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斌
船駛出海河船閘時,乍暖猶寒的海灘上殘冰尚存。過了大沽燈船,迎面撲來的卻是渤海桃花汛的強烈騷動。綽號“一桿槍”的老船長楊瞎子也異常亢奮,他揮舞著足有兩尺長的銅鍋旱煙槍,挨著艙門兒瞎詐唬:“你們這些死沒出息的碼頭喜兒,離開老娘兒們的熱被窩,就像丟了魂兒。起來,都去給我備網,錯過大網頭看我不活剝你們的皮。”在船上,船長就是上帝老天爺,何況他那滾燙的銅煙鍋又從來不吃素。于是,我們這些海狼崽子便一窩蜂地往后網臺奔。下網了,但沒過一個小時又響起上網的電鈴。“要下風,”一桿槍仰面觀天,“再說,這兒的海床子也不干凈。”
果然,漁網出水,竟是萬千張牙舞爪的青殼梭子蟹。在腸道流行病成災的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這可是邊防檢疫部門談虎色變的疫情污染源。當我們把滿甲板爬的海蟹拋回大海時,突然襲來的大風也降臨了。我想,該回港避風了,一桿槍卻穩坐釣魚舟。他說:“搶風頭、抓風尾,若不鋌而走險,又怎能直掏大海的心窩子?”
但是,隨著風浪的增大,我們都敗下陣來了。最后,舵樓里只剩下一桿槍,他老人家,直挺挺地坐在高腳凳上,輕巧地用腳撥舵輪。不吃不喝,仿佛所有的精氣神兒都來自灼熱的煙袋鍋。突然下網的鈴聲又響起來了。雖然風浪仍然很大,卻已是強弩之末。但是,投網不久起網的鈴聲又響起來了。難道,這一海域的底質仍然不干凈?隨著起網機的隆隆轉動,寶石項鏈般的網口浮漂在船尾出現。“停——”一桿槍向操縱起網機的漁撈長吼。幾乎同時,后網臺的海狼們也發出驚呼:“大王八!”跟著,海上又一片寂靜。因為,那網中若隱若現的龜狀物,眨眼之間又變成漆黑油亮的大剪刀。那張開的剪刀似乎想把漁網鉸破,但柔能克剛,碩大的剪刀雖銳不可當,卻越是發狠網衣也纏得越緊。終于,氣勢磅礴的巨剪轟然倒下,一個更駭人更壯觀的情景在我們眼前展現:一條黑而亮的脊背浮出水面,似潛艇,似島礁,等旗狀的肉鰭出現時,才意識到是條海洋巨無霸的大鯊魚。現在,不僅我們這些生瓜蛋子的海狼崽子目瞪口呆,就連曾經滄海的老船長一桿槍也驚得失手把煙袋跌落在甲板上。
突然,鯊魚開始下潛,后網臺的綆纜網衣子閃電般向舷外滑去。若不是一桿槍手疾眼快,隨手用船舷上的鐵鏈子將其纏住,我們都會被卷下海去。“你在等雷呀?”一桿槍氣急敗壞地沖漁撈長吼,“再不快吊,就該纏擺了。”擺,即船的螺旋槳。但是,盡管威力巨大的起網機開足馬力,仍難以吊起網中之魚。于是,一桿槍便改了策略,放棄吊桿,從船的滾筒水平吊網。由于魚在水中掙扎的力量為其體重的六倍,平拖也難以湊效,一桿槍又欲擒故縱。“吊、吊、吊——”“放、放、放——”如此反復,等那魚精疲力竭,再拖上甲板。
魚終究是魚。即便是大海的巨無霸,也斗不過一桿槍這樣的人精老海狼。當甲板被灼目的探海燈照亮時,魚的頭部已拖上甲板。突然,起網機又停止了轉動。原來,魚頭已到甲板的盡頭,魚尾仍甩在舷外。另外,由于魚的垂死掙扎,船體的晃動也極其猛烈。從魚腹中瀑布般泄出的魚蝦,使全船彌漫著令人窒息的腥臭氣息。咕咚,一桿槍也癱倒在后網臺上。
現在,最大的問題是如何處置這個滄海的不速之客。裝艙,是不可能的;棄之大海,亦請神容易送神難。出路只有一個:駛向最近的煙臺港。
