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中國山水畫的生命精神

張敏　葉琦

摘 要：中國山水畫自誕生以來，在千百年的發展歷程中，以表達生命為其終極追求。中國山水畫家深入生命根性處，以富有生命意趣的創造性筆墨語言，創繪出極富生命意境的山水畫作，以揭示宇宙的本真，呈現生命的真實，抒發生命情懷，安頓個體生命。

關鍵詞：山水畫;生命精神;生命意趣

中國山水畫興起于魏晉南北朝時期，伴隨著人的自覺、生命意識的覺醒，山水畫逐步形成一個獨立的畫科。中國山水畫在隋唐時期發展成熟，五代兩宋時期走向藝術繁盛的峰巔，明清各代均有發展與建樹，名家輩出，至今不衰。在中國山水畫一路發展的歷程中，生命意識、生命精神始終是其主宰的心魂。

一、中國山水畫筆墨的生命意趣

如果說西方風景畫是光、影、色的斑斕交響，那么中國山水畫則是點、線、墨的生命舞動。在點、線、墨勾皴擦染點的流動間，具有生命活態的自然山水汩汩涌流于畫家的筆端。在氣象萬千的中國山水畫中，充滿著畫家們的筆情墨意和生命意趣。

有著南派山水畫開山鼻祖之稱的五代董源，在江南溫潤的自然山水浸潤下，創造了有筆有墨、狀如麻皮的披麻皴法，還有濕筆點苔法。在其代表作品《瀟湘圖》《夏景山口待渡圖》中，他運用披麻皴和點苔法，傳神地描繪出峰巒晦明、汀渚掩映、林麓煙霏的江南真山水。董源的山水畫多生命真意，米芾謂其畫“平淡天真，唐無此品”。

北宋畫家范寬長期隱居于陜西華山、終南山等處，“居山林間，常危坐終日，縱目四顧，以求其趣”。 在山居終日危坐中，范寬用心觀覽云煙風月的微妙變化，“對景造意，不取繁飾，寫山真骨，自為一家”。范寬獨創了寫實的雨點皴法，在其代表畫作《溪山行旅圖》中，密集的雨點皴層層堆積，用墨反復渲染，將飽經風霜的山石刻畫得渾厚天然，蒼古雄健，極富氣韻。董其昌評價此畫為“宋畫第一”。

書畫兼擅的元代書畫家趙孟頫，作畫強調文學和書法趣味，提倡以書入畫、書畫同理，引書法筆意入畫。他提出“石如飛白木如籀”，以草書“飛白”筆法畫山石，以篆書之筆畫樹木輪廓。在《雙松平遠圖》中，他將自己對坡石樹木的感受和理解用獨到的書法筆墨表現出來，給予筆下景物一種超越物象的內在精神[1]。

“元四家”之一的倪瓚，在羈旅江湖 “笠澤沿洄十五年”的浪跡生活中，他對所見闊遠的太湖景色和淺灘、坡岸的結構。了然于心。他在“師傳統”的基礎上，融入“師造化”所得，創造了折帶皴，用“渴筆”畫出山石簡約獨特的肌理形態，虛靈幽秀，極富藝術感染力。正如倪瓚說自己作畫是逸筆草草，不求形似，惟表達胸中逸氣而已，以虛枯之筆墨，傳達出“身同孤飛鶴，心若不系舟”的生命深處淡然的悠悠意緒。董其昌評其曰：“古淡天真，米癡后一人而已。”

二、中國山水畫畫境的生命情懷

畫境是繪畫的精神氛圍，是畫面形式結構和內容所共同建構呈現的整體氣息，也是畫家藝術感染力的體現。中國山水畫不同于西方油畫的焦點透視，中國一些畫家畫山水，“并非如常人站在平地上在一個固定的地點，仰首看山”，而是采用散點透視，“用心靈的眼，籠罩全景，從全體來看部分，‘以大觀小。把全部景界組織成一幅氣韻生動、有節奏有和諧的藝術畫面”[2]。畫家“身所盤桓，目所綢繆”的是“仰山顛，窺山后，望遠山”的層層疊疊、高高低低、起起伏伏的層巒疊嶂，由高轉深，由深轉近，再橫向于平遠，“三遠”轉折、流動，構成了詩意的創造性的藝術空間。在這時空流轉的節奏中，營造出自己所意屬的畫境，抒發一己之生命情懷。

