新的就是好的,好的就必須符合普遍人性,必須建立在理性的基礎之上。這既帶來現代世界的諸成就,也暗藏著啟蒙道德危機的理論根源。
第二,科學觀變革。啟蒙之前時代,神學一統天下,科學和哲學只是作為“婢女”而存在。但在現代世界,由哥白尼、伽利略、布魯諾等科學家所推動的自然科學的進步,最終在牛頓自然科學中取得的科學成就,與理性形而上學一起構成對宗教世界觀的瓦解式的沖擊。牛頓自然科學和理性形而上學相互支撐,共同塑造了現代世界的基本精神——理性和科學精神。啟蒙時代因此被稱為“自然科學的時代”,牛頓自然科學被當作樣板,對啟蒙時代各個學科及現代世界產生深刻影響。牛頓自然科學及其方法所導致的變革是:自然科學的分析綜合的實驗方法,取代了經院哲學的先驗演繹方法;從自然世界中揭示自然秩序或規律的興趣和研究路向,取代了以《圣經》為皓的研究路徑;真理隱藏在自然的背后,而非體現于上帝的語言中;對自然和世界的知識論態度,取代了的對信仰的實踐論態度;以機械論宇宙觀推翻了目的論宇宙觀;證明了理性的力量并使科學理性和工具理性凌駕于抽象理性和價值理性之上,導致科學與價值的二分,使“真假”問題取代了“好壞”問題,符合科學的就是符合道德的。這種深刻影響必然在啟蒙道德籌劃中體現出來,帶來道德評價標準及道德哲學建構路徑的轉變,使道德成為科學是理論家們的基本追求。
第三,民主政治和市場經濟。啟蒙在本質上是資產主義生產方式誕生后、作為新興階級的資產階級的理論訴求,這種訴求須落實于現實層面,從而民主政治和市場經濟取代了神權政治,成為現代世界的基本組織形式。宗教、道德與政治分離,個人、社會與國家分離,各自是相對獨立的領域,個人權利本位而非國家本位和社會本位成為這個時代的鮮明特征。啟蒙主流看法認為,國家和社會不再承擔道德職能,其功能僅是對內保障個人權利、對外抵御外敵入侵,這是政治自由主義和市場自由主義的基本共識。盡管盧梭、黑格爾等思想家力圖將政治與道德融合在一起,但總體而言,道德和宗教一樣,都被視為具有個人權利的私人生活領域,是個人自主選擇的事情。這樣,現代社會的道德生活就失去其相對統一的樣式,變得多元和主觀化,而這種情況在傳統社會中多是一種例外。啟蒙道德設計就是在這種制度框架內來構想道德哲學的。其中,契約倫理和功利主義倫理學是兩種主要形式,都致力于個人利益、自由、權利、幸福的實現,并將這種實現與社會秩序的建構一致起來。
在上述情形下,啟蒙思想家懷著強烈的人道理想,根據最新的思想根據,開始了自身的道德設計。但由于對“普遍人性”理解和側重不同,形成了不同的建構路徑。根據研究者的揭示,其中主要有兩條路徑,即從人的經驗、情感出發并且注重結果的后果論倫理學,以及從人的理性、意志出發注重過程的道義論倫理學。霍布斯、洛克、曼德維爾(Bernard Mandeville)、亞當·斯密、休謨、盧梭、愛爾維修(Claude Adrien Helvétius)、邊沁、密爾等人,都是后果論倫理學的重要代表。他們或是從人的自私利己本性,或是從“同情心”或“同感心”,或是從人的“自愛”或“憐憫”,或是從人的自私欲望、享樂的自然人性,或是從最大幸福原則即功利原則出發,演繹自身的道德學說。康德作為啟蒙運動的完成,是義務論倫理學的主要代表。他力圖突破后果論從感性欲望或自然本能等經驗要素對人的行為的支配,根據先驗哲學方法重建具有普遍道德規范功能的純粹道德形而上學,即通過對“理性”的劃界并從“善良意志”出發,借助嚴密的邏輯運演來建構出一套出于對法則的敬重緣故、因而具有強烈的意志自律特征的義務論倫理學。盡管康德強化了啟蒙道德的核心精神——理性和人的自由,“在一定意義上是西方倫理之現代形態的一種綜合完成,它標志著西方倫理文化從傳統向現代之位移的成功”(9)萬俊人:《倫理學新論》,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1994年,第73頁。