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 洋
長期以來,學界有一種流行觀點:馬克思沒有對種族和族群問題進行過專門的研究。這種觀點認為,在馬克思的理論體系中,資本主義社會最現實和最具本質的社會關系是階級關系,種族和族群問題只是處于從屬地位,充其量是虛假的表象或遮蔽的面紗。更有人指出,直到霍克海默(Horkheimer)和阿多諾(Adorno)在《啟蒙辯證法》中將反猶主義的病灶判定為“啟蒙理性”和“非家異感”,這一論題才真正進入馬克思主義的理論視野(1)See Kevin B.Anderson, “Not just Capital and Class:Marx on Non-Western Societies, Nationalism and Ethnicity”, Socialism and Democracy, Vol. 24, No.3, 2010.。但是,當我們回顧馬克思的思想歷程,會發現上述判斷并不準確。實際上,馬克思在其青年時代曾對19世紀的種族問題——反猶主義進行過非常深刻的討論。從1843年的《論猶太人問題》到1844年的《神圣家族》,馬克思與布魯諾·鮑威爾(Bruno Bauer)為代表的青年黑格爾派就猶太人的命運展開了反復論戰。尤其是在《論猶太人問題》中,馬克思深刻剖析了反猶主義的原因、機制和未來出路,不僅超越了同時代人的思想水平,而且對其自身的思想轉變產生了深遠影響。可以說,反猶主義的論題構成馬克思從人的自我解放視域轉向新唯物主義哲學視域的隱含線索。而從歷史俯視當下,盡管馬克思的研究迄今已近兩個世紀,但經典思想的價值就在于總能從現實境遇中發現端倪。近年來,種族問題在西方尤其是美國呈現出愈演愈烈之勢,更加需要我們將馬克思的思想作為一面棱鏡來破解當代種族問題的本質內涵和發展趨勢。本著這樣的意識,本文將首先梳理馬克思與鮑威爾的理論分歧,進而探查馬克思思考的理論邏輯和思考路徑,呈現馬克思的辯證批判所具有的當代價值。
眾所周知,猶太人作為歐洲的少數族裔長期受到各國歧視。盡管由于法國大革命的影響,普魯士頒布的“1812年敕令”廢除了針對猶太人的特別稅并賦予其“本地人”的地位,但并未從根本上改變猶太人受到歧視和法律上無權的狀態。到19世紀40年代,猶太人問題已經成為德國社會最嚴重的種族矛盾,引發知識界的高度關注和巨大爭議。在此背景下,青年黑格爾派的代表人物布魯諾·鮑威爾于1843年出版了《猶太人問題》(DieJudenfrage),從自我意識的批判哲學的基本立場出發進行尖銳剖析。馬克思的《論猶太人問題》則是對鮑威爾觀點的回應和批判。因此,要完整把握馬克思的思想邏輯,必須首先理解鮑威爾對猶太人問題的解釋模型。
鮑威爾認為,歐洲的反猶主義是政治異化的產物。表面上看,猶太人遭到排斥是因為他們的宗教信仰,因此通常的解決方法是讓猶太人改信基督教,以獲得與基督徒平等的公民權利。但鮑威爾指出,在宗教問題背后還隱藏著更深層的原因,宗教異化只不過是一種虛假的表象,它所反映的是塵世中的各種私利和特權。這意味著種族壓迫的根源不在于其自身,而只是在政治尚未徹底解放的狀態下人們彼此爭斗的縮影。無論是猶太人還是基督徒,盡管宗教形式不同,只要他們還堅持特殊性、否認普遍的自由和人性,真正的解放就沒有到來。簡言之,鮑威爾將種族問題本質屬性規定為政治異化,種族隔離的排他性是政治的排他性的表征和凝結(2)值得注意的是,國內學界長期以來都將鮑威爾的觀點簡單等同于宗教批判,忽視了其背后更深層的政治批判意涵。近年來,有學者注意到鮑威爾宗教批判的實質是政治批判,這是一個重要的理論突破。(參見聶錦芳:《再論“猶太人問題”——重提馬克思早期思想演變中的一樁“公案”》,《現代哲學》2013年第6期;朱學平:《從共和主義到社會主義——馬克思〈論猶太人問題〉新解》,《現代哲學》2014年第3期。)。