中國畫家追求的畫境有很多，有荒寒、蒼古、渾莽、蕭疏、煙潤、清逸、空靈等，無論哪一種，都是畫家體悟自然、感悟生命、寄托情懷的結果。在諸多畫境中，中國畫家最為鐘情的是荒寒之境。荒寒被視為畫中之極境，而最能體現荒寒之境的無外乎雪景寒林。在中國畫史上第一個將雪景作為主要表現對象的是創造了水墨山水的王維，其所傳世的《雪溪圖》以破墨的筆法和黑白對比之色，將人們帶入一片白皚皚的冰雪世界，讓人們感受著“雪意茫茫寒欲逼”的清冷凄寒之境。自王維始，畫家遂慢慢喜作雪景圖，如范寬的存世作品《雪景寒林圖》《群峰雪霽圖》《雪山蕭寺圖》，雖歷千年，仍可見出雪意中渾莽而又荒寒蕭索的韻味。范寬的奇絕之處在于能將筆墨之道與萬物之理貫通融會，并將其內在的生命精神注入宇宙萬物，從而將雪景山水中被千古文人所推崇的荒寒韻味表現得淋漓盡致，正所謂“華原雪景特雄奇，筆底全將造化窺”。寒林也是中國山水畫家喜畫的對象，在李成傳世的《寒林平野圖》中，彎曲有力的“蟹爪”枝條，傳遞出隆冬平野蕭瑟凄涼的氣息。而郭熙又在李成之外，別構了一種靈奇，其作品多是在云霧繚繞的山灣中佇立一片寒林，枯樹突兀，枝頭似鷹爪，石塊如鬼面，于荒寒中多了一份蕭森凄絕之感。中國畫家如此推崇荒寒之境，是要借助雪景寒林來表達對生命的關切和摯愛。在王維、范寬的凄清寒冷的冰雪世界里，跳動著的是一顆火熱的心，抒發著一腔炙熱的生命情懷;從李成、郭熙的寒林枯木，甚至其畫面有些蕭森恐怖的氛圍中，可以諦聽到一片生機郁勃的喧鬧，體味到一份溫暖的生命親情和柔意。

蒼古之境也是中國山水畫的崇高境界之一，是一種蒼莽古淡的藝術境界，猶如人之老年，覽盡人世風煙，閱盡人間滄桑，進入一片生命的化境，回歸平淡天真，在衰朽的外表里蘊含著對生命的豐富體驗，從而進入生命的最高境界。所謂“畫之老境，最難其儔”，亦如邵梅臣所言：“簡淡高古，畫家極難事。”而將這最難儔、極難事化為筆下之境的當首推倪瓚。董其昌說：“荒率蒼古，元人妙境，云林尤擅勝場。”“一河兩岸”的構圖形式，渺渺遠山、一灣瘦水、幾株枯木、一個孤亭，沒有花痕月影，沒有鳥聲人跡，甚至連可渡向未知的扁舟也無處尋覓，在這寂寞荒天迥地里，在河漢無聲風露凄寒間，潛藏著倪瓚幽深的生命寄懷，讓人于最荒涼境，感受其最豐沛的內在生命。

蕭疏為中國山水畫又一境，此境專從枯處著眼，淡處用筆，簡處會心，逸筆草草，追求無畫處的妙境。蕭疏之境的特點可以用枯、瘦、簡來概括，中國畫家特別重視“枯”的表現，推崇“枯槁之美”。正如蘇軾所說：“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實濃。”“發纖秾于簡古，寄至味于淡泊。”這已成中國藝術所遵循的一條重要的美學原則。在中國繪畫中，枯木的形象是中國畫家所著力表現的對象。沈括在《圖畫歌》中說：“枯木關仝最難比。”關仝所作的《關山行旅圖》就用簡勁老辣之筆，表現關隴一帶的寒山枯木、瘦水硬石，氣韻蕭森。山間樹木，均空枝無葉或有枝無干，虬曲倔強地伸向天空，體現出頑強的生命力，也給觀者帶來強烈的心理沖擊和震撼。

