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光松
“靜中養出端倪”是陳白沙(陳獻章,1428-1500,字公甫,號石齋,廣東新會人,世人稱白沙先生)標簽式的思想主張。關于這一主張中“端倪”的含義,歷來眾說紛紜,明儒有“幾”“生幾”“真機”“真心”“四端”“良心”“良知”“天理(呈露)”“本體”“虛明”“中”“獨”“意”“天”等十余種釋義,現代學界也有“圣學之微始”“宇宙意識”“純粹意識”“真理的起點”“價值世界的開端”等多種解釋。作為白沙工夫論中牽一發而動全身的重要觀念,“端倪”是我們通達白沙工夫論思想的津梁。本文將通過對白沙“端倪”一詞的使用語境、詞源及語義的考察,切入并揭示白沙工夫論思想及其在思想史上的影響與意義。
《明史·陳獻章傳》《四庫全書總目·白沙集提要》俱以“靜中養出端倪”概括白沙學術,這反映了人們對白沙學術思想的一般看法,即白沙學術思想以“靜中養出端倪”為根本與特色。事實上,“靜中養出端倪”并非白沙原話,而是人們對《與賀克恭黃門》第二書“為學須從靜中坐養出個端倪來”一語的口訣化,要理解這句話的含義與意義,我們需要將其置于白沙的為學與教學脈絡中。
白沙早期重要門人林光(1439-1519)談及白沙為學經歷時曾說:
(白沙先生)自幼穎悟絕倫,弱冠充邑庠生,明年丁卯(1447)中鄉試。戊辰(1448)、辛未(1451)兩赴禮闈,俱下第。歸而力學,嘆曰:‘學業止于業而已乎?天下必有知道者?!劷覅瞧妇谍S講學,遂往從之游,時年二十有七??谍S性嚴毅,雅重先生。教人多舉伊洛成語,經史百子,無所不講,然未有得也。居半載即歸,遂絕意舉子業。(1)[明]林光撰、羅邦柱點校:《南川冰蘗全集》,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2004年,第177頁。
景泰五年(1454),白沙27歲,是年秋往臨川從學吳與弼(1391-1469),因在康齋處未有所得,半年后即景泰六年(1455)春返粵。關于歸家后的為學經歷,白沙曾自述云:
比歸白沙,杜門不出,專求所以用力之方。既無師友指引,惟日靠書冊尋之,忘寢忘食,如是者亦累年,而卒未得焉。所謂未得,謂吾此心與此理未有湊泊吻合處也。于是舍彼之繁,求吾之約,惟在靜坐,久之,然后見吾此心之體隱然呈露,常若有物。日用間種種應酬,隨吾所欲,如馬之御銜勒也。體認物理,稽諸圣訓,各有頭緒來歷,如水之有源委也。于是渙然自信曰:“作圣之功,其在茲乎?”有學于仆者,輒教之靜坐,蓋以吾所經歷粗有實效者告之,非務為高虛以誤人也。(2)[明]陳獻章著、孫通海點校:《陳獻章集(上)》,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145頁。
《復趙提學僉憲》第一書作于成化十五年(1479)(3)[明]陳獻章著、孫通海點校:《陳獻章集(下)》,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819頁。,白沙時52歲。據白沙此處事后追述,自江西歸家后,他先是遵循康齋教導而“日靠書冊尋之”,但累年未得;于是改弦易張,訴諸靜坐,久之,見心體隱然呈露,然后驗之日用應酬、物理及圣訓無不相合,遂自信作圣之功即在靜坐。白沙于天順八年(1464)結束閉戶靜坐生活(4)人們常將白沙《初秋夜(二首之二)》所云“自我不出戶,歲星今十周”看作是他結束閉戶靜坐的標志,阮榕齡將該詩系于天順八年(1464),陳郁夫系于成化元年(1465)。按,景泰六年至天順八年共10年,與“歲星今十周”說相合,因此,當以阮說為是。([明]陳獻章著、孫通海點校:《陳獻章集(下)》,第809頁;陳郁夫:《江門學記——陳白沙及湛甘泉研究》,北京:學生書局,1984年,第111頁。),不久即設帳授徒,誠如上文所言,白沙教學以靜坐為法,“為學須從靜中坐養出個端倪來”即這一教法的一種表達方式。
