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洪
《尋訪與見證:海南民俗音樂60年》(以下簡稱《海南民俗音樂60年》),楊沐著/中央音樂學院出版社/2016年4月第1版/787X1092毫米/特16開/128.00元。ISBN:978-7-81096-685-6。
《海南民俗音樂60年》是一部系統、全面的海南民俗音樂文化志書。該書導言部分,作者首先交代了其內容、研究與寫作路向,其次是對海南研究的學術回顧,第三,介紹了本書的資訊來源,第四,給讀者分享其記譜與記詞的方式。全書正文部分共有十五章,筆者根據各章節所闡述的內容,認為可分為如下幾個部分:第一部分:第一至第三章,作者以三個“初”字,給讀者依次呈現了他初次抵達海南島;初次考察儋縣;初次偶遇夜游的所見、所思及所悟。第二部分:第四至第八章,主要是êdiāng的相關音樂文化描述,分別對êdiāng與儋州方言區農村性俗和婚俗;民俗情歌研究中的話語分析;êdiāng性俗源流考;êdiāng詞曲形態及其源流;êdiāng傳統與當代社會變遷五個內容進行全方位的闡釋。第三部分:第九至第十一章,主要對儋州山歌、中和調及儋州其他樂種進行記錄及解讀。第四部分:第十二至第十五章,主要對黎族社會與民俗音樂進行闡述,尤其是對性愛音樂活動(EMA)的內容做了重點研討。本書最后分別是作者所征引的資料目錄;對所收集的海南民歌記譜,共70首;海南民俗音樂錄音光盤的目錄與說明;全文索引。關于楊著的主要內容及學術闡釋已有學者給予詳盡的論述,①②此處不再贅述。本文主要根據楊著中所提及的相關議題及學術思想,結合筆者近兩年在本島的一些田野感悟及學習研究進行思考和展望。
“1981年1月7日,我第一次登上了海南島”。③此時的海南島,還未建省,屬于廣東省管轄的一個行政區域。作者提到“1949—2014這60多年間,海南的民俗音樂文化隨著社會一起經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第1頁)并將1949年和1980年作為當代海南民俗音樂文化嬗變的兩個關鍵節點。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后,社會狀況、國家政策、政治運動等因素直接影響了海南傳統音樂文化的起落和衰變。而1980年同樣是由社會狀況、國家政策、社會變革等導致的海南傳統音樂變化是以傳統音樂復蘇為轉折,此現象在相關文獻中也都確有記載。楊沐是1981年初抵達海南開始進行音樂人類學的考察,并持續了長達34年之久,作者提到“作為整個第二時期的目擊者,我在尋訪海南音樂傳統的同時,見證了這些傳統回光返照式的興盛、衰變以及部分的完全消亡。”(第2頁)楊著在尋訪傳統和見證消亡這兩條主線上,對研究對象進行歷史文化梳理(歷時性研究)以及對政治、經濟、社會生活以及族群等因素進行深入剖析(共時性研究)。而距楊著截稿的2014年,至今也已走過第八個年歲,筆者正處在中央部署的全島建設自由貿易港的新時代背景下,回顧楊著中所記錄的海南歷史上或已消失、或已變遷的傳統音樂事象,頗為感慨。在城市化進程中,尤其2018年4月13日中央宣布成立海南自由貿易港以來,④海南的傳統音樂文化如何在大刀闊斧的改革中找到立身之處,如何將本土音樂文化發揚傳播,儼然再次成為海南島學界的熱門話題,吾輩青年學人應該有所思考和努力作為。
在《海南民俗音樂60年》中,作者就其研究對象“調聲”等稱謂的由來和誤導做了考究,將那些當今音樂研究中似乎已經成為常識的概念放置在歷史中重新進行了反思。
