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緯文武的大家
——試論唐順之在薊鎮核查軍務與詩文創作

徐 勇 歐陽康

唐順之是明代著名的思想家、軍事家、文學家。明嘉靖三十七年（1558），正值南倭北虜、兵禍嚴重之際，原本居家服父喪的唐順之，了解到危害東南沿海一帶各大城市的倭寇，到處攻城略地、打家劫舍，內心極為憤慨，痛心疾首。經工部侍郎趙文華等人的舉薦，唐順之經過了一番思慮和推脫，終于決定再次復出。同年三月，唐順之前往京師就任，升協司郎中。當時，東南形勢略有緩和，而北部邊境吃緊，唐順之于嘉靖三十七年（1558）七月正式受命前往薊鎮核查軍務，歷經兩月余還。在薊鎮的兩個多月，盡管只是唐順之生命中很短暫的一段時光，但他在核查軍務、詩文創作上都有不少重要的成果存世。

一、唐順之在薊鎮核查軍務及成效

薊鎮，為明九邊重鎮之一，是防御蒙古、護衛京師、具有重要軍事地位的邊塞。薊鎮總兵府治所，先后設置在桃林口、獅子峪、三屯營等地，其最大防戍范圍，東起山海關，向西經永平、遷安、遵化、薊州、平谷、順義、昌平等州縣，到達居庸關南的鎮邊城，以今天的行政區劃而言，它橫跨了河北、天津、北京三個省市。其中，今天津市薊州區的黃崖關長城一帶，是薊鎮長城中至為重要的關隘之一。

嘉靖三十六年（1557），嘉靖帝命薊鎮訓練軍卒,減少對外來入衛兵馬的依賴。嘉靖三十七年（1558）,又命駐防薊鎮的外來兵卒轉而聽從大同、宣府二鎮調遣。薊遼總督王忬為保留薊鎮入衛兵馬的調遣權，只得以地勢險要、責任重大、兵員不足為由,再次向明廷提出請求。眀廷對薊鎮防務不滿的核心原因在于，薊鎮始終依賴外鎮兵馬防衛，沒有積極主動練兵,遂派遣唐順之前往薊鎮核查兵額。

其實，明代衛所軍士逃亡、兵額不足的現象由來已久。《明史》載，“洪武時，宣府屯守官軍殆十萬。正統、景泰間，已不及額。弘治、正德以后，官軍實有者僅六萬六千九百有奇”。又如遼東，“邊備久弛，開原尤甚。士馬才十二，墻堡墩臺圮殆盡”。

唐順之抵達薊鎮后，恪盡職責，認真仔細地核實駐軍情況和軍事部署。在此之余，他還考察了當地的風土人情、山川地理等。待回京后，先后四次上疏，除了匯報核查情況外，還從不同角度提出了各類建議。

在《覆勘薊鎮邊務首疏》中，唐順之奏稱：“從石嶺起，東至古北口、墻子嶺、馬蘭峪，又東過灤河，至于太平寨、燕河營，盡石門寨而止，凡為區者七，查得原額兵共七萬六百零四名，見在四萬六千零三十七名，逃亡二萬四千五百六十七名。又從黃花鎮起，西至于居庸關，盡鎮邊城而止，凡為區者三，查得原額兵共二萬三千二十五名，逃亡一萬零一百九十五名。……薊兵稱雄由來久矣，比臣等至鎮，則見其人物瑣軟，筋骨綿緩，靡靡然有暮氣之惰，而無朝氣之銳。就而閱之，力士健馬，十才二三，鈍戈弱弓，往往而是。其于方圓牝牡九陣分合之變，既所不講，劍盾槍箭五兵之長，亦不能習。老羸未汰，紀律又疏，守尚不及，戰則豈堪?”我們可以看出，唐順之如實匯報了薊鎮嚴重的逃亡情況，導致精兵數量極低，這是嘉靖帝罰總督王忬降低俸祿兩級的重要原因。

唐順之不僅陳述了薊鎮兵員實情,還在《條陳薊鎮補兵足食事宜疏》中分析了士兵逃亡的原因，具體有兩點：一是修筑邊墻的兵卒常年得不到輪休,經年累月過于勞苦；二是各級將官盤剝太甚,經常克扣兵丁軍餉,造成軍心不穩。針對這種情況，他提出補兵建議五條、筑墻及供應邊軍糧食建議三條。例如，唐順之建議重新調查薊鎮各地糧食價格,在糧價高的地方應調整兵卒餉銀標準發放。薊鎮米價低，發的錢也就少，“京邊折銀給軍皆是六錢五分，薊鎮獨是四錢五分”。而薊鎮所轄各地糧價則不等,有的貧窮邊境地區糧價極高，地方士卒只能用近兩倍的價錢去買糧,吃不飽飯,自然逃亡兵丁日漸增多。