那么,應當如何解決猶太人問題?鮑威爾總結了歷史上的兩種方案,即“改教策略”和“擴權策略”,前者是讓猶太人放棄猶太教而改信基督教,后者則將基督徒的宗教和公共權利擴展至猶太人(3)朱學平:《從共和主義到社會主義——馬克思〈論猶太人問題〉新解》,《現代哲學》2014年第3期。。在鮑威爾看來,無論哪種方案,都是以基督教國家為基本的政治框架,根本沒有觸及人在這一框架下政治異化的問題,因此必然會造成宗教矛盾和種族矛盾的周期性爆發。即使是被譽為現代政治典范的制憲法國,也無法克服這種政治弊端。鮑威爾指出:“在法國,普遍自由還未成為法律,猶太人問題也沒有得到解決”(4)[德]布魯諾·鮑威爾:《猶太人問題》,李彬彬譯,聶錦芳、李彬彬編:《馬克思思想發展歷程中的“猶太人問題”》,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84頁。,因為法國雖然經由七月革命消滅了一般的國家宗教,但只在名義上剝奪了基督教的統治權力,在實際生活中包括猶太人問題在內的各種宗教、族裔、群體仍在特殊性和斗爭性的指引下互相對立。在此基礎上,鮑威爾強調要克服種族問題的周期性發作,唯一可行的辦法是進行政治革命,其目標是實現普遍人權(“真正的公民權”)。鮑威爾指出:“只有當猶太人不是被解放成為猶太人,即不是必須與基督徒不同的人,只有當他們使自己成為人,成為與周圍的人不存在任何界限的人,猶太人的解放才會是徹底的、成功的、穩固的。”(5)同上,第60頁。也就是說,只有通過完全消除宗教異化,實現人的普遍自由以及人與人之間的完全結合(“真自由”),才能破解猶太人或其他教派和種族受壓迫的歷史宿命。筆者認為,在種族問題上,鮑威爾實際上是部分重復了黑格爾的法哲學思想,將猶太人問題的解決寄托于國家作為更高級的理性和具體的普遍性(真無限)來調節和統攝市民社會中沒有節制的特殊性和偶然性(惡無限)。這是一種典型的通過政治解放解決種族問題的思路。
鮑威爾的理論構成馬克思批判種族主義的起點。馬克思一方面贊揚鮑威爾“他把這一切都做得大膽、尖銳、機智、透徹”(6)《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3頁。,另一方面又指出鮑威爾理論的不徹底性。在《論猶太人問題》中,馬克思第一次明確區分了政治解放和人的解放,從而超出鮑威爾和西方思想史對種族問題的政治解釋,真正洞察到這一問題本質特征、內在邏輯和發展趨勢。
首先,馬克思超越了鮑威爾的認知前提,在更深層次上把握到猶太人問題的實質。與鮑威爾不同,馬克思從一開始關注的就不是宗教和政治狀態中的猶太人,而是日常世俗生活中的猶太人。馬克思說:“我們不把世俗問題化為神學問題。我們要把神學問題化為世俗問題。”(7)《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27頁。這樣一來,對問題的理解就完全不同了:“猶太人的世俗禮拜是什么呢?經商牟利。他們的世俗的神是什么呢?金錢。”(8)同上,第49頁。在鮑威爾將種族問題歸結為政治問題的地方,馬克思看到的是作為政治之座架的市民社會及其內在矛盾。猶太人的自我解放本質上不是如鮑威爾一樣地訴諸政治自由,而是從經商牟利和金錢的奴役中解放出來,從實際的、世俗的猶太精神中解放出來。這意味著在馬克思看來,猶太人問題以及一切種族問題不再僅是某個族裔遭受身份歧視和政治壓迫的問題,而是整個現代市民社會及作為其原子的現代人的問題。只有消除猶太精神的現實土壤(資本主義生產體系下的不平等關系),猶太人問題才能得到徹底解決。這是馬克思對種族問題的本質規定所做出的格式塔轉換。