伍云(1425-1471)于成化元年師事白沙(5)白沙《伍光宇行狀》云光宇“垂四十,始交于予”,又云其“卒之時年四十又七,實辛卯十月十八日也”,辛卯為成化七年(1471),《行狀》亦作于是年,可知光宇40歲即成化元年時師事白沙。([明]陳獻章著、孫通海點校:《陳獻章集(上)》,第103、105頁。),拜師后便“杜門息交”“焚香正襟,趺坐竟日”(6)同上,第103頁。,白沙的靜坐教法實踐于此可見。成化五年(1469)春,林光北上會試時初識白沙于京城,次年(1470)夏往江門拜師,六月返東莞。白沙同月作《寄緝熙》二首之一云:“種種日用見端倪,而此端倪人莫窺。不有醒于涵養內,定知無有頓醒時。”(7)[明]陳獻章著、孫通海點校:《陳獻章集(下)》,第984頁。這是白沙傳授靜坐教法時首次使用“端倪”一詞。十月,白沙又指示林光“萬梅書屋且當閉關獨坐”(8)同上,第969頁。。明年(1471)二月,林光以靜坐所見質諸白沙,白沙復以高度評價(9)[明]陳獻章著、孫通海點校:《陳獻章集》(上),第216—217頁。。林光體道無疑強化了白沙對靜坐教法的自信,其欣喜之情溢于言表,但當他該年晚些時候收到門人賀欽(1437-1510,字克恭,遼東人)的求教書信時,又陷入苦惱。
賀欽于成化二年(1466)白沙復游太學時從學,次年(1467)白沙南歸,四年(1468)冬克恭亦辭官歸遼東。據《與董子仁書》,白沙于成化七年(1471)后九月二日前收到董旻(字子仁)轉達的“克恭書”(10)在羅本、林本、蕭本中,《與董子仁書》后有“辛卯后九月二日,某頓首”十字,據此,白沙于成化七年(辛卯)后九月二日前收到“克恭書”。([明]陳獻章著、孫通海點校:《陳獻章集(上)》,第229頁。),此書即《醫閭先生集》中《簡石齋陳先生》第三書。由書中“今秋”“孟冬作此”等字樣,可知該書作于成化五年(1469)孟冬,而七年白沙始收到此書,中間相隔近一年,空間距離帶來的溝通不便于此可見。收閱“克恭書”后,白沙作書告林光曰:“秉筆欲作一書寄克恭,論為學次第,罷之,不耐尋思,竟不能就。緝熙其代余言。大意只令他靜坐尋見端緒,卻說上良知良能一節,使之自信,以去駁雜支離之病,如近日之論可也。”(11)[明]陳獻章著、孫通海點校:《陳獻章集(下)》,第972頁?!安荒蛯に?,竟不能就”道出了白沙的苦惱為難情狀:白沙此前教學皆為現場教學或近距離教學,師生互動方便;如何對萬里之外的賀欽進行遠程教學,是他未曾遇到過的新課題。此外,白沙的苦惱為難也與他對文字書寫的不信任有關,“理學家們普遍對口傳與面授情有獨鐘,而對文字書寫不大信任”(12)陳立勝:《理學家與語錄體》,《社會科學》2015年第1期。。作為權宜之計,白沙讓剛體道不久的林光代言,一年后(1472)又自作《與賀克恭黃門》第二書,其書曰:
為學須從靜中坐養出個端倪來,方有商量處。林緝熙此紙,是他向來經歷過一個功案如此,是最不可不知。錄上克恭黃門。歲首已托鐘锳轉寄,未知達否?今再錄去。若未有入處,但只依此下工,不至相誤,未可便靠書策也。(13)[明]陳獻章著、孫通海點校:《陳獻章集(上)》,第133頁。
該書原未標年月,黎業明教授將之系于成化八年(1472)(14)黎業明:《陳獻章年譜》,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78頁。。按,所謂“林緝熙此紙”,即《與林緝熙書》第十書交代林光代筆寫給賀欽的書信,其內容為林光自身的靜坐經驗,這是現身說法式的案例教學。又,后世所熟知的“靜中養出端倪”一語,當為對該書“為學須從靜中坐養出個端倪來”這一表達的簡化或口訣化,這是白沙在林光個案基礎上提煉出來的一個為學綱領,主要從“為學次第”上立言,目的是讓賀欽有個工夫下手處。綱領是方向性的,要轉化為行動指南,尚需有操作方法一類的環節,在三年之后(1475)的《與林緝熙書》第十五書中,白沙對此交代說:
前日曾告秉之等只宜靜坐。子冀云:“書籍多了,擔子重了,恐放不下。”只放不下便信不及也。此心元初本無一物,何處交涉得一個放不下來?……夫養善端于靜坐,而求義理于書冊,則書冊有時而可廢,善端不可不涵養也,其理一耳。斯理也,識時者信之,不識時者弗信也。為己者用之,非為己者弗用也。詩、文章、末習、著述等路頭,一齊塞斷,一齊掃去,勿令半點芥蒂于我胸中,夫然后善端可養,靜可能也。終始一意,不厭不倦,優游厭,勿助勿忘,氣象將日進,造詣將日深。所謂“至近而神”,“百姓日用而不知”者,始自此迸出體面來也。到此境界,愈聞則愈大,愈定則愈明,愈逸則愈得,愈易則愈長。存存默默,不離頃刻,亦不著一物,亦不舍一物,無有內外,無有大小,無有隱顯,無有精粗,一以貫之矣。此之謂自得。前日曾告秉之等只宜靜坐。子冀云:“書籍多了,擔子重了,恐放不下?!敝环挪幌卤阈挪患耙病?15)[明]陳獻章著、孫通海點校:《陳獻章集(下)》,第974—975頁。