;但總體而言,啟蒙道德的核心問題實則是道德根據個人主義化了,道義論和后果論是相互沖突和對立的,康德道德設計難以擺脫形式主義之嫌,后果論倫理學又對某些行為缺失道義說明。正如麥金太爾所批判的,啟蒙道德基于抽象原則建立起來的道德哲學是自成體系,不可公度的,其結果也必然是多元、主觀和相對,面臨著欲普遍化而不能的尷尬(10)參見[美]麥金太爾:《三種對立的道德探究觀》,萬俊人、唐文明、彭海燕等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年,第八講。。在這個意義上,戴維·哈維明確指出,“我們時代的道德危機是一種啟蒙思想的危機”(11)[美]哈維:《后現代的狀況:對文化變遷之緣起的探究》,閻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年,第59頁。。
科學的興盛還使啟蒙道德表現出道德內容的知識論傾向,使道德問題被技術化或知識論化,即他們根據抽象原則構建出一整套道德原理和道德知識,然后期待理性的個人能夠認同和接受,并落實于行動中。其機械論對目的論的取代,進一步強化了現代世界的個人主義原則。這也構成民主政治和市場經濟的理論前提,因為社會和國家無非是諸個人的集合,目的是個人權利、利益和幸福的實現。而且,科學使事實領域與價值領域區別開來、工具理性凌駕于價值理性之上,這必然會導向人的道德生活的殖民化和虛無主義化。因為被排除了道德教化功能的國家和社會,會淪為“權力的場域”和“利益爭奪的戰場”,個人的道德規范會被簡化為對規則的遵守和對個人權利的保護,從而過于強調外在制度規范的約束,忽視了對人的精神生活的關懷和培養,因而難以抵抗權力和金錢利益對道德生活的腐蝕。結果只能是個人自愛情感成了道德根據,個人利益成了最高價值標準,而人的精神世界被抽空,出現信念缺失、精神虛無、自由失落、人性迷失等所謂啟蒙道德危機。
上述問題在此后的道德思想史上引發一系列的理論反響。例如,尼采為高度弘揚主體價值和個體生命,對整個西方的理性主義傳統及啟蒙道德進行猛烈攻擊,提出非理性主義倫理學;薩特從虛無化的人的精神生活狀況出發,高抬非理性主義的自由人學和價值學說,提出存在主義倫理學;元倫理學則對啟蒙道德并非科學的知識論提出反駁,力圖建構如數學和物理學那樣精確的倫理學;羅爾斯承繼康德的普遍主義立場,秉持正當優先于善的原則,根據其設計的“原初狀態”和“無知之幕”,且基于普遍人性論和社會契約論,提出新自由主義正義理論,將倫理學變成了政治哲學的建構;麥金太爾直接把啟蒙道德作為攻擊對象,尤其是批判了其中的抽象自我原則和權利本位思想,提出重建具有共同體主義性質的美德倫理學思想;哈貝馬斯將主體性原則改造成主體間性原則,且利用語用學相關資源,提出了往行動理論和商談倫理學;后現代主義消解了啟蒙道德的統一性和普遍性,提出注重差異和多元的后現代倫理思想,等等。所有這些都可視為對啟蒙道德設計的理論回應。一方面,這種回應表明啟蒙道德問題及危機已被西方學者普遍意識到,并做了大量的修正和改造工作。另一方面,這多種風格迥異的現代倫理思想,本身也可視為啟蒙道德的延續,依然如后者一樣無法凝聚共識,佐證著上文提到的各種啟蒙道德籌劃的后果。