其次,鮑威爾將猶太人問題的不斷爆發歸結為未能充分實現政治自由,而馬克思恰恰看到了政治解放本身的局限性。不可否認,取得公民權既是被壓迫種族追求解放的重要手段,也是近代政治革命的核心內容。但是,鮑威爾沒有看到,這一歷史進程的實質是市民社會和政治國家的分離以及政治異化——抽象的政治國家的統治。在馬克思看來,政治解放的結果是政治領域從應然的“類的內容”“真正的普遍東西”下降為一個與市民社會相對立、相分離的特殊之物、形式之物。與此相應,人的權利也分裂為公民權(droits du citoyen)和人權(droits de l'homme)。前者指的是參加政治共同體的權利,即獲取政治實體參與者的身份(如不受歧視的公民)所帶來的權利;而后者在馬克思看來實際上是指市民社會成員的權利,即利己的、與共同體分離開來的個人的權利。馬克思特別強調,在這兩重身份中,實際上后者才是現代人真實的存在狀態。現代社會所鼓吹的自由、平等等天賦人權是建立在“人作為孤立的、自我封閉的單子”這一基礎之上的,“在這些權利中,人絕對不是類存在物,相反,類生活本身,即社會,顯現為諸個體的外部框架,顯現為他們原有的獨立性的限制”(9)同上,第42頁。。筆者認為,馬克思上述分析的卓越之處在于:在鮑威爾將種族問題的解決訴諸于政治公民權時,馬克思看到種族問題與資產階級政治制度之悖謬性之間的必然聯系。如果僅僅將種族問題視為政治問題,則恰恰落入資產階級政治解放所建構的抽象的類本質之中。這就是現代政治秩序無力消除猶太人問題(以及一切種族問題)的根源所在。歸根到底,即使被壓迫的種族獲得政治自由,成為現代國家的公民,依然無法消除種族主義。現代種族問題無法通過單純的政治變革來解決,因為它本身就是人的自我分裂的后果。
最后,馬克思提出要真正解決種族問題,不僅要實現政治解放,更要實現“人的解放”。政治解放當然是一大進步,但它不是徹頭徹尾、沒有矛盾的人的解放方式,也不是普遍的人的解放的最后形式。馬克思認為,要破解現代性的這種內在矛盾,“只有當現實的個人把抽象的公民復歸于自身……只有當人認識到自身‘固有的力量’是社會力量,并把這種力量組織起來因而不再把社會力量以政治力量的形式同自身分離的時候”(10)同上,第46頁。,“人的解放”才能完成。政治解放無法消除種族主義的土壤,只有社會革命打破市民社會利己性的枷鎖,才能推動人的徹底解放。筆者認為,馬克思的“人的解放”的思路表明馬克思超越德國古典哲學尤其是黑格爾的程度。一方面,馬克思繼承了黑格爾對于現代性的診斷,即現代性的本質就是國家(政治領域)與市民社會的分離;另一方面,馬克思對黑格爾法哲學基本邏輯做了決定性的顛倒,即不是國家決定市民社會,而是市民社會決定國家,不是依靠政治革命克服市民社會的弊端,而是依靠社會革命來克服國家的虛假性。總之,以廢除私有財產為前提的共產主義,才是克服包括種族問題在內的現代性問題,進而實現人的全面解放的根本途徑。
如上文所述,《論猶太人問題》的論證構成一個具有內在邏輯的有機整體,構成近兩百年來馬克思主義的種族主義研究的“總譜”。這一文本不僅超越了鮑威爾的理論視域,也超越了多數當代人對種族問題的現象描述,真正深入到現代種族問題的深層機理之中。遺憾的是,這一理論創建的意義直到今天也未得到全面的認知。這里要特別強調的是,馬克思在《論猶太人問題》中之所以能夠洞察其本質,原因在于他所運用的是辯證思維和本質分析,而非一般意義上的知性思維和表象分析。即拒絕對既定社會存在的“外部反思”,通過面向事情本身的自我活動深入到歷史的本質性維度之中。這構成了馬克思主義區別于其他理論的一個重大方法論特征。可以說,青年馬克思對種族主義的研究是運用辯證法的一個典范,為當代人透視復雜社會問題提供了系統而深刻的方法論基礎。
社會歷史事件之所以難以認識,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事件的本質往往被現象所層層包裹,需要通過抽絲剝繭才能洞察。比如,在馬克思的時代,猶太人問題就披上宗教問題或政治問題的外衣,并且在不同國家表現為不同具象。《論猶太人問題》的方法論意義首先在于馬克思通過“顛倒”現象與本質的辯證方法,洞穿了猶太人問題的實質。筆者認為,馬克思的做法分為兩步:
第一步,通過分析猶太人問題的不同變種,破除宗教異化的表象。在《論猶太人問題》的開篇,針對猶太人問題的宗教外衣,馬克思就指出在德國不存在現代意義上的政治國家,因而猶太人問題是較為純粹的神學問題;而在法國這樣的立憲制國家中,猶太人問題雖然還保持著神學的外觀,但實質上根源于現代政治解放的不徹底;最后,在實現了現代共和制的北美,猶太人問題就不再是一個神學問題而成為真正的世俗問題。由于上述具體情況不同,因而不能簡單地立足于神學觀念和宗教立場來觀察整個猶太人問題。
第二步,破除政治異化的表象。針對鮑威爾的解釋,馬克思指出,無論政治解放是否完成,種族問題都不斷出現,這就證明種族矛盾與現代國家制度是不矛盾的。因而,在政治因素外,猶太人問題必然還有更深層的原因。要真正實現種族的解放,必須到作為政治國家之基礎的市民社會中去尋找答案。當馬克思得出這一理論認知,歷史事件的現象與本質之間手足倒置的關系就在理論分析中被顛倒回來。這意味著宗教和政治只是世俗局限性的現象而非原因。因此要用世俗束縛來說明宗教和政治束縛,而不是相反。毫無疑問,這一由現象到本質的辯證方法仍是我們今天分析現代種族問題所必須依賴的重要方法。
歷史事件往往是多種因素復合作用的產物,可以從多角度進行解析。馬克思的同時代觀察家大都承認猶太人問題既是一個經濟問題,也是一個政治問題。不過,一旦追問這些因素以怎樣的方式相互作用,經濟與政治之間又存在怎樣的本質性的聯系,答案就變得撲朔迷離。《論猶太人問題》的重要洞見在于發現了現代社會的經濟異化與政治異化之間的隱秘聯系,實現了經濟分析與政治分析真正的有機統一。馬克思指出:“國家的唯心主義的完成同時就是市民社會的唯物主義的完成。政治解放同時也是市民社會從政治中得到解放,甚至是從一種普遍內容的假象中得到解放。”(11)《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45頁。這意味著現代種族問題是內嵌于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和資本主義國家的本質之中的,其基礎正是作為現代性之本質的政治國家與市民社會的分離及兩者關系的根本倒置。一方面,馬克思反復強調,現代公民在政治中似乎剝離了種族身份而具有類本質,但實際上這不過是一種普遍性的假象。因為公民所具有的只是一種抽象的權利,仍然受制于高高在上的政治國家;同時,在政治的實際過程中,行動主體遵循的仍是包含種族等要素的特殊性和利己性的原則。這就決定了近代自由主義的政治建構無力解決種族矛盾。另一方面,在私人領域即市民社會領域中,人與人陷入無休止的相互斗爭,并伴隨著不可調和的經濟不公。這就決定了資本主義生產體系是種族矛盾再生的母體,族群和階級不平等之間存在著耦合聯系。因此,必須在經濟與政治相統一的視角下看待和解決問題,而不僅僅局限于單獨的某一方面。在馬克思的視域中,人的真正解放——異化的揚棄——在于將人從普遍存在的分裂性、特殊性與利己性當中拯救出來。因此,這一任務必然是雙重的:既要在政治領域中消除異化,也要在經濟領域中消除異化;既要在政治上實現解放,也要求取市民社會的解放。筆者認為,這種經濟批判與政治批判相統一的思路,構成馬克思思考復雜社會問題的最鮮明也最有效的特征。如果我們將理論標尺向后延伸,就會看到馬克思的這種分析方法的強大影響力。20世紀以來,杜波依斯(W.E.B .Du Bois)、奧利弗·考克斯(Oliver Cox)、艾德娜·伯納希切(Edna Bonacich)、邁克爾·赫克特(Michael Hechter)等受馬克思影響的研究者正是運用這一方法,形成了以勞動力市場分割理論等為標志的對種族問題的政治經濟學闡釋路徑(12)左宏愿:《種族、族群與階級:西方馬克思主義種族和族群研究的路徑及其啟示》,《民族研究》2017年第3期。。