對“調聲”“êdiāng”稱謂的考源,并舉實例說明了濫用“調聲”名稱是如何誤導êdiāng研究的。(第85-89頁)這一學術發現無疑對“調聲”的研究起到了“破舊立新”的作用,推翻了以往的牽強附會的研究,并對后來的學術研究產生了影響,如羅曉海的《儋州調聲文化研究》的內容就采用了êdiāng的名稱。羅曉海著序言中對為何同一事物使用兩種不同名稱進行了解釋,“原生態的性俗“êdiāng”和新生態的娛樂調聲兩者之間其社會功能已發生根本性變化,為了區別和更準確地表述,本書將原生態的性俗用êdiāng的名稱,而對于現代非性俗性質的娛樂性活動采用“調聲”這個稱呼。”⑤此研究思路是延續了楊沐的學術觀點,可見楊著從研究對象本身出發,以“局內人”的角度,通過分析比較的方法在“局內”“局外”之間獲取解釋,從而達到“辨求實名”的真正目的。此科學嚴謹的學術態度、對“局內人”文化尊重的精神無疑值得吾輩學人追隨。
楊著在文中討論了非物質文化遺產問題,提到“儋州漢族和海南黎族中的EMA習俗,包括以EMA為主要內容、以尋求性偶為主要目的的美孚黎“夫南夫”(三月三)傳統和儋州青年邏坡聚會的êdiāng傳統,從21世紀開始就已經完全消亡。從此往后,它們就是已經滅絕的傳統和民俗,而不是瀕臨滅絕的傳統和民俗。但是,在這同一時期,儋州和黎區卻都出現了冠以這兩種傳統名字的新型表演和節慶活動。這樣的新型表演和節慶,不是民間自發的而是由政府通過行政命令自上而下地要求和組織民眾參與的節慶式表演,跟傳統和民俗是兩回事。在歷史進程中,傳統和民俗是一直有所變化的,然而只要這些變化沒有致使它們完全離開我在第八章第一節中指出的傳統和民俗的界定,它們就仍然是傳統和民俗。不過,海南的EMA卻不屬于此例。海南的EMA傳統和習俗已經滅絕,而此后掛著傳統和民俗名號的新型表演和節慶卻不是這些傳統或民俗的當代變種,而根本是另外的、與其不同的新造出來的表演和節慶,它們不是傳統或民俗,如果硬要給它們安上“傳統”或“民俗”的名頭,那也只能說它們是偽傳統或為民俗。”(第386頁)
而筆者以為,雖說“黎族三月三”和“儋州調聲”(即楊著提到的在原有傳統和民俗已經滅絕的情況下,新造的表演和節慶活動)被納入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以來,其中無論是經濟效應或是群眾的參與度無疑利大于弊的。據筆者的田野調查得知,“黎族三月三”、黎族“拉澳門”、儋州調聲展演等活動每年都會在固定的時間舉辦,發展成為了一種順應時代的民俗節慶展演,無論是對海南的經濟、文化、藝術的發展以及民族認同都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在當今的海南,楊著中所提及的“后生家籠與女籠”“包辦婚”“早婚與不落夫家”等民俗已然不復存在,但與其相關的傳統音樂卻以非物質文化遺產方式得以保留和傳承,促進當地的社會、經濟、文化的發展,想來未嘗不是好事一樁。
楊著提到“對于已經消亡的傳統與民俗,我們當然有挖掘、整理、博物館式保存、研究、展演等等需要和義務,”(第388頁)筆者認為,若沒有政府作為主導,把相關傳統音樂事項列入非遺保護,而是完完全全任由民間自我發展,那海南許許多多的傳統音樂事項也許也會逐漸消失于歷史的長河中,留下的僅僅只是文獻上的記載,這顯然不利于海南在自由貿易港的發展背景下對文化發展的要求。如何把傳統音樂打造成海南對外宣傳的軟文化僅靠民間力量,是件難事,而若能由政府牽頭,由上而下的去集專家、學者、民間傳承人、群眾等力量,則可有一番作為,尤其近年來國家不斷展開落實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項目的推進工作。
如今,在大多數海南傳統音樂原有的物質、關系、意識空間已遭到破壞時,我們該以何種態度、行為去對待其現狀與未來?是否需要為其建構新的物質、關系與意識空間的?抑或是等待音樂文化的自發或自覺的調整?