國內有不少學者對啟蒙道德進行過專門研究,但關于馬克思和馬克思主義如何應對和超越啟蒙道德方面的研究似乎還未完全展開,其中一個原因是馬克思不是一個道德哲學家,沒有成體系的道德哲學思想,這就難在學理上將其與成體系和派別的啟蒙道德形成有效對話。此外,由研究隊伍的不足和問題意識的不明確等因素,導致國內對馬克思主義道德思想的研究還存在一定局限,對本文所涉問題缺乏全面深入的闡釋是在所難免的。例如,萬俊人曾在多年前預示著要對馬克思主義倫理觀的形成和發展進行專門論述(12)參見萬俊人:《倫理學新論》,第77頁。,但這種專門論述似乎還沒展開,更沒有專門討論馬克思對啟蒙道德的批判和超越問題。李佑新在其專著《走出現代性道德困境》中對啟蒙道德及其走出方式進行詳細探討,但缺乏對馬克思與啟蒙道德之間關系的專題論述,反而認為經典馬克思主義在應對現代性問題時,“重心和著眼點是外在社會制度結構的變革,而沒有關注現代人心性結構的重建”(13)李佑新:《走出現代性道德困境》,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6頁。。這一觀點具有代表性,卻值得商榷。馬克思盡管沒有專門論述人的心性建構問題,但已將這一問題化解在其對啟蒙道德的批判和對歷史唯物主義和科學社會主義的闡發中,我們應深化馬克思主義的基礎理論研究。總之,在本文所涉主題方面,相關研究還有大量空間。
對此,可從文本梳理、理論闡發、比較對話、價值呈現等層面進行系統闡發。基于文本學和思想史結合的角度,從馬克思主義經典文獻中梳理和提煉相關道德觀點、理論及其對相關道德哲學家的評價,并對此展開研究,是一項相對繁雜卻基礎性的工作。比如,在馬克思著作中,有不少對康德、黑格爾、愛爾維修、邊沁、密爾等人物的評價,這些評價在某種程度上體現了馬克思與這些思想家的區分問題,可結合啟蒙及其道德籌劃的思想語境展開專題研究。就馬克思與功利主義而言,國外學者展開了深入研究,而國內學者似乎對此才剛剛興起。功利主義對西方價值觀的養成有根本重要意義,且在當今世界依然風頭正興。系統展開馬克思與功利主義的關系研究,從文本中梳理出馬克思對功利主義的基本態度、吸收和轉化,并展開與古典功利主義與現代功利主義的積極比較,呈現其獨特價值并回應西方學者對馬克思主義道德思想的功利主義解釋,于理論和現實而言都有積極意義。
此外,理論闡發和思想比較也是深化本文所涉研究的重要方面。如前文所述,啟蒙道德從屬于啟蒙規劃,因此應結合馬克思對啟蒙的批判和超越來理解其對啟蒙道德的處理。馬克思對啟蒙道德的超越,實則從屬于其對啟蒙的超越。這里涉及到:揭示馬克思對待啟蒙道德的辯證立場;超越啟蒙道德的原則高度;思考道德問題的具體路徑;考察馬克思道德觀的主要內容,揭示他對道德的本質、起源、功能、性質等問題的基本看法;梳理馬克思對康德道德哲學、功利主義以及黑格爾社會倫理學的批判;考察馬克思從這多種道德規劃中突破出來的具體路徑;強調黑格爾社會倫理學對馬克思批判啟蒙道德的中介意義;研究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道德批判與政治經濟學批判的關系;強調馬克思的道德社會學路徑,既說明“道德是一種意識形態”的合理性,又闡釋歷史唯物主義的道德意蘊和共產主義的道德維度。在此基礎上,展開馬克思道德觀與啟蒙道德的一般比較,進而展開與現當代批判啟蒙道德的各種路徑的比較。與此同時,再結合現實的道德困境以及相關對馬克思主義道德思想的錯誤觀點,展開理論與現實相結合的研究,從而呈現馬克思和馬克思主義道德思想的當代價值。
筆者以往的工作是從文本學角度梳理了馬克思揚棄啟蒙的基本路徑及其理論成果,也探討了其具體方面,認為馬克思提出了一種新啟蒙思想(14)參見黃學勝:《馬克思對啟蒙的批判及其意義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0年。。馬克思對啟蒙的后果、哲學基礎、科學主義范式和資產階級性質等展開全面批判,與此相應地提出了自己的異化理論、實踐哲學、歷史科學、科學社會主義等理論成果,歷史唯物主義和科學社會主義是馬克思揚棄啟蒙的基礎理論成果,作為一種新的世界觀和方法論對現代世界及其思維根據有真正的變革意義。鑒于啟蒙道德籌劃須在啟蒙語境下得到理解,對啟蒙本身的批判和超越也隱含著對啟蒙道德本身的批判和超越,但后者在筆者之前的工作中還未展開。筆者之前的工作是為這一論題的研究奠定了前期基礎,本論題的研究是對筆者之前工作的推進和深化,亦是對啟蒙問題本身及其與現代世界的道德危機之關系問題的拓展研究,更具有現實針對性。根據前文在原則高度對啟蒙道德及其問題的把握,從馬克思的角度看,筆者以為馬克思從原則高度對啟蒙道德的突破和超越,體現為如下方面:
第一,馬克思反對啟蒙道德由以出發的“普遍人性”觀點,以“實踐活動”原則取代“理性”原則,追問了“普遍人性”得以存在的前提,提出一種如塞耶斯所認為的歷史主義人性觀,即認為“馬克思主義的人性觀是對人類需求與人類能力的一種歷史與社會的考察,是人道主義的一種歷史主義形式”(15)[英]塞耶斯:《馬克思主義與人性》,第4頁。。這就根本不同于啟蒙道德的人性前提。馬克思反對從抽象的、普遍人性出發去邏輯演繹出道德哲學原理,反對啟蒙道德的知識論態度,而認為道德作為意識的領域隨著社會生產方式的運動而發生改變。道德的起源不是普遍人性,而是社會生產活動本身;道德具有意識形態性質和功能,它不是永恒的;啟蒙道德包括康德、黑格爾、費爾巴哈、斯密、邊沁等所有近代道德學家都具有資產階級性質,因為啟蒙的時代就是資產階級時代。在這個意義上,只要社會生產方式不變動,他們的道德哲學建構不可能解決資本主義時代的道德危機。正如人性會隨著社會歷史的運動而發展變化一樣,道德也有其社會歷史發展的階段性特點,但這不是道德的相對主義,而是強調道德的社會歷史起源,因而馬克思的道德觀具有道德社會學性質,而啟蒙道德則是道德哲學性質的。馬克思和恩格斯充分肯定,隨著人類社會從資產階級時代轉向共產主義,一種“真正人的道德”將會實現。未來社會的道德狀況是與其社會生產方式相適應的,因而無法如啟蒙道德家那樣構建出一套理論體系,只能把握其基本的原則,即人的普遍自由、自我實現和真正的共同體在未來社會是得以真正融合的,那里實現了人們理想的道德生活狀態。
第二,歷史唯物主義作為歷史科學超越了自然科學,實現了對啟蒙之科學觀的變革。啟蒙道德停留在事實與價值、自然科學與哲學、個人與共同體、理性與情感、道義論與目的論、科學主義與人本主義的分裂基礎上。馬克思則通過思想根據的革命,由人的生產實踐活動出發,理解人本身、人類各種學說以及社會歷史,因此研究自然的科學(自然科學)以及研究人的科學(哲學)在馬克思那里被明確要求統一起來,以上諸種分裂也會隨著社會歷史的發展在共產主義社會中得到真正統一。“自然科學往后將包括關于人的科學,正像關于人的科學包括自然科學一樣:這將是一門科學。”(16)《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94頁。這也就是《德意志意識形態》中所說的,“我們僅僅知道一門唯一的科學,即歷史科學”(17)同上,第516頁。。這種共產主義“作為完成了的自然主義,等于人道主義,而作為完成了的人道主義,等于自然主義,它是人和自然界之間、人和人之間的矛盾的真正解決,是存在與本質、對象化和自我確證、自由和必然、個體與類之間的斗爭的真正解決”(18)同上,第185頁。。如前所述,啟蒙正是通過哲學觀和科學觀變革展開各路道德籌劃,但卻帶來各種道德問題。馬克思同樣通過哲學觀和科學觀的再度革命,重新闡發了對道德問題的基本理解,并有志于消除分裂和克服各種道德問題。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實則開創了一種不同于啟蒙道德籌劃的新的道德思想傳統——馬克思主義道德思想傳統,其基本特征是既繼承啟蒙道德籌劃的根本重要的人道主義和科學主義精神,又實現二者以及上述各種分裂的內在統一。盡管這一傳統在馬克思經典作家那里還未得到系統展開,但已經做好了根本奠基工作。因此,那種對馬克思和馬克思主義是非(反)道德論的攻擊,實際上是停留于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的文本層面,并未結合其實現的思想革命來總體把握。這種把握是后續的馬克思主義者應當展開的工作。
