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進
嚴復在諸多公共活動中宣傳logic,對logic 進行了不懈的游說。([21],第217-218 頁)在《穆勒名學》和《名學淺說》出版之前,嚴復已在《原強》《天演論》和《西學門徑功用》中論及名學。除“名學”作為“l(fā)ogic”的譯詞外,“名理”“辨學”和“論理學”等譯詞都曾被用于翻譯“l(fā)ogic”。(參見[11,12,22])學者考,“名學”為中國古語,其義為著名學者。([15])在嚴復使用名學之前,“名學”已被用于“Terminology”的譯名。羅存德(W.Lobscheid)在《英華字典》(卷四)(1869)中將“Terminology”命名為“名學”,但與logic 無涉1“l(fā)ogic”的譯名為“思之理,理論之學,明理,明理之學,理學”。([5],第1124 頁)。([6],第1767頁)顏惠慶在編纂《英華大辭典》時也將“Terminology”譯為“名學”([34],第2335-2336 頁),與此同時,“名學”也作為了“l(fā)ogic”的譯名。([34],第1359 頁)在語詞創(chuàng)制的層面,“名學”一詞并非嚴復所創(chuàng),但嚴復首次使用“名學”來指稱“l(fā)ogic”。([15])
嚴復為何使用“名學”一詞作為“l(fā)ogic”的譯名,指稱邏輯?因為“名”字所涵,“奧衍精博”,就譯名“辯學”和“論理學”,曰“辯”曰“論理”,“俱不稱”。2章士釗言:“此數(shù)語吾從名詞館草稿得之,今不知藏何處。”([37],第3 頁)章士釗所言名詞館為學部審定名詞館,嚴復當時任總纂。([37],第3 頁)因“學”字所含“科學”之義,就譯名“名理探”,嚴復認為“探”“不足與本學之深廣相副”([19],第2 頁)。因此,在翻譯“l(fā)ogic”時,嚴復擇“名”擇“學”,棄“辯/辨學”“論理學”和“名理探”,皆因“名”之奧衍精博和“學”之深廣。那么,嚴復是如何理解“名”和“學”?作為logic 的譯名,“名學”具有“治平之基”“專科之學”和“為學為術(shù)”的政治、知識和學術(shù)的三重內(nèi)涵。
嚴復譯名學有著明確的政治指向。受斯賓塞學說的影響,嚴復主張構(gòu)建基于以名學和數(shù)學為基礎(chǔ)的達致修齊治平之功的遞進學科體系。這一學科體系的終端為群學,即社會學。名學為始基,群學在諸學之上。名學能成為始基,在于其界說和正名之功。修齊治平之基與正名之功,此二理即為嚴復所言“名”字所涵之奧衍精博。
1895 年3 月4 日至9 日,天津《直報》連載《原強》。嚴復在文中闡述了通過治名數(shù)力炙(質(zhì))和天地人學以達群學的學科次序。([28],第6-7 頁)此后,嚴復對《原強》進行修改,仍言治群學,必先治諸學,其治學次第為名學、數(shù)學、力學、質(zhì)學、生學和心學。([28],第17 頁)為何治群學?嚴復言:“群學治,而后能修齊治平,用以持世保民以日進于郅治馨香之極盛也。”([28],第7 頁)因此,“故學問之事,以群學為要歸。唯群學明而后知治亂盛衰之故,而能有修齊治平之功”。([28],第18 頁)治群學的目的是為達“修齊治平之功”的政治志向,富強之路以治群學完成。而治群學的基礎(chǔ)是獲得有關(guān)名學、數(shù)學、力學、質(zhì)學、生學和心學的知識。嚴復在此闡發(fā)的治學秩序,更多受到來自斯賓塞的影響。