這是白沙對其靜坐教法表達最系統、最完整的一次。從《寄緝熙》二首之一“涵養端倪”到《與林緝熙書》第十書“靜坐尋見端緒”,再到《與賀克恭黃門》第二書“為學須從靜中坐養出個端倪”、《與林緝熙書》第十五書“養善端于靜坐”,六年之間,白沙不斷嘗試靜坐教法的表達形式,其中第二、三種表達形式皆與賀欽有關。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為學須從靜中坐養出個端倪”這一工夫論綱領是由賀欽逼迫出來的,它是白沙靜坐教學從“面授”轉向“函授”的重要標志。
上文分析了“靜中養出端倪”說的語境,下面將考察“端倪”一詞的淵源、語義及其表達功能。作為復合詞,“端倪”由“端”“倪”二字組成。“端”在《說文》屬“立部”,釋曰“直也。從立耑聲”,段玉裁注云“直也。用為發耑,耑,緒字者假借也”;又,“耑部”釋“耑”為“物初生之題也”,段玉裁注云“題者,額也。人體額為最上。物之初見即其額也。古發端字作此。今則端行而耑廢”(16)[清]段玉裁撰:《說文解字段注》,成都:成都古籍書店,1981年,第529、536頁。。可見,“端”本為“耑”,“耑”又為“緒”字之假借,本指人物出生時最先露出、最先被看到的額頭,由此引申為發端、開端、始發等義。“倪”在《說文》屬“人部”,釋為“俾”,常被借為婗、睨等?!岸四摺币辉~首見于《莊子·大宗師》,該篇描繪孟子反等人“反覆終始,不知端倪”。成玄英疏云:“端,緒也。倪,畔也。反覆,猶往來也。終始,猶生死也。既忘其形質,墮體絀聰,故能去來生死,與化俱往。化又無極,故莫知端倪。”(17)[清]郭慶藩輯:《莊子集釋》,上海:上海書店,1986年,第122頁。成疏訓“倪”為“畔”,則“端倪”有邊際義,主要從空間言。又,郭象注《齊物論》“和之以天倪”云“天倪者,自然之分也”(18)同上,第51頁。,亦釋“倪”為邊際。段玉裁對《大宗師》“端倪”一詞的釋義與成疏有異,段氏云“借端為耑,借倪為題也。題者,物初生之題也”(19)[清]段玉裁撰:《說文解字段注》,第399頁。?!澳摺奔葹椤邦}”,則“倪”即“端”也,“端倪”在此為發端義,主要從時間言。其實,“端倪”的發端義與邊際義彼此關聯、相互發明,因為發端總會在空間中顯露出來并因此而有一定邊際。值得注意的是,成疏認為孟子反等人的“不知端倪”系“忘其形質,墮體絀聰”的結果,而“忘其形質,墮體絀聰”即《大宗師》篇所言坐忘。白沙之謂“端倪”亦須坐忘呈露。白沙“端倪”說與《大宗師》間的這種同構當非巧合,對熟讀《南華經》且自比為莊子的白沙來說(20)[明]陳獻章著、孫通海點校:《陳獻章集(上)》,第540、564頁。,《大宗師》乃其重要源頭。
“端倪”在《莊子》中僅一見,表明它尚未上升為像“道德”一樣的概念。作為一個描述性的詞匯,“端倪”描繪的總是某某的發端或邊際。那么,白沙所言“端倪”是對什么的描繪?簡又文認為“端倪”指“圣學之微始”(21)簡又文:《白沙學刊》第2冊,香港:白沙文化教育基金會,1967年,第28頁,姜允明以為是“真理的起點”“價值世界的開端”(22)姜允明:《陳白沙其人其學》,臺北:洪葉文化事業有限公司,2003年,第130頁。,茍小泉認為是儒家的“真心”呈露(23)茍小泉:《陳白沙哲學研究》,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71頁。,劉興邦認為是“此心之體隱然呈露”(24)劉興邦:《白沙心學》,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2年,第69頁。,陳榮捷認為“端者始也,以時間言。倪者畔也,以空間言。端倪實指整個宇宙。即謂靜中可以養出生生活潑的宇宙之意”(25)[美]陳榮捷:《王陽明與禪》,臺北:學生書局,1984年,第71—72頁。。在今人看來,“端倪”描繪的主體有“圣學”“真理”“價值世界”“真心”“此心”“宇宙”等不同說法,以上諸說孰得白沙之旨?