在《條陳薊鎮練兵事宜疏》中，唐順之又提出了九條專門針對薊鎮的練兵建議，其中包括“責大帥以主練”“定區帥以分練”“明賞罰以勵士”“雜邊兵以同技”“備選鋒”“練火器”“申閱法”“調戍邊以試練”“薊鎮夷情”九個方面。

在《條陳水運事宜》中，唐順之就糧餉運輸給出了自己的建議。灤東一帶，曾利用灤河漕船運送米糧,后來漕運不通，轉用陸路，費用多出數倍,糧食損耗，人力耗費也很大。因此，唐順之在奏疏中建議，恢復永平至灤河之間的漕運,減少運輸成本。唐順之的建議，使得此后多任永平巡撫均致力于疏通灤河,發展漕運。

此外，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戚繼光在唐順之來薊核查軍務后的第十一年，也就是隆慶三年（1569），擔任練兵總理兼薊鎮總兵官，并且在薊鎮度過了將近十六年的時光。在薊鎮期間，戚繼光積極修筑長城，開展練兵，并自南方招募士兵來薊，組建火器部隊、輜重部隊等。戚繼光的這些舉措，都與唐順之十一年前在薊鎮核查軍務時四次上疏中提出的相關舉措有著某種因果關系和異曲同工之妙。另外，唐順之來薊核查軍務之前的六年，也就是嘉靖三十一年（1552）前，戚繼光亦曾在薊戍守五年之久（1548——1552）。這期間，戚繼光還曾赴京參加京城守衛戰，寫下《備俺答策》，條陳《御虜方略》，提出了十幾條克敵取勝的切實良法，上交兵部，由此得到了朝廷的重視。戚繼光數年前的這些成果，都可能對唐順之的軍務核查工作有所啟發。

唐、戚二人的思想交集由何而來？據記載，唐順之雖年長戚繼光二十余歲（唐順之生于1507年，戚繼光生于1528年），但二人確曾有過深入交往，唐順之還指導過戚繼光的槍法。據戚繼光所著《紀效新書》記述：“巡撫荊川唐公于西興江樓自持槍教余，繼光請曰：‘每見他人用槍，圓串大可五尺。兵主獨圈一尺者，何也？’荊翁曰：‘人身側影只有七八寸，槍圈但拿開他槍一尺，即不及身膊，可矣；圈弩既大，彼槍開遠，亦與我無益，而我之力盡。’此說極得其精。余又問曰：‘如此一圈，其功如何？’荊翁曰：‘工夫十年矣。’一藝之精，其難如此！”唐、戚二人除了曾切磋槍法、友誼深厚之外，都是文武兼備之人，帶兵經驗豐富且著述頗多，進一步講，戚繼光應該對槍法老師唐順之的軍事思想也有一定的了解，他將唐順之對于薊鎮練兵的有關想法運用到實際舉措當中，也是具有相當的合理性和可能性的。另外，細讀唐順之的兵學著作《武編》，可以看出在治軍、用兵的許多方面，唐順之與戚繼光的觀點都有著相近、相似之處，唐、戚二人在軍事理論和軍事實踐上取得的成就，堪稱明代中期兵學文化發展的高峰。

二、唐順之在薊鎮的詩文創作

唐順之在薊鎮的兩個多月時間，在考察薊鎮練兵狀況之余，還游歷查勘了薊鎮許多山川關隘，也欣賞了北國的秋色美景，體驗了薊鎮的風土人情。唐順之現存的570 余首詩作中，有近40 首就作于這兩個月間。應該說，這是作者詩作的高產期。這些詩作大部分思想厚重，意蘊深刻，文字質樸。總體而言，是其詩作中藝術水平較高的。

唐順之在薊鎮創作的詩作，主要是律詩、古體詩，另有少量絕句，從內容上看，大部分屬于邊塞詩。這些詩作，繼承了傳統邊塞詩的特點，抒發愛國豪情，描寫邊塞自然風物，具有強烈的民族自豪感，也有較強的華夏文化中心本位的傳統觀念。