在《西學門徑功用》中,嚴復將以群學為旨歸構(gòu)筑的學科分為玄學、玄著學和著學。其言:“故為學之道,第一步則須為玄學。……然其事過于潔凈精微,故專事此學,則心德偏而智不完,于是,則繼之以玄著學、有所附矣,而不囿于方隅。……而心德之能,猶末備也,故必受之以著學。……而后終之以群學。”([28],第94-95 頁)玄學一名學、二數(shù)學。這兩門學科的學習是為了“審必然之理”,但如果只學習此二學,“心德偏”且“智不完”。所以,還需要繼續(xù)學習玄著學。玄著學一力二質(zhì)。通過玄著學的學習,還是未能備心德之能,故繼續(xù)著學的學習。天學、地學、人學和動植之學皆屬于著學。這些學科學習完之后,方可進入群學的學習。在后續(xù)出版的《群學肄言》中,玄學、玄著學和著學分別以玄科、間科和著科稱,治學順序從玄科至間科,再至著科。([27],第222-223 頁)《群學肄言》為斯賓塞The Study of Sociology 的譯本。早在1881 年,嚴復就已閱讀此書。([28],第126 頁)《群學肄言》的翻譯始于1898 年,所以,《西學門徑功用》中可見玄學、玄著學和著學三科體系的論述。
與斯賓塞的學科體系相對應,玄科指抽象科學(Abstract Sciences),間科指抽象-具體科學(Abstract-Concrete Sciences),著科指具體科學(Concrete Sciences)。其中邏輯學和數(shù)學屬抽象科學,機械學、物理學和化學屬抽象-具體科學,天文學和地質(zhì)學等學科則屬具體科學。([9],第317-326 頁)在斯賓塞的學科體系中,抽象科學、抽象-具體科學和具體科學的學習皆為進入社會學研究而進行的各科思維習慣的訓練。這些思維習慣是通過各科的學習而獲得,其中邏輯學和數(shù)學學科的學習可以幫助社會學的研究者掌握必然關(guān)系。([9],第316 頁)與斯賓塞的論述相較,嚴復在翻譯中給予社會學更多的期待。其言群學為“一切科學之匯歸”。([27],第223 頁)通過一系列的論述,嚴復試圖建立一個以名學為始基,以群學為指歸,可“修齊治平”,可決“人事廢興”及“郅治”的知識體系。([28],第6-7、48 頁;[13],第89 頁)嚴復相信,對國家和社會的理解必須建立在此知識體系基礎(chǔ)之上。而治學路徑的遞進軌跡,說明了達致富強必本之于“名學”的邏輯關(guān)系。([26],第185 頁)嚴復重視名學,在翻譯《天演論》時,將赫胥黎的天文、物理和化學變成了“可以操順溯逆推之左券”和“綱舉目張”的“名學”“數(shù)學”“質(zhì)學”和“力學”。([3],第84 頁;[13],第94 頁)就亞當·斯密所述名學第一、元學第二、神理之學第三、德行之學第四、物理之學第五的哲學教學的分科次序,嚴復在案語中表示不為贊同:“觀其次第,惟以名學入門為有當,而莫謬于先神理之學,而以物理之學為終,異乎吾國大學之先格物致知,而終于平天下者矣。”([33],第631 頁)嚴復認為亞當·斯密所言學科次第,以名學第一是恰當?shù)模晕锢碇畬W為終則不當。因為此學科次序與中國先格致終于平天下的次第相異。3嚴復推崇斯賓塞的學科體系,即以名學和數(shù)學二學為始,最后終于群學。早在《原強》中,嚴復言:“約其所論,其節(jié)目支條,與吾《大學》所謂誠正修齊治平之事有不期而合者,第《大學》引而未發(fā),語而不詳。”([28],第6 頁)對名學在學科體系中的地位,嚴復的認知是一以貫之。名學是為群學而準備,為“格致之管鑰”,“故玄科首名學”。([27],第156 頁)此后,在《京師大學堂譯書局章程》(1903)中分出統(tǒng)挈科學、間立科學和及事科學以對應玄科、間科和著科,并將名學和數(shù)學劃入統(tǒng)挈科學,意為“統(tǒng)挈”諸學之基礎(chǔ)。([28],第130 頁)