除上述政治/經濟相統一的方法,馬克思在《論猶太人問題》還蘊含著意識形態批判的視角。馬克思以普魯士和美國為對比,說明反猶主義的意識形態或話語體系在公共文化與私人領域之間的辯證關系。正如前文所述,馬克思認為現代人在本質上過著雙重生活——天國的生活和塵世的生活。“人,正像他是市民社會的成員一樣,被認為是本來意義上的人,與citoyen[公民]不同的homme[人],因為他是具有感性的、單個的、直接存在的人,而政治人只是抽象的、人為的人,寓意的人,法人。”(13)《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45頁。這意味著人既在政治共同體中把自己看做社會存在物,又在塵世的市民社會中把自己和他人降為工具。正是由于人具有上述二重性,反猶主義的文化再生產也具有二重性。一方面,一些國家(如普魯士)在反猶文化再生產中扮演了結構性的角色,種族主義的意識形態通過由國家主導的生產體系、政治制度、教育模式和傳媒工具再生產出來。另一方面,即使人們可以借由自由主義的政治和法律制度(如美國),將某些具有隔離性的因素從公法領域驅逐到私法領域中,使其在表面上具有純粹個人事務的形式。但由于政治解放沒有消除人與人之間實際的隔離狀態,種族矛盾還會在私人領域不斷復燃。這樣,馬克思就真正洞察了由私人領域與公共領域、個人生活和類生活之間的二元性所導致的異化狀態,并揭示出種族主義文化從顯性的公共領域向隱性的私人領域的隱遁的內在邏輯。筆者認為,由此觀察今日的種族問題,可以得出近似的結論。雖然西方國家法律明確禁止公共領域內種族歧視,但并未真正消除種族隔離的社會土壤和文化土壤。從本質上看,種族隔離不過是現代社會人與人分離和疏遠的一種極端表現。
筆者認為,馬克思所提供的上述分析框架和研究路徑,擁有超越猶太人問題這一論域的深刻洞察力,能夠為我們分析今日世界最嚴重的種族問題——美國社會的種族壓迫奠定堅實基礎。眾所周知,自20世紀50-60年代黑人民權運動爆發以來,非洲裔美國人在政治、經濟、教育和住房等方面的條件得到一定程度的改善。特別是以奧巴馬為代表的少數黑人精英進入政壇,令很多人認為美國的種族問題已經在根本上得到解決。有學者樂觀地指出,美國已進入“色盲”或“后種族”時代,“種族歧視不再是美國的一個困境”(14)劉艷明:《美國系統性種族主義理論綜述》,《北京社會科學》2019年第3期。。可是,隨著由喬治·弗洛伊德之死所引發的全美抗議浪潮,種族問題作為美國的阿喀琉斯之踵(Achilles' Heel)再次暴露在世人面前。許多人不可避免地產生以下疑惑:種族隔離和歧視已被法律禁止多年,黑人等少數族裔享有平等的政治、經濟、受教育和獲取社會福利的權利在理論上也早已成為無可爭議的共識,為什么美國的種族歧視還會如鐘擺般地周期性爆發?如果法律和政治權利上的不平等并不是種族問題的唯一根源,那么黑人的解放之路應該去哪里尋找?這些問題提醒我們,從根本上說我們在當下仍未跳出馬克思所指明的那個歷史時代。19世紀的猶太人問題和21世紀美國的種族問題,都屬于現代性問題,都是人在現代社會彼此對立、隔離和異化的一種具象表達。因此,運用馬克思的思維方法觀察當下美國社會愈演愈烈的種族問題,其基本面貌和深層原因將得到更為完整的呈現。
首先,美國的種族問題籠罩在極為復雜的現象之中,因而需要運用馬克思從現象到本質的辯證方法,剝離其層層外衣進而洞穿其本質。按照馬克思的觀點,必須深入到國家機器內部和市民社會的結構之中,才能理解種族問題不斷再生產的復雜方式。由此觀察,可以發現,雖然在不同時期,美國種族問題有不一樣的具體表現,呈現出或公開或隱晦、或政治或經濟的表象,但是就維護白人統治這一本質而言是一貫的。從歷史上看,美國的建國基礎就內含著壓迫制度,其憲法、政治體系、法律體系和教育體系等內含著白人至上的傳統。時至今日,白人憑借其經濟資源和社會權力仍然占據著社會位階的絕對頂端,并將這種統治性以經濟財富、社會資本、文化資本等形式不斷地再生產。這樣,近半個世紀以來,美國種族問題所取得的種種“進步表象”就在理論分析中被破除了,實際顯露出的是美國歷史始終存在系統性種族壓迫的事實。按照馬克思從現象到本質的辯證方法,可以得出結論:今天美國嚴重的種族問題它不是偶發的現象,而是深植于美國的社會基因和集體潛意識之中。這是美國種族問題循環爆發、難以根除的重要原因。