與蕭疏相對的境界為煙潤之境，也是中國山水畫的典型境界之一。受氣化哲學思想影響，在中國一些畫家的心目中，世界充滿了氣化氤氳的生命。清代畫家、繪畫理論家沈宗騫說：“天下之物，本氣之所積而成。即如山水，自重崗復嶺，以至一木一石，無不有生氣貫乎其間。”大地自然萬物生命源于氣，氣為自然生命之根本，而以“水墨暈章”為基本特點的水墨畫，可以很生動地表現煙云流蕩的自然之氣。正如杜甫詩云：“元氣淋漓障猶濕。”元氣淋漓彰顯了氣韻生動的美學觀念。在中國山水畫史上，最得元氣淋漓之妙的是米芾、米友仁父子所創造的“米家山水”。現存米友仁的《瀟湘奇觀圖》是“米家山水”的代表作，該圖不求巧趣，渾然天成。畫面水墨云山縹緲綿遠，煙云奇幻，給人以煙波浩渺之感。圖中林木以包含水墨的米點皴疊層，筆筆橫排，墨暈透紙，讓人不禁生發“靈山多秀色，空水共氤氳”之感慨。在這水墨氤氳、山云朦朧的煙潤之境中，表現了大自然的無限生機和真趣，也抒發了畫者的胸臆和情懷。

三、中國山水畫體道的生命安放

從總體傾向上說，中國哲學可以說是一種生命哲學，以生命為宇宙間的最高真實。中國藝術的生命精神，是一種以生命為本體、為最高的真實。中國山水畫雖為形器，卻從創立初始，就不僅僅單純地繪寫自然山水的外在形態，而有著體道的內在功能和訴求。

南朝畫家、美術理論家宗炳在《畫山水序》中指出：“圣人含道映物，賢者澄懷味象。”宗炳著力倡導山水畫要體現圣人之道，對宇宙本體進行認知體悟。在一些中國畫家看來，整個宇宙就是一個生生不息、大化流衍的生命空間。中國畫家選取一個生命斷面，以山石、樹木、水流、煙嵐等組成一個氣韻生動、氣脈貫通、生機盎然的小宇宙去反映普遍生命，反映宇宙的浩渺和淵深，以及自我對生命的獨特體驗。“中國畫家對生命的理解就是要表現宇宙的盎然生意，借一管之筆點化萬物，提升性靈，追求生命和宇宙普遍相融，從而在山光鳥性中表現生命流轉之趣。” [3]由此可見，中國畫家就是要深入生命的根源處，掘發宇宙和生命的奧秘，表現宇宙最高的真實[4]。在體悟宇宙的生命之道中，與宇宙生命渾融相合，“其胸次悠然，直與天地萬物上下同流”。自我生命與天地精神合一，從而可以超越現實的羈絆與苦悶，獲取精神的自由和慰藉，安頓個體之生命。

中國山水畫以表達生命為終極追求，正如德國詩人侯德林的詩所言：“誰沉冥到那無邊際的‘深，將熱愛著這最生動的‘生。”中國山水畫家沉冥到宇宙的淵深處、生命的根源地，以富有生命意趣的創造性的筆墨語言，創繪出極富意境和壯闊幽深的具有宇宙生命情調的作品，揭示宇宙的本真，呈現生命的真實，以安頓自我之生命。

參考文獻：

[1]何慕文.如何讀中國畫[M].石靜，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79.

[2]宗白華.美學與意境[M].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2008：189.

[3]朱良志.中國藝術的生命精神[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138.

[4]賴興才.中國畫生命精神的現代解讀[J].龍巖學院學報，2008（4）：74-76，90.

作者簡介：

張敏，碩士，蘇州農業職業技術學院教授。研究方向：中國哲學、美術教育。

葉琦，碩士，蘇州農業職業技術學院副研究員。研究方向：高等職業教育管理與理論、農耕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