嚴復對名學為修齊治平之基的認知,與他自身對名學的理解有關(guān)。在嚴復看來,名學可替代儒家的經(jīng)典,成為確保政治、道德和精神領(lǐng)域確定性的來源。([4],第148-150 頁)名學作為可替代確定性來源的保障,是通過名稱的正確使用,即正名獲得的。因為名“有界說之用”([19],第10 頁),正名使術(shù)語界限分明、含義明確不含混,從而獲得確定性。因此,名的界定是嚴復在著述中反復討論的問題。在《政治講義》中,嚴復告誡“科學入手,第一層工夫便是正名”([31],第1247 頁),正名是“科學要緊事業(yè),不如此者,無科學也”([31],第1285 頁)。正名即“用一名義,必先界釋明白”([31],第1243 頁),須用名不茍,“即有時與人辯理。亦須先問其所用名字。界說云何”([35],第25 頁)。名的準確界定,要做到“所用字義,必須界線分明,不準絲毫含混”([31],第1280 頁);應“只涵一義”“函義不容兩歧,更不容矛盾”([31],第1290 頁)。對如何正名,嚴復身體力行在多處對所論之名加以界定,如“德”([19],第101 頁)、“自由”([31],第1289-1290 頁)、“計學”([33],第347-348 頁)和“名學”([19],第3 頁)等詞。嚴復眼中的名,是通向?qū)>畬W的必要條件。如不精名之器,則難通專精之學。([35],第27 頁)由上所論,作為logic 的譯名,“名”字所涵之奧衍精博,是“辯”和“論理”所“俱不稱”。這也解釋了嚴復為何使用“名”作為邏輯學術(shù)語“term”的等價物。4由嚴復擔任總纂的學部編訂名詞館,審定“Name”的譯名為“名”,“Term”譯名為“端”,并言“此字之義與名同,以在一句中之兩端,Terminus 故謂之端,原音亦與端字不期而合”(詳見[32])。在《名學淺說》中,“positive term”譯名為“正名”、“abstract term”譯名為“玄名”、“negative term”譯名為“負名”。(詳見[35])
嚴復對未使用李之藻的譯名“名理探”給出的理由是“探”不足與邏輯學之深廣相副。此論出自《穆勒名學》引論第二節(jié)“辨邏輯之為學為術(shù)”的案語([19],第2頁),原文為“Is Logic the art and science of reasoning”,“science”譯為“學”,“art”譯為“術(shù)”。由嚴復擔任總纂的學部編訂名詞館在審定《辨學中英名詞對照表》時,“Science”定名為“學”,“Art”定名為“術(shù)”,并言“Science 亦譯科學”。([32],第1 頁)1916 年出版的《官話字典及翻譯手冊》(English-Chinese Dictionary of the Standard Chinese Spoken Language and Handbook for Translation)標注了“學”為Science 的學部定語,“科學”為新詞。編纂時,赫美玲(K.Hemeling)對部分術(shù)語進行了學科分類,“Science”歸入邏輯學,作為邏輯學科的專業(yè)術(shù)語。([1],第1269頁)當傳統(tǒng)知識分類體系遭遇變革,以“學”類分知識時,嚴復用“學”譯logic有如下考慮:其一,“羅支”(logy)為學,羅支即邏輯,故“邏輯”為學(logy)。其二,名學為“學”,或名學為“科學”(science)。此為“學”之深廣。
“學”在中國古代求探索,重義理。([18])近代入華的“科學”概念改變“學”之含義,并促使中學科學化。具有“學術(shù)分科”之義的“學”成為了具有學科意義的學科名稱的后綴,如力學、化學、心理學、教育學、倫理學、易學和經(jīng)學等皆以添加后綴“學”成為分科之學。嚴復在《穆勒名學》中對后綴“學”有如此描述:“故今日泰西諸學。其西名多以羅支結(jié)響。羅支即邏輯也。如斐洛羅支之為字學。唆休羅支之為群學。什可羅支之為心學。拜訶羅支之為生學是已。”