船進港了,遠遠就見碼頭上烏壓壓一片人。最先登船的,是記者和水產學院的專家教授。經鑒定,這是一條罕見的龍青鯊。為何來到這并不適宜它生存的海域,則不是憑空能夠解釋的。大吊車開來了,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巨鯊吊上碼頭。我不失時機地抓拍了這一珍貴的鏡頭,并刊登在一家報紙頭版的顯著位置,真可謂出盡了風頭。關于巨鯊的重量,世上難找這么大的秤,據行家估計,起碼要在六噸以上。后來解剖,僅肝臟就八百多斤重。船長呢?如此顯赫的場面,獵鯊英雄的一桿槍怎能不露面?事后得知,當時他正在碼頭外的狗食館喝悶酒呢。一天,他把我叫到舵樓。“你在報上都瞎吹了些什么?”他用銅煙袋鍋點著我的鼻尖兒說,“難道,咱造的孽,還不夠損德折壽的?”見我懵懂,他長嘆一聲:“唉,你這個旱鴨子,什么時候才能悟透海里的萬物生靈?尤其這成了精的龍鯊,自投羅網實屬天意,又怎能貪天之功,自吹自擂呢?”經他點撥,我才得知,老一輩的海狼對深海老洋的大動物多有近似迷信的敬畏心理。何況,從科學的角度,如此驚人的巨鯊之反常現象,不能不讓人懷疑是大海的某種神秘的暗示。“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他說。跟著他安排我下船休假。我再上船,已是轉年的同一季節,一桿槍也臨近退隱的年齡。據說,這期間,他最不喜歡談的就是那次的滄海獵鯊;最不喜歡去的,也是那片海域。但人在滄海,身不由己,這天,為追捕一個大魚群,船又來到這一海區。
下網了。海面風平浪靜。但不到起網的時間,電鈴又響了。難道,又發現了大鯊魚?一桿槍連連搖頭。他說:“不知為什么,總覺得有情況會發生。”為此,他決定提前上網,向別的漁場轉移。但是,當起網機開動,網口的玻璃浮子跳出海面時,我們都愣住了。是幻覺?不,網的里邊明顯的有個巨大的海怪在掙扎。“等雷呀?還不快吊!”一桿槍又吼了。開始,漁撈長的手還在發抖。很快便發現網中的海怪并不重,吊上甲板抽開網腚的活絡扣,那家伙就轟然落地。哇,原來是只海壽星佬兒的蝙蝠鲼!笑容,終于在一桿槍的臉上綻開了。因為,在老海狼的心目中,這可是個可遇不可求的豐年豐收的吉祥物。不知是否巧合,后來,他竟然創出一網數千箱大對蝦的特大網頭。對已成死海的今日渤海灣,這更是個難以想象的古老神話了。
于是,所有的船隊都往那片海區奔。到轉年的捕蝦季節,船多得就像下餃子。試想,即使滿海是蝦,又能經得住這樣撈?何況,人人都幻想一桿槍那樣的大網頭。所以,當一個怪異的海況出現時,有人還以為是好運當頭的吉祥征兆。我記得,當時,我正在后甲板享受色彩頗為怡人的絢麗晚霞。突然,海面鍋底般悄然下陷,隨之而來的就是我曾在長篇小說《百年海狼》所描繪的滄海萬世劫。整整一天一夜,船在地獄中掙扎。眼瞅著旁邊的船一只只神秘失蹤,我想的卻是那條大鯊魚。
回想起來,我們能死里逃生亦屬萬幸。船靠碼頭了,一桿槍曾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似乎意猶未盡,我卻發現《人民文學》的崔道怡兄正朝我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