作者“將此書定位為音樂人類學著述,認為音樂人類學是對人類音樂文化進行研究的學科,該書側重的是對音樂活動、音樂現象和相關民俗的闡釋,追求的是對海南民俗音樂文化和社會的深入了解,而非尋求、證明或總結這些文化的所謂規律或者宏大理論。”(第4頁)作者“所秉持的是當代闡釋人類學(interpretive anthropology)的理念,具體而言,是對音樂文化現象進行闡釋性的深入描述,由此揭示音樂文化現象與社會的關系,以及這些現象的深層社會原因和意義,從而達到了解這些音樂文化的目的。”(第4頁)在當今學界,闡釋人類學已是作為民族音樂學(音樂人類學)⑥的研究路向之一。當前,國內的民族音樂學研究開展的如火如荼,長期以來更是出現了許許多多優秀的成果,其中不乏來自各個研究院所的碩士、博士畢業生。而綜觀海南的音樂學學術成果,以民族音樂學方法論為指導的研究成果寥寥無幾,而此現象不禁令筆者思考,海南的傳統音樂文化研究何時才能跟上學術潮流?
音樂是人的產物,它有它的結構,但是它的結構不能脫離產生它的人類行為而獨立存在。要了解為什么一種音樂構造以它現有的方式存在,我們必須了解產生它的那種人類行為的形成過程及原因,還有為了產生所需的特定聲音組織形式,作為這種行為基礎的那些觀念是如何被組織的,又是為什么這樣被組織的。⑦
民族音樂學,是音樂學下屬的一門研究世界民族傳統音樂及其發展類型的理論學科,田野考察是其獲得研究材料來源的基本方式。它的主要特征是,將所考察和研究的音樂對象,視為是一種音樂事象,倡導將某一民族現存的傳統音樂及其發展類型,置入該民族特定的自然環境和社會文化環境之中,通過對該民族成員(個體或群體)如何根據自身文化傳統,去建構、使用、傳播和發展這些音樂類型的考察和研究,闡述其有關音樂類型的基本形態特征、生存辯異規律和民族文化特質。⑧
據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網檢索到的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名錄,海南的項目中直接與音樂事象有關聯的分別有1.傳統音樂:崖州民歌、儋州調聲、十番音樂(海南八音器樂)、苗族民歌、黎族民歌(瓊中黎族民歌)、黎族竹木器樂、道教音樂(海南齋醮科儀音樂)、臨高漁歌、疍歌;2.傳統戲劇:木偶戲(臨高人偶戲)、木偶戲(文昌公仔戲)、木偶戲(三江公仔戲)、瓊劇、海南齋戲;3.民俗:黎族三月三節、天后祀奉、祭祀兄弟公出海儀式,⑨綜上可知,海南傳統音樂文化非常豐富,據筆者的田野調查得知,許多傳統音樂與相關的民俗活動關系是共存共生的,如祭祀兄弟公出海儀式音樂、天后祀奉儀式音樂、木偶戲的器樂伴奏、道教音樂、黎族三月三節等等,且研究價值極高。遺憾的是,以往海南學界對此相關研究卻略顯單薄,大多數研究均以搜集整理為主,而以民族音樂學為學科指導的研究成果則少之又少。近來值得關注的另一部新著《海南傳統儀式音樂文化志》,是此類研究的最新成果,該書以海南傳統儀式音樂為研究對象,較為全面地記述了海南地區道公祭祀音樂與民間信仰的依存關系,為學界了解21世紀初的海南傳統儀式音樂的現狀及未來的傳承與發展提供了特定的研究資料,是兩位作者自2005起,長達15年的實地考察研究的成果。⑩