白沙有時也稱“端倪”為“端緒”“善端”。關于“端緒”,《與林緝熙書》第五書(1471)云:“德孚兄近專向里尋索,若念念為之不置,可識端緒。上蔡云:要見真心。所謂端緒,真心是也?!?26)[明]陳獻章著、孫通海點校:《陳獻章集(下)》,第970頁。李禎(1419-1478)成化五年(1469)曾與白沙、林光自京城同舟南歸。上蔡即程顥門人謝良佐(1050-1103)。謝氏嘗云:“人須識其真心。見孺子將入井時是真心也,非思而得也,非勉而中也。”(27)[宋]謝良佐撰,曾恬、胡安國錄,朱熹刪定:《上蔡語錄》,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698分冊,子部[四]儒家類,臺北:臺北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578頁。“真心”即孟子所言“見孺子將入井時”之仁心,可知“端緒”即仁心。上蔡論仁與孟子有所不同:“仁者何也?活者為仁,死者為不仁。今人身體麻痹不知痛癢,謂之不仁。桃杏之核可種而生者謂之桃仁杏仁,言有生之意。推此,仁可見矣?!薄叭适撬闹蝗手?,不仁是不識痛癢,仁是識痛癢。”(28)同上,第569、578頁。上蔡此論本自乃師明道,明道嘗言:“醫書言手足痿痹為不仁,此言最善名狀?!?29)[宋]程顥、程頤撰,王孝魚點校:《二程集》,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15頁。以上蔡所言“真心”為中介,可知白沙之謂“端倪”系指仁心之生意或覺知能力的發端、呈露,在白沙看來,對它的“尋見”“養出”是成圣工夫的下手處。與白沙所言“端倪”本義相比,簡又文、姜允明的解說有些迂曲;茍小泉、劉興邦的解釋忠于白沙原文,但只引述而無闡發,于文義無所發明;陳榮捷所言的“整個宇宙”,在白沙那里為工夫境界,而“端倪”是從工夫入手處上立言,因此其解釋亦有一間之隔。
在白沙“端倪”說解釋史上,以孟子“四端”釋“端倪”是一個強勁的傳統。湛若水就認為白沙“養出端倪之說”正是“孟子擴充四端之意”(30)[明]湛若水撰:《泉翁大全集》,據明嘉靖19年洪垣刻本萬歷21年修補本,鐘彩鈞主持整理、標點之稿本,第697頁。,今人黃明同教授也堅持這一說法(31)黃明同:《明代心學開篇者——陳獻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61頁。。白沙以上蔡“真心”解釋“端緒”,其《和楊龜山此日不再得韻》亦云“善端日培養,庶免物欲戕”(32)[明]陳獻章著、孫通海點校:《陳獻章集(上)》,第279頁。。在此等地方,白沙“端倪”說的“四端”意義甚為明顯,但孟子之謂“四端”既沒有宇宙生意的意義,也無需經由坐忘呈露,因此,“四端”雖為白沙“端倪”說的重要思想來源,但二者不能等同。
關于“端倪”的“尋見”“養出”方法,白沙《與林緝熙書》第十五書云:“詩、文章、末習、著述等路頭,一齊塞斷,一齊掃去,勿令半點芥蒂于我胸中?!边@與現象學的“懸隔”或還原法非常相似。在現象學看來,經過層層“懸隔”或還原,經驗自我逐步被排除,作為“現象學的剩余”,純粹自我或純粹意識(pure consciousness)得以呈現出來(33)倪梁康:《胡塞爾現象學概念通釋》,北京:三聯書店,1999年,第127—128、222、292—293頁。。在白沙這里,養出“端倪”或體見心體的過程,就是“坐忘”“致虛”的過程,即不斷排除經驗自我的過程。作為排除到最后的結果,空無一物的“此心”或純粹意識呈露出來。陳來曾指出,白沙“心體呈露”是“近于‘內在的神秘體驗’所謂純粹意識的呈現”(34)陳來:《有無之境——王陽明哲學的精神》,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363頁。,以純粹意識詮解“心體”提示了“心體”的一個重要特征:它不是某一經驗意識,而是使經驗意識成為可能的基礎。白沙使用“此心”“此心之體”等詞匯,意在強調仁心是人的本體之心,與認知之心等發用心有別。“端倪”與純粹意識在外觀上很相似,但前者是工夫論概念,后者是認識論概念,而且后者不具備道德性等特征,其間差異不可不辨。