第三,理解馬克思道德思想與啟蒙道德的區分,還須在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社會的整體批判和超越的層面上來展開。民主政治和市場經濟構成啟蒙道德的制度框架,一方面把人的心性問題留個原子個人,另一方面又過度倚重外在的社會制度和秩序的建構問題,這就使得啟蒙道德規劃總是局限在特定的歷史視野中。馬克思則具有大歷史觀視野,對民主政治和市場經濟的意義和限度都有鮮明揭示。正如曲紅梅所揭示的,馬克思是從“歷史的觀點”看道德本身以及啟蒙道德籌劃的(19)參見曲紅梅:《馬克思主義、道德和歷史》,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年,第四、五章。。馬克思將啟蒙道德籌劃與資本主義時代本質關聯起來,將對啟蒙道德籌劃的批判貫徹在對資本主義社會的政治批判和政治經濟學批判中,深入考察了利益與道德的關系以及功利主義和康德義務論倫理學與資本主義的關系,從而揭示了啟蒙道德的限度及其資產階級性質。馬克思還從人的實踐活動出發,揭示了人類社會歷史的運動發展的一般過程,將啟蒙道德哲學建構及其問題消解在這種一般進程中,并在共產主義運動中來設想新的人類社會秩序或文明形態以及人的心靈秩序的重建問題。這是力圖克服個人與共同體、道德與政治、社會與國家的分裂問題,并力圖突破僅僅依靠外在規則約束而運行的社會人倫秩序問題,實現既能實現個人自由和價值、又能給個人以精神歸宿的人類社會的真正共同體。這種訴求實則是努力綜合古典時代與現代世界的核心精神,如麥金太爾一樣重建個人與共同體的密不可分的關系。只不過麥金太爾往前回溯至亞里斯多德主義傳統,對啟蒙道德持否定態度;馬克思則在肯定辯證對待啟蒙道德基礎上,往后展望人類社會的未來方向。
如果說啟蒙各路道德籌劃停留在后果論和道義論方面爭論不休,而現當代對啟蒙道德批判的各種路徑,無論是存在主義倫理學、功利主義的當代復興、麥金太爾的德性倫理、羅爾斯和哈貝馬斯的規范倫理、元倫理學、后現代倫理學等,由于缺失歷史唯物主義的大歷史觀視野,從而缺乏對資本主義制度框架的突破,在本質上未脫離上述道德哲學的爭論話語,并且在廣義上從屬于啟蒙道德的范疇;那么,以“個人與共同體”“自然主義與人道主義”“自由與必然”相統一為目標的歷史唯物主義和科學社會主義所內含的道德思想,就是對上述困境的突破,在某種程度上實現了后果論和道義論以及啟蒙道德與古典道德之核心精神的內在統一。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不是將道德丟給個人,而將對人的心靈秩序的照看建立在歷史唯物主義和科學社會主義的保障上。
相比現當代各路啟蒙道德批判路徑,馬克思的路徑是對啟蒙道德的實質突破,具有明顯的優越性,對解決啟蒙道德問題也更具有現實意義和啟示價值。概括而言,這體現在:
第一,馬克思用實踐活動原則反對啟蒙道德的“理性”根據原則及其普遍人性觀點,不像后者那樣基于抽象原則演繹出普遍道德規范,而是將道德建立在特定的社會生產方式基礎上,將其視為一種意識形態,從而以一種道德的社會學取代啟蒙哲學家努力構建的道德哲學,避免啟蒙道德陷入的多元主義、相對主義、欲普遍化而不能的尷尬等。馬克思并不會因此而陷入反道德或非道德主義,也非主張道德的相對主義,而只是將道德放在特定的社會生產方式語境中得到理解。在這個意義上,啟蒙道德僅僅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相適應的道德,并非永恒的道德,它必然會隨著這一生產方式的變化而被揚棄,與未來社會生產方式相適應的道德即“真正人的道德”則會生成,后者不是道德理想或道德規范,只是與未來社會生產方式相適應的精神生活狀態。