馬克思在《論猶太人問題》中反復強調,種族問題只是人在市民社會的利己性驅動下所產生諸多異化的一個方面。因此,政治解放是遠遠不夠的,必須從經濟與政治相統一的視角下來解決問題,通過社會革命將人從普遍存在的分裂性當中拯救出來。馬克思后來經過政治經濟學研究,在《資本論》等著作中將這一思想系統化為對現代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和社會構架的全面批判。筆者認為,在此理論視域下,我們很容易發現美國種族問題的根本原因在于現代資本主義經濟體系中占優勢地位的種族對其他種族的經濟支配和經濟剝削。首先,這種經濟不公直觀地表現在白人和其他族裔之間巨大的經濟差距。數據顯示,白人家庭的財富中位數是拉美裔的23倍,非洲裔的42倍。根據美國廣播公司新聞網站2020年10月11日的報道,2019年拉美裔的貧困率是15.7%,是白人的2倍多(15)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務院新聞辦公室編:《2020年美國侵犯人權報告》,《人民日報》2021年3月25日第010版,第7頁。。其次,在美國資本主義經濟體系中,存在階級和族群之間的疊合,尤其體現為勞動力的族群區隔。經濟壓迫首先發端于沿著族裔邊界展開的勞動力市場,白人主導的資本體制通過工作隔離、歧視性的勞動力價格等方式進行市場分割,從而維持白人的優勢,將其他有色人種排斥在社會上層之外。最后,種族問題的深層機制是白人基于經濟剝削而產生的“不正當獲利”(unjust enrichment)。白人通過對高等教育、晉升機會的壟斷,造成其他族裔的“不正當致貧”(unjust impoverishment)和貧窮的代際傳遞,以及維持系統的排斥和邊緣化的政策。總之,在《論猶太人問題》的視域中,美國資本主義的生產體系和勞動力市場從根本上規制了各個種族對社會資源的掌控能力,由此形成一個種族階序體系。其中,白人占據最高階位,而黑人則處于最底層,其他有色人種則依照白人的意志進行排序。20世紀60年代以來,民權運動從未真正動搖這一階序。
在《論猶太人問題》中,馬克思深刻揭示了自由主義的政治建構的內在缺陷。政治國家所具有的不過是一種虛假的普遍性和類本質,實際的政治操作遵循的是特殊的、利己的邏輯。這一批判對今日美國的政治制度仍然成立,只不過這種抽象性在美國以更隱秘的方式呈現出一些新的特征。首先,盡管黑人經過20世紀艱苦的斗爭,爭取到法律上平等的選舉權利,但這種機制上的平等只是表面的平等,并不天然體現了民族、種族之間的平等。準確地說,美國是用法律上的平等來置換事實上的不平等,用身份政治的平等來置換社會階級的不平等。其次,現代美國政治最大的特點是分權制度。這一制度擁有分解、消化、瓦解政治批評的無與倫比的能力。表面上看,任何族裔、種族、階級都具有表達自身利益的權利。但事實上,美國獨特的分權體制導致一種巨大的政治慣性,即習慣于用“個案”來消解“系統性”的問題。這一體制傾向于引導民眾將社會矛盾(如種族問題)歸因于具體的機構(如明尼阿波利斯市警察局)和具體的政客(如特朗普),而拒絕對美國社會和政治體制進行系統性的反思。這表明今日的美國政制體現出馬克思所揭示的虛假的共同體的特征,即一方面它使人們沉浸于主權在民的自我想象之中,另一方面又難以對美國體制進行真實的、深刻的批評,其結果必然是社會矛盾的周期性發作。最后,政治共同體的虛假性導致執法權的濫用。這輪種族問題的起因是警察的暴力執法,這種暴力性不是偶然的,而是根植于美國的政治體制之中。在一系列種族沖突中,無論警察如何使用暴力都具有廣義的合法性。