從成化六年(1470)到成化十五年(1479)的十年之間,白沙之所以先后使用“端倪”“端緒”“善端”“此心之體”等詞匯來指稱或描述仁心,系因語境與表達需要不同:“端倪”“端緒”意在突出仁心本有之生意或覺知能力的萌發、呈露;“善端”側重這一生意或能力是善(good)的,是工夫的起點;“此心之體”則強調仁心是有別于發用心的本體心。
“為學須從靜中坐養出個端倪來”簡化為“靜中養出端倪”的過程值得進一步考證,無論如何,該說一經提出就引起廣泛關注和多方回應,其中,朱子學陣營的反應最為強烈,白沙同門胡居仁(1434-1484)直斥“靜中養出端倪”為禪(35)[清]黃宗羲著、沈芝盈點校:《明儒學案(修訂本)》,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860頁。。羅欽順(1466-1547)認為,白沙之謂“端倪”只是知覺心的一種發用結果(“虛靈之光景”),從朱子學心性二分的角度看,“端倪”之見是見于心(知覺之心),而非見于性(本體)(36)同上,第1120、1118頁。。羅氏強調“端倪”是知覺心的一種發用結果(“虛靈之光景”),從朱子學心性二分的角度看,“端倪”之見是見于心(知覺之心),而非見于性(本體)。陳建(1497-1567)亦持相似看法,他認為白沙“心體呈露”只是一種“鏡像之見”(37)[明]陳建撰,黎業明點校:《陳建著作二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154頁。。不管是“虛靈之光景”還是“鏡像之見”,都強調“端倪”是缺乏實在性的虛見,這是朱子學學者批評白沙“端倪”說的一般手法。
在白沙學派傳人湛若水的教學中,“靜中養出端倪”是師徒們經常討論的一個話題,湛氏在答問中嘗將“端倪”釋為“生生之幾”“良心發見”“四端”“天理呈露”等,而尤重“四端”釋義,解釋說“昔為胡敬齋以端倪為禪,故舉四端證之耳”(38)[明]湛若水撰:《甘泉先生續編大全集》,據明嘉靖34年刻本萬歷23年修補本,鐘彩鈞主持整理標點之稿本,第1381頁。。可見,“四端”釋義的目的是為了強調白沙“端倪”說的儒家性,以回應胡居仁等人的批評。從整體上看,湛氏的“端倪”釋義比較全面、到位,照顧了“端倪”的道德性與生機性兩個基本特征。但在“端倪”的養出或呈露途徑上,湛氏云:“隨處體認,則端倪隨現,何必靜養?若見天理,則隨處灑落,即是全放下,更無他求。”(39)[明]湛若水撰:《泉翁大全集》,第199頁。這與白沙以靜坐為“端倪”唯一呈露途徑的見解頗為不同,也是他對師門“端倪”說的一大改造。
陽明學派是白沙身后最為活躍的學術群體,其成員亦普遍關注“靜中養出端倪”說,其中,篤信者有之,批評者有之,疏解會通者亦有之。萬廷言(1530-1610)認為靜坐有見,“自喜此處可是白沙所謂‘靜中養出端倪’”(40)[明]王畿撰、吳震編校整理:《王畿集》,南京:鳳凰出版社,2007年,第474頁。,其靜坐實踐即以白沙“靜中養出端倪”說為據。聶豹(1487-1563)不但平生篤信該說,而且從坤卦與復卦的關系入手,認為“知復之由于坤,則知善端之萌,未有不由于靜養也”(41)[清]黃宗羲著、沈芝盈點校:《明儒學案(修訂本)》,第266、380頁。,賦予“靜中養出端倪”說以宇宙論論證。