愛國情懷一直是邊塞詩的主旋律。唐順之在巡查軍務之余，描寫戰爭軍旅景觀，用文筆抒發一腔豪情。才到任薊鎮，唐順之就寫下《三屯營閱兵薊鎮總兵開府處》：“股肱北平郡,烽火度遼營。特以郎官節,來巡都護兵。橐駝參陣馬,篳篥應軍鉦。三令先庚后,八門死地生。妖星枉矢墮,殺氣蓐收行。象綴吳都燧,羊分宋士羹。生羌休近塞,熟虜敢渝盟。閱罷時登眺,虹螺憶古城。”生動地記錄下薊鎮重要的戰略地位和作者保家衛國的堅定信念。唐順之在密云閱兵后，亦寫下《密云閱兵作》：“亭徼逢秋雕羽輕,良家六郡試雄兵。一夫天險盧龍塞,萬炬星飛翼虎營。清笳乍歇聞鳴鏑,突騎才回見伏旌。有道四夷方設守,年年長此護神京。”

對邊塞自然風物的描寫，是唐順之這一時期邊塞詩的重點。唐順之赴薊鎮已值秋季，邊塞秋景的特點，在其詩作中頻繁出現。《入秋久矣余熱尚在 閏月十五日太平寨始見秋色》就反映了太平寨長城秋色的變化：“漫漫嵐氣半晴陰，摵摵庭柯葉亂吟。始覺孟秋云物至，因知宴歲旅情深。孤鳶影跕寒巖草，鳴蟈聲連野戍砧。戈甲滿山乘塞卒，天驕何處欲相侵。”薊鎮所轄山海關的海景亦是唐順之為之心潮澎湃的勝景，《山海關陳職方邀登觀海亭作》，以“萬里群山盡海頭，誰筑關城控上游”開篇，描寫了關城臨海的壯闊景色，“深秋邀我觀海樓，水潦初清海霧收。風恬浪細魚鱗起，隔岸隱隱見東牟”；也表達了作者抵御侵略、不可姑息來犯之敵的決心。“關內胡笳關外柝，婦女乘障夫虔劉。鴟蹲蛆食安可長，息肉不剪成懸疣。會須驅逐遠漠北，安得猛士挺長矛。昔人失卻渝關險，腥穢中華千古羞。”《登懷柔城》一首，則是傳統的邊塞孤城意象：“塞下孤城古白檀，半臨平野半依山。秋來亭徼無烽火，官馬千家苜蓿閑。小邑蕭條恰似村，日中市井已扃門。山田砂礫希禾黍，只有城西種果園。”總體來說，唐順之的邊塞詩，善于運用邊塞軍旅意象，傳遞出濃郁的邊塞氣息。

歌詠軍事歷史、描寫軍事人物，亦是邊塞詩常見的主題。《盧龍行詠田疇》就是一首詠史佳作。田疇是東漢末年隱士，隱居于徐無山（今盤山附近），在山里開墾躬耕，以避戰禍。曹操北征烏桓時，田疇為向導，平定烏桓有功。這首詩回顧了田疇的生平功業，贊曰：“當時策士如云擁，奇謀卻屬一書生。”同時，結合盧龍當地肅殺的秋景，更加深了憶往思今的感情。《副總兵馬芳芳陷虜中十二年而歸在虜中亦稱為驍將》，熱情贊揚了一度被俘歸來的英雄：“穹廬元以射雕稱,一騎常先萬馬騰。意氣肯甘胡地老,勛名終屬漢壇登。斫殘右臂方揮刃,殪盡追鋒未釋冰。歸自虜中還破虜,古來名將亦誰曾。”唐順之的妙筆，為副總兵馬芳芳的傳奇經歷增添了格外的英雄主義色彩。

在薊鎮核查軍務時期，唐順之還寫下了一篇《游盤山賦 薊州名山也》（有人撰文提出，此處所說盤山在蘇州，我們認為是不正確的，從文章的標題到內容，顯然均為今天津市薊州區的盤山）。這篇現存唯一的唐順之所作賦體文章，是其與羅戶部同游薊州盤山所作。盤山位于今天津市薊州區西北，始有記載于漢，興于唐，極盛于清，自然山水與名勝古跡并著，是華北知名的旅游勝地，號稱“京東第一山”。盤山的“三盤”，包括以松取勝的上盤、以石取勝的中盤、以水取勝的下盤，其景致被歷代文人墨客稱為“三盤暮雨”。盤山歷史上曾建有七十二座寺廟和眾多玲瓏寶塔，是佛教文化圣地。在明代，有關盤山的詩文，流傳至今的也有相當數量，如高承埏的《望盤山》詩、王世貞《登盤山》、戚繼光《登盤山絕頂》、謝榛的《登盤山絕頂謁黃龍祠作詩》，等等。唐順之的這篇賦，就是其中的佳作，盤山“三盤”之景色，佛教之文化，在這篇賦中均有體現。這里試援引如下：