([19],第2 頁)此處“斐洛羅支”為“philology”,譯為“字學”;“唆休羅支”為“sociology”,譯為“群學”;“什可羅支”為“psychology”,譯為“心學”;“拜訶羅支”為“biology”,譯為“生學”。這些泰西諸學有一共同特征是以“羅支結(jié)響”,即以“l(fā)ogy”為詞綴構(gòu)成學科名,此為“舉一端而號之曰‘學’者”([28],第52 頁)。從嚴復論述看,“學”和英文詞綴“l(fā)ogy”(羅支)有著相對固定的對應關(guān)系,“學”可以成為造詞語素來創(chuàng)制學科新名詞。以“學”為后綴構(gòu)造學科名是漢語的新詞用法,可見于早期傳教士的文本中。《西學啟蒙十六種》有地學、化學、辨學、動物學和植物學等西學。([20],第278 頁)偉烈亞力在《六合叢談》小引中使用“察地之學”“鳥獸草木之學”“測天之學”“電氣之學”等名介紹西學。([25],第521-522 頁)這些以“學”結(jié)尾的學科新名詞以“study of”形式出現(xiàn)或多以“l(fā)ogy”結(jié)尾,在日語中多為以詞尾“-gaku”結(jié)尾的復合詞。([17],第428 頁)在19 世紀中日西詞匯交流過程中,造詞語素“學”與以英文“l(fā)ogy”和以日語“gaku”詞綴結(jié)尾的詞呈現(xiàn)出相對固定的對譯關(guān)系。在英和華詞典中,這種對譯關(guān)系更加清晰。1867 年的《和英語林集成》(A Japanese and English Dictionary),“gaku”的其中一個釋義為“science”。([2],第71 頁)編譯者詹姆斯·柯蒂斯·赫本(J.Hepburn)在索引處列出最常見英語單詞的日語對應詞,“science”的其中一個對應詞為“gaku”(學),另一個對應詞為“jutsz”(術(shù))。([2],index 第96 頁)在后續(xù)的幾次修訂中,這一釋義都得以延續(xù)。為“學”(science)者在日語中以“gaku”結(jié)尾,“the science of numbers”為“sū-gaku”,中譯為數(shù)學,算數(shù)之學;“natural science”為“haku-butsugaku”,中譯為格致,博物之學;“the science of medicine”為“i-gaku”,中譯為醫(yī)學。([14],第1003 頁)從“l(fā)ogic”的日譯名“omoino gaku”“ri-gaku”看,“l(fā)ogic”為“學”(science)。([14],第243 頁)
穆勒(J.S.Mill)在A System of Logic 中討論了logic 為學為術(shù)的問題。([8],第1-2 頁)原著中,logic 為“學”,且是“一切學之學”。([8],第6 頁)就logic為學問題,嚴復在案語中進行如下論證,“羅支”(logy)為學,“羅支”(logy)即“邏輯”,故“邏輯”為學。“以羅支結(jié)響”的泰西諸學可稱為“學”,“羅支即邏輯”,當“變邏各斯為邏輯以名之”,logic 為“邏輯”,則“l(fā)ogic”為“學”,且為“一切學之學”。([19],第2 頁)從其論述看,嚴復將logic 音譯“邏輯”,除了需用“邏輯”標注其發(fā)音以釋詞源外([24],第63 頁),更為重要的是基于詞源從構(gòu)詞成分上論證為學者皆有“邏輯”,因為“學”者以“羅支”(logy)結(jié)尾,“羅支”為“邏輯”(logic),為舉一端可曰“學”者。