第二,歷史科學是關于自然的科學和關于人的科學的統一,是科學與價值、人道主義與科學主義的內在統一,這是對啟蒙仰仗的自然科學基礎的超越。這種超越意味著,馬克思力圖克服而且認為社會歷史自身能夠克服由機械論的宇宙觀帶來的種種道德生活的扭曲和異化問題。對馬克思而言,事實與價值的統一充分貫穿在基于人的實踐活動基礎上的人類社會的產生、運動和發展過程中。這既強調這種運動發展有其客觀規律,又主張人通過自己的實踐活動能夠積極參與到社會歷史的進程中,從而從資本主義到共產主義,即從啟蒙道德到“真正人的道德”的過渡將是一個自然歷史的發展過程。未來的共產主義社會作為“人類社會”,就是康德意義上的“目的王國”的真正實現。由于這個“目的王國”有歷史唯物主義和剩余價值學說的理論支撐,從而是可以想象和希望的。這可以為現實的人的行動提供信念支撐,有助于克服道德虛無主義的侵襲。
第三,馬克思不停留于市場經濟和民主政治,力圖突破所有現代世界的道德想象,拋棄了所有停留在現代資本主義社會生產方式的道德哲學方案及其應對,認為惟有社會生產方式向更高級的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社會生產方式轉變,道德狀況才會發生本質變化。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主張一種不同于現代西方價值觀的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的價值觀。這意味著馬克思將人的心性秩序的重建,放在人類社會的運動和發展及其所趨向的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社會中。就此而言,馬克思所希翼的超越了資本主義社會生產方式的價值觀,當然是我們作為社會主義國家應當堅持和追求的方向。正如有學者指出的,“馬克思在歷史地揚棄啟蒙價值觀的思想歷程中,把人類解放主題重新回置到社會現實基礎之上,使得之后從唯物史的嶄新維度提出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有了可能”(20)陳勝云:《馬克思對啟蒙價值觀的辯證傳承》,《南昌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1期。。因此,在當下中國,從各種層面看,都應堅持馬克思主義的理論指導,也就是當堅持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的指導。后者作為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優秀理論成果,本質上是對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的繼承、發揚和創造性發展,其提出的“以人民為中心”“命運共同體”等思想都是對馬克思主義基本精神的堅持和發展。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也是與社會主義制度和馬克思主義基本精神相符合,并與中國實際情況相結合的價值觀,是我們應對啟蒙道德問題應當堅定不移貫徹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