因為通過在形式上向大眾讓渡選舉權利,行政機關和暴力機關的行為就自動獲得最高的合法性和更高的道德“授權”。正如葛蘭西(Gramsci·Antonio)所指出的,在面對個體的反抗時,暴力機器具備絕對的政治和意識形態上的優越性(16)參見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國際共運史研究所編譯:《葛蘭西文選(1916-1935)》,北京: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226—254頁。。在某種程度上,這既是美國體制的優勢(因為它似乎永遠不會內爆及被推翻),但也是美國體制自我營造的陷阱(社會大眾被剝奪了系統性反抗的權利)。
上文已表明,馬克思在《論猶太人問題》中深刻揭示了公共與私人領域之間的辯證關系,即種族問題由顯性的公共領域向隱性的私人領域隱遁的內在邏輯。后來葛蘭西將這一思想發展為文化霸權理論。葛蘭西認為,資本主義國家對工人的壓迫和控制,不僅表現在對物質生產資料的壟斷,而且表現為話語體系的建構和意識形態的霸權。依照馬克思和葛蘭西已經開拓的思路可以發現,在種族問題上,白人也有類似的文化霸權。在美國,種族意識形態從公共制度層面向大眾心理層面轉化。盡管國家精英不再公開宣揚種族主義,但這種意識形態仍可以通過文化霸權變成社會化的常識。正如安迪·格林(Andy Green)所指出的,美國社會的白人群體早已實現了黑人形象的污名化建構。諸如“黑人奪走了我的工作”“黑人都是廉價勞動力”這類觀念深植于白人大眾的集體潛意識之中,一旦遭遇社會經濟衰退,便極容易上升為社會思潮和集體行為(17)Andy Green, “On 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Black Labour and the Racial Structuring of the Working Class in England”, ed. by Andy Green et al., CCCS Selected Working Papers, Vol.2, London: Routledge, 2007, p. 642.。與此同時,由于黑人大眾本體安全感的缺失,也容易形成反主流的逆反心理,通過抵制主流文化而創造屬于他們自己的同一性,并展現出一種與主流標準模式不同的身份認同。這一族裔之間的阻隔和緊張關系,內嵌于社會結構和文化心理之中,并通過社會性建制系統被不斷地再生產出來。更有甚者,這種意識形態滲透到法律系統之中。可以看到,美國警察在處理種族沖突中的不當行為并不是偶發的,它是種族主義文化霸權的產物,是一整套歧視性的隱性機制的組成部分。
總體而言,上述四重批判構成馬克思主義透視美國種族問題的基本維度,也是馬克思思想的一種具體化運用。在這個意義上,種族問題不僅不是馬克思思想的“理論短板”,相反,它是尚未完全開掘的“理論富礦”。當前,全球經濟和政治格局正在發生顯著而深刻的變化,“人類正處在大發展大變革大調整時期”(18)《習近平談治國理政》第2卷,北京:外文出版社,2017年,第538頁。。從新冠疫情的全球蔓延到種族問題的極端爆發,人類社會似乎走到一個十字路口。在這樣一個劇烈變動又危機四伏的時代,馬克思的思想和經典文本具有格外重要的價值,不僅能夠為我們剖析紛繁復雜的現實問題提供科學方法,而且能為我們追尋更高級的文明形態提供價值指引。今日的種族問題歸根到底是現代性問題,而要超越以資本邏輯、民族國家構架和主體性的哲學話語所建構起來的現代性的制度格柵,就必須從被視為金科玉律的政治自由推進至人的真正解放。這就是馬克思《論猶太人問題》的核心意義所在。一言以蔽之,思想對現實的穿透力再次表明:馬克思仍是我們的同時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