《海南民俗音樂60年》是作者在海南辛勤耕耘,耗30余年功力而作,內容是由作者長期田野考察所獲的第一手資料及案頭分析工作之上,自1981年以來發表的多篇研討海南民俗音樂文化的中英論文,以及于1989年在澳大利亞完成的海南民俗音樂博士論文所共同構成的。該書在各方面所做的批判性的見地,可能會有學者持不同意見,而作為海南籍青年后學,楊沐先生這部著作于筆者而言,可謂是大開眼界,其所做的探索,為音樂學界對海南的了解及接下來的研究,均可稱為里程碑式的。作者以嚴謹的治學態度以及對學術研究的敬畏之心糾正了以往學界關于海南民俗音樂研究的某些錯誤研究與學術成果規范問題,同時針對聯合國“非遺”申報政策以及中國政治、文化語境中的“非遺”申報中存在的某些問題進行了特別深刻的反思。筆者真心向楊沐教授致敬、敬佩他勇于用自己多年扎實的田野文本資料以及多重視角的證據搜集法來質疑、推翻學界以往的某些學者的研究,而且針對中國的“非遺”政策以及當下中國民族音樂學研究中存在的某些學術問題敢于直言批評,勇于說真話,與很多學者之間的“和稀泥”的做法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作為一名后學,同時也是海南民俗音樂的“局內人”,在以往所閱讀的文獻中,常常產生許多疑惑與不解,在讀完楊沐先生這部著作后收獲許多新的思考及學術反思。筆者認為,學術研究要具備問題意識與批判意識,不能“逆來順受”“隨風逐流”長此以往才能有助于海南民俗音樂研究甚至是中國民族音樂學學科研究的發展與創新。
付梓之時,然感楊著的印刷和排版過于厚重,若能在再版時做一些調整則更好,如將該著的附錄一、附錄二及附贈光盤另排成冊,這樣更方便讀者在聽音頻時翻閱譜子,免去整本書過于厚重所帶來的不便之感。楊著作為海南民俗音樂60年“全景式”的概覽,凝聚了一個內容超過任何個人所知的文本,然這一文本在人們看來也許仍僅代表了海南人集體記憶中關于海南民俗音樂的冰山一角。再讀楊著,可談可論的問題依然很多,海南的民俗音樂研究與發展,還需吾輩學人共同努力,以究本研今的視角,去探索、挖掘海南民俗音樂,觀此,楊著無疑將是一部非常重要的歷史文獻。筆者也在此呼吁,民族音樂學學人,請把目光投向海南!■
注釋:
① 歐陽紹清:局內局外觀民俗 主位客位寫文化——對楊沐《尋訪與見證:海南民俗音樂60年》的品題[J].北京:人民音樂,2017.
② 高淑琴:首部當代海南民俗音樂文化志——讀楊沐《尋訪與見證——海南民俗音樂60年》有感[J].昆明:云南藝術學院學報,2016.
③ [澳]楊沐.尋訪與見證:海南民俗音樂60年[M].中央音樂學院出版社,2016:28.
④ 引自新華網2018年4月13日19:07:25習近平在慶祝海南建省辦經濟特區30周年大會上發表重要講話“2018年4月13日下午,習近平在慶祝海南建省辦經濟特區30周年大會上鄭重宣布,黨中央決定支持海南全島建設自由貿易試驗區,支持海南逐步探索、穩步推進中國特色自由貿易港建設,分步驟、分階段建立自由貿易港政策和制度體系。”
⑤ 羅曉海.儋州調聲文化研究[M].長沙:湖南大學出版社,2018:2.
⑥ 關于這一學科的兩個不同稱謂已有許多學者給予了權威的解釋,筆者不再贅述,此文通稱“民族音樂學”.
⑦ [美]艾倫·帕·梅里亞姆著,穆謙譯,陳銘道.音樂人類學[M].北京:人民音樂出版社,2010:3-17.
⑧ 伍國棟.民族音樂學概論(增訂版)[M].北京:人民音樂出版社,2013:26.
⑨ 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網http://www.ihchina.cn,2021年8月17日7:00.
⑩ 楊民康,符美霞.海南傳統儀式音樂文化志[M].北京:中央音樂學院出版社,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