穆勒稱logic 為science,嚴復用“科學”指“science”,有時也用“學”或“學術(shù)”替換。嚴復的“科學”所指有二,一指自然科學,有時亦稱“格物”;二指學術(shù)分科,即分科之學,名學屬之。為“科學”者,具有“科學”的分科、系統(tǒng)、可證、普遍和準確等特性。在早期的《救亡決論》中,嚴復論述了科學的分科、可證與普遍。他認為西學“一理之明,一法之立,必驗之物物事事而皆然,而后定之為不易。其所驗也貴多,故博大;其收效也必恒,故悠久”([28],第45 頁)。因此,以“羅支”結(jié)尾可曰“學”者,“必其部居群分,層累枝葉,確乎可證,渙然大同,無一語游移,無一事違反”([28],第52 頁)。從“科學”的性質(zhì)和體系看,“名學”為“科學”。([28],第125 頁)其一,名學探求因果關(guān)系,具有成為“科學”的資格,且可以“以統(tǒng)諸學”。“凡學必有其因果公例,可以數(shù)往知來者,乃稱科學”([28],第125 頁)。能以“學”名者,“有其因果公例”,能“執(zhí)果窮因”。([28],第125 頁)名學的內(nèi)籀和外籀5內(nèi)籀,也譯內(nèi)導,今譯歸納;外籀,也譯外導,今譯演繹。之術(shù)可探因求果,得必然之劵與未然之效。嚴復在《穆勒名學》中言:“眾因成果。現(xiàn)象斯繁。欲籀其例。則內(nèi)籀之術(shù)不足專用。而格物家所操持。于是有外籀之術(shù)。”([19],第386 頁)內(nèi)籀“合異事而觀其同,而得其公例”;外籀“可據(jù)已然已知以推未然未知者”。([28],第94頁)其二,名學自為一科,乃專科之學。如同群學,名學在西方已成科學,且與理學(今譯哲學)不可相混。([19],第12 頁)因此,從“科學”角度看,“探”不如“學”,以“學”譯logic 方能顯該學之深廣。
以具有分科性、系統(tǒng)性和可證性的西學為法戒判斷中學,中學為“術(shù)”不為“學”。([28],第52 頁;[31],第1248 頁)嚴復認為中國只有作為術(shù)的logic,而沒有作為學的logic,中國古代的邏輯思想為術(shù)不為學。他所關(guān)注的不是中國古文獻中的名,而是要引介作為科學的名學。玄科、間科和著科,“于玄者得其法則”([27],第231 頁)。名學屬玄科,其用在于得法則,此為名學之術(shù)。為術(shù)的名學縝密誠實、求誠不虛([19],第4、11 頁)、探究因果實證、可解決“近世學者輕佻浮偽,無縝密誠實之根”([30],第567 頁)。
“術(shù)”與“學”相對應,“學”為science,“術(shù)”為art(也譯為“藝”)。從日本入華的“科學”一詞,為學為術(shù)。《和英語林集成》(1867)對此有所記錄。“jutsz”的釋義有art,science,rules 和principles 等義,索引處“science”另一個對應詞為“jutsz”(術(shù))。([2],第163、index 第96 頁)就藝為科學的認識,嚴復在《〈與外交報〉主人書》中有所闡述。為駁當時學界政藝末置,嚴復以反問的方式指出藝者為科學,且政藝并出于科學。([29],第559 頁)但術(shù)與學不同,“學者考自然之理,立必然之例,術(shù)者據(jù)既知之理,求可成之功”([33],第348 頁)。“術(shù)”主行,可以“施之民生日用之間”([28],第45 頁)。“術(shù)”在“學”之后,須據(jù)理行術(shù),學明術(shù)良([31],第1248 頁),“不學則無術(shù)”([19],第3 頁)。因此,“術(shù)之名必不可以譯學”6Economics 譯為計學,而非理財學。因為,理財,術(shù)也。([33],第348 頁),但學可以為術(shù)。名學即為一例。“名學者,義兼夫術(shù)與學者也;乃思之學,本于學而得思之術(shù)者也”([19],第3 頁)。名學為學,“思辨之學”([35],第3 頁);名學為術(shù),于思之學后教人“致思窮理之術(shù)”([28],第29 頁)。術(shù)可行,名學之術(shù)為可以具體操作器術(shù),如定義術(shù)、內(nèi)籀術(shù)和外籀術(shù)。術(shù)是規(guī)則、法則、規(guī)范和法術(shù)。([2],第163 頁;[10],第147 頁;[7],第57-58 頁)術(shù)是體系化的規(guī)則,保證推理的正確性。([8],第2 頁)名學之用在于得法則。([27],第231 頁)
