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建榮

那是20世紀中葉的一個秋天,天明如鏡,太陽像一只瞳孔,溫和地注視著秦嶺深處的一座農家小院。
屋檐下,奶奶正在穿辣椒,大紅公雞和蘆花雞在墻角找蟲子。
忽然,一只鷹挾著風俯沖而下,一翅膀扇翻了蘆花雞。奶奶立即彈起,撿了一塊磚頭砸過去,竟然砸在了鷹的翅膀上。
鷹再也飛不起來了。飛不起來的鷹連鸚鵡也不如。
爺爺聞訊趕來,幫奶奶抓住了這只鷹,剪掉了它的鋼喙和鐵爪,一看,還是只雄鷹,就把它裝進了鐵籠子。
奶奶從發髻上取下一根銀簪子,在頭發上鐾了鐾,指著鷹說:別用翅膀拍打籠子了,也別用嘴擰了,這籠子是鐵絲做的,不,是太上老君的幌金繩做的,是專門用來套你們這些害人精的,你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撞不開。有句話叫啥來著?哦,我記起來了,叫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這不,遭報應了吧?要不,你咋能讓我一個老婆子用磚頭砸中?你給我老實說,你抓了多少雞?
鷹把翅膀拍在籠子上,發出“叭”的一聲。奶奶耳朵背,以為鷹說的是八,就指著鷹說:八個?這么多啊!我來問你,前年我的母雞轱轆子是不是你抓的?去年我剛開始下蛋的白母雞是不是你抓的?點頭了,承認了是吧。今天你又來抓我的蘆花雞。僅僅我們一家,你就禍害了三次。還有,你老實交代,除了這八個,還有沒有?
鷹又把那只沒有受傷的翅膀拍在籠子上,發出了“叭”的一聲。
還有八個?二八一十六,你害了十六條命啊!這十六只雞要下多少蛋啊!這雞屁股可是我們莊戶人的小銀行,我們就是用賣雞蛋的錢來換油鹽醬醋,買針頭線腦小末零碎。你抓我們的雞,就是搶我們的錢,搶我們的糧,就是土匪,就是違法犯罪。哎呀,我的蘆花雞啊——
這天晚上,鷹一直拍打著籠子,用喙啄著籠子,吵得奶奶睡不著覺。第二天早上,奶奶看見鷹滿身是血,翅