游盤山賦 薊州名山也

【羅戶部邀游】

惟陰陽之陶冶，冥賴倒乎兩儀。天星殞而為石，【下盤，】駭滿山之置棋。搜萬象以效珍，何殊狀而相亞。或藉草而羊眠，諒仙術之幻詐；或負嵎而虎蹲，詫飲羽之神射；或臲臲而欲走，類靈鞭之叱咤；或屹立而不動，豈思婦之所化。既簇隊以縱橫，亦累卵而高下。紆十步而九曲，枉矢乎石鏬。

逮礧磈之歷盡，忽拔起乎孤峰，俯子孫之千億，儼高峙而稱宗，【中盤，】倚禪宮而凝睇，曠天宇之澄空，向之紛紛怪石，忽若懷寶而藏弓，但見夫萬木蓊翳而青蔥。一勺之泉大旱而不竭兮，人言其下潛乎蛟龍。女蘿薜荔紛披而交映兮，七十二寺隱見森羅乎其中。疑有悲歌慨慷之士，不得志而自隱，與夫仙靈逸客往來而相從。欲即之而無路兮，時見一二野僧啟巖扉而鳴鐘。侈佛廬之繁伙，歷歲久而不蕪。饒萬樹之梨栗，以衣食乎其徒。何藂木之岑郁，無一鳥之孤棲；余邊城之殺氣，警羽鏃而遐躋。泉觸石而鳴箏，松受風而響濤，時琤琮而乍噎，倏悲吟而怒號。憶連旬之巡歷，饜金鼓之嘈嘈。審聞性之不異，任群籟之相遭。適惝怳而延佇，忽四山之暝色。謝耳目于送迎，向僧齋而偃息。恍夢景之如醒，覺余興之未極。

晨起歷乎上盤，境逾奇而路逾棘。【上盤，】方蹐躬而俯穿，又縮足而仰捫。驚半踵之在外，愁欲度之猱猿。得平柯于高頂，接云間之飛翼。山童禿而無木，響草蟲之唧唧；岫遠拱而戟森，岡近繞而弧彎。乃下瞰乎城郭，曾不盈于一環。類黃鵠之再舉，見紆曲而睹圓。方悲人生之局促，恒豐蔀以自藏。眺溟渤之南匯，孑碣石之中巉。轉粳稻于東吳，駛萬里之云帆。笑卅鐘而石致，曾不及乎凌波之艬。連岡北矚，天設梐枑，列墉分戍，隔限戎虜，把都打來，孰敢予侮！嗤熟夷之桀黠，乞哨卒之余俎。雖烽火之暫虞，嶷金城之永固。惟山勢之既極，俄涌塔之天造。顯佛牙之光怪，騰麗空之硨。覽小道其若斯，信精神之為寶。胡俯仰而成陳，忽彷徨以回步。悵中心之有違，足屢卻而返顧。與流泉以偕逝，睠巖阿而長憶。豈淹留之無心，畏簡書之逼仄。

結語

唐順之是明代著名的思想家、軍事家、文學家，平生功業頗廣。在思想方面，他進一步發展和完善了心學，力求經學、心學合一；在軍事方面，他多次主持抗倭，功績顯赫，著述軍事類書《武編》，輯錄了大量兵法理論材料，且本人武藝精湛、槍法過人；在文學方面，他力主“本色論”，是當時文壇“唐宋派”的領袖，兼擅古文、時文，且有數百首詩歌流傳于世。

唐順之在二次復出后，來到薊鎮度過了兩個多月的時光。也許是復出的意志激勵著他，在這段時間里，唐順之認真考察當地軍務，核查薊鎮兵籍，發現部隊缺伍嚴重，士兵戰斗力亦低下，他及時向朝廷作了四次上疏匯報，提出了多項合理化建議。這對工作不力的薊鎮軍方，無疑造成了一場“大地震”，“總督王忬以下俱貶秩”。也許是薊鎮的山水觸動著他，在這段時間里，唐順之在巡視軍務之余，與友人縱情山水之間，寫下了不少值得稱道的詩文。其中有作者現存文章中僅有的一篇賦，還有近四十首詩作，這些詩文，真實反映了作者師法唐宋、崇尚古文、自然渾厚的文風，也充分體現了作者寄情山水、雄渾慷慨的胸懷，保存了對明代薊鎮各地風貌的記載。

從歷史發展的脈絡看，唐順之來薊的十余年后，曾隨唐順之學習槍法的抗倭名將戚繼光也來到薊鎮，其在薊鎮的練兵措施與唐順之當年上疏中的有關建議不謀而合。由此，我們再回顧唐順之在薊鎮的兩個多月時光，無疑具有更加獨特、深遠的影響和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