嚴復言“即物窮理之最要途術(shù)”為內(nèi)籀和外籀。([13],第vii-ix 頁)在施內(nèi)籀與外籀之前,需用定義術(shù)對所用之名進行界說,即正名。因“用名不茍,為治名學第一事”([35],第25 頁)。名有界說之用,嚴復給出了界說時需遵守的五項定義規(guī)則:“一、界說必盡其物之德,違此者其失混。二、界說不得用所界之字,違此者其失環(huán)。三、界說必括取名之物,違此者其失漏。四、界說不得用詁訓不明之字,犯此者其失熒。五、界說不用‘非’‘無’‘不’等字,犯此者其失負。”([28],第95-96 頁)在嚴復看來,模糊性阻礙中國學問發(fā)達,乃至政治救亡。([30],第559、565 頁;[31],第1247 頁)解決之道是將學術(shù)和政論建立在準確和系統(tǒng)的“科學”體系之上,這些定義術(shù)正是獲得具有政治指向“科學”的基礎(chǔ)。
除定義術(shù)外,內(nèi)籀術(shù)和外籀術(shù)亦是對中國學術(shù)和國家復興至關(guān)重要的兩種邏輯方法。“格物窮理之用,其涂術(shù)不過二端。一曰內(nèi)導;一曰外導”([28],第94頁)。內(nèi)籀術(shù),以觀察(實測)會通,得大法公例或使公例生;外籀術(shù),施聯(lián)珠推證,并試驗印證。([13],第vii-ix 頁;[28],第93-94 頁;[19],第386-394 頁)實測會通所得公例為施外籀術(shù)之前提(原),繼之進行例-案-斷的推證,最后以試驗印證所推之斷。且“會通愈廣,則其例亦愈尊”([19],第151 頁),記載和歷史的功用正在于此。([29],第337 頁;[31],第1244 頁)實測會通,聯(lián)珠推證和印證事實,為實施外籀術(shù)的三候,三候闕一不可,“闕其前二,則理無由立;而闕其后一者,尤可愳也”([19],第394 頁)。為保證推理的可靠性,嚴復強調(diào)施于外籀術(shù)時前提的真實性。因為,如果以虛造的前提實施演繹之術(shù),會導致結(jié)論為假,最終生心害政。就形數(shù)之學推證時無需考慮前提,即原的真假,嚴復在案語中以“西人之非富強”為例說明“原”為真的重要性。其例如下,“富者不遠適異國以求利,今西人遠適異國以求利矣,則非富也”;“強者無事人之保護,今西人立約以求保護矣,則非強也”。嚴復稱此論證“與聯(lián)珠暗合”,通過運用假言推理的否定后件式可推得西人非富,西人非強,但此論證不能稱之為“合法”,因此,結(jié)論不成立。因為此論證的前提(原)已經(jīng)不正確,再使用外籀術(shù)進行推理,其結(jié)論(委)是可疑的。對推證前提的要求,《穆勒名學》有詳細的闡述:“原詞大例。所據(jù)者虛。雖有實測試驗之功。而多不合于四術(shù)。至得例矣。又未為印證于事實。此其外籀必不可用。”([19],第413 頁)在談及教育流弊時,嚴復也指出“而因事前既無觀察之術(shù),事后于古人所垂成例,又無印證之勤,故其公例多疏,而外籀亦多漏”。([29],第281 頁)此后的《〈民約〉平議》也有類似的表述:“若夫向壁虛造,用前有假如之術(shù),立為原則,而演繹之,及其終事,往往生害。”([29],第337 頁)從嚴復的多處論述看,前提的例應由觀察實測而得,若前提由實測所得,但若為虛假,導出的結(jié)論又未經(jīng)試驗印證于事實,則多謬。所以,嚴復不主張以這樣的方式實施外籀術(shù)。