王畿(1498-1583)與尤時熙(1503-1580)對“靜中養出端倪”說皆有批評,然立論有異。尤時熙從“學者只于發動處用功……不當求其起處”出發,以“靜中養出端倪”說為異學(42)同上,第639頁。。王畿則批評該說與孔門“兢兢業業,學不厭、教不倦”的宗旨有異,但有權法意義(43)[明]王畿撰、吳震編校整理:《王畿集》,第186—187頁。,因此不能一概否棄。劉塙(1566-1626)“靜中養出端倪”“非了當語”(44)[清]黃宗羲著、沈芝盈點校:《明儒學案(修訂本)》,第373頁。語義與龍溪相近。
王時槐(1522-1605)等陽明學者則致力于疏解、會通“靜中養出端倪”與其它工夫論命題的關系,其《寄啟新書》云:“虞廷曰中,孔門曰獨,舂陵曰幾,程門主一,白沙端倪,會稽良知,總無二理。雖立言似別,皆直指本心真面目,不沈空,不滯有,此是千古正學?!?45)同上,第476頁。何祥《通解》亦謂:“蓋求仁須識得源頭……張子所謂虛,邵子所謂虛明覺處,乃仁之源頭也……白沙先生云:‘學者須于靜中養出個端倪,方有商量處。’所謂端倪者,非虛明之呈露乎?”(46)同上,第846頁。在王、何二氏的疏解中,“端倪”已躋身入由“中”“獨”“幾”“主一”“良知”“虛明”等概念所構成的理學工夫論話語體系,且成為其中的一分子。如果說王時槐、何祥的疏解有相當文獻依據,那么以下疏解則充滿個性化色彩。萬表(1498-1556)詮解“格物”時談到“格之又格,而后本體之物呈露,即白沙之‘養出端倪’也”,然后他又以佛教色彩的“真空”釋本體呈露(47)同上,第811頁。。劉宗周(1578-1645)則對白沙“端倪”說的態度有些矛盾,一方面他以“精魂”解釋白沙的“端倪”,另一方面又以“端倪”詮釋自家觀點,認為“端倪即意,即獨,即天”(48)同上,第1454頁。。在這些個人化的疏解中,“端倪”脫離其本義,成為疏解者表達自己思想的一個概念工具,被形式化、工具化了的“端倪”獲得另一種生命。
宋明理學以成圣為目標,二程后形成“主靜”“主敬”并存的工夫論格局。伴隨朱子學地位的上升,以程朱為代表的“主敬”路線逐漸取得壓倒性的優勢。白沙在這樣氛圍中開展“窮理”實踐,其失敗觸及到宋明理學的一些核心問題。明道嘗云:“學者須先識仁。仁者,渾然與物同體?!?49)[宋]程顥、程頤撰,王孝魚點校:《二程集》,第16頁。此論對包括白沙在內的后來者影響甚大。白沙在其為學經歷中體認到,成圣的根據為仁,而仁又非認知的對象,人們無法通過“窮理”的方式獲得它。只有將經驗自我或經驗意識剝離之后,心體才能呈露出來。白沙以其自身親歷驗證了明道的“學者須先識仁”說,而“為學須從靜中坐養出個端倪來”則是對該說體之于身的另一番表達。明道主張靜坐而不廢讀書,認為學者應該先有知識,然后“從敬入”。在白沙看來,成圣與識仁有關而與窮理無涉,而識仁的根本途徑即靜坐。白沙將明道“識仁”說推向極致的同時,也將靜坐抬高到無以復加的地位,開辟了后世以靜坐為“求道必備之方、值得專注為之”的傳統(50)潘振泰:《劉宗周(1578-1645)對于“主靜”與“靜坐”的反省——一個思想史的探討》,《新史學》2007年第1期。。另一方面,白沙開啟了明代的反智識主義傳統。陽明學將儒學內部的反智識主義傾向推拓盡致,其核心觀念是讀書與成圣不相干(51)余英時:《論戴震與章學誠——清代中期學術思想史研究》,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5年,第296—297頁。,如上文所述,此論白沙實早已發之。作為一種糅雜了莊子“坐忘”、孟子“四端”、明道“識仁”等思想成分的新型仁論與工夫論,它的提出、流行對明代儒學工夫論格局的形成發揮了重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