推證時,相較于結(jié)論(委),嚴復更看重前提(原)。若無實測會通,理無由立,公例不知從何而有。既然“恒在原而不在委;原之既非,雖不畔外籀術(shù)終無益也”([19],第203 頁),那么古人依據(jù)先驗、直覺和古文獻知識的論證成為了嚴復批判的對象。嚴復指出先驗、直覺和古文獻并非依據(jù)實測會通所得,為“所據(jù)者虛”,此為明以后中學式微的原因。([28],第29 頁)他斥責陸王之學為師心自用([28],第44 頁),駁斥中學論證時的必求古訓([28],第29 頁),主張讀無字之書。([28],第93 頁)在《穆勒名學》之“論科學何以不皆外籀而有試驗科學”中,嚴復言及科學正鵠,在成外籀,但不獨在外籀,內(nèi)籀外籀分其功候。([19],第195-197 頁)可見,嚴復即看重實測會通,也重視試驗印證,歸納與演繹不可偏廢,于學于國皆同等重要。
從學之為學的角度看,以“科學”標準評判中學,中學不得舉一端,以“l(fā)ogy”命名,即不得以“學”名,則中國古代邏輯思想不得稱“學”。從學之為術(shù)的角度看,“實測”“會通”和“試驗”是格物學家用以推證形下者之徑術(shù)。三者必備是判斷一學問是否為學的標準。三者缺一皆不可以言其為“學”。三者中,以試驗最為重要,古學遜于今學,正是由于缺少此術(shù)。([13],第44 頁;[19],第394 頁)以此標準看,中國古代邏輯思想為術(shù)不為學。在《名學淺說》中,他直言“夫名學為術(shù),吾國秦前,必已有之”,可見堅白同異和短長捭闔之學說。([35],第61 頁)在嚴復看來,公孫龍的“堅白離”,惠施的“大同異、小同異”和縱橫家的“縱橫捭闔”為明辨之法,說辯之術(shù)。章士釗在討論“l(fā)ogic”的定名時佐證了嚴復的這一論斷。章士釗稱曾在由嚴復擔任總纂的編訂名詞館草稿中見此一語:“此科所包至廣,吾國先秦所有,雖不足以抵其全,然實此科之首事。”([37],第2-3 頁)史華慈認為嚴復使用“名學”翻譯“l(fā)ogic”,是為了暗指古代名家,如公孫龍和惠施等人對(歸納)邏輯知識建立的艱難嘗試。([26],第186 頁)早在《天演論》時期,嚴復就已經(jīng)論及中國古代邏輯思想為術(shù)的問題。他認為六藝中的《易》“本隱而之顯”,為外籀;《春秋》“推見至隱”,為內(nèi)籀。([13],第vii-ix 頁)因后人漠視,此二即物窮理之途術(shù)沒有得到發(fā)展。此后,在《穆勒名學》中論證《易》依數(shù)推品,實時變化,為外籀。([19],第200 頁)
面對信仰和政治領(lǐng)域的確定性問題,嚴復在確定性的尋求中把注意力和希望轉(zhuǎn)向了一門被稱之為“一切學之學”的邏輯學。Logic,作為確定性的可替代來源,嚴復在選取“名”和“學”,并組合作為其譯名時賦予了這一學名基本含義之外的特殊功能。名學,如同群學和政治學,已為一科之學。獨立成科的名學兼夫?qū)W與術(shù),確保名實相符的定義術(shù)和格物致知的歸納演繹術(shù)為科學提供了準確性,使建立于科學體系之上的政論避免歧義和模糊,從而確保了信仰和政治領(lǐng)域的確定性。兼具政治、知識和學術(shù)之維的名學成為了使國家富強的新理和石基。伴隨著知識體系近代變革而引發(fā)的中國邏輯合法性、中國哲學合法性,乃至中國古代思想為學的合法性問題,學界提供了不同的破題路徑。([16,23,36])嚴復對logic 譯名的擇別,以及對中國古代邏輯思想為術(shù)而不為學的討論,為學界走出有關(guān)合法性問題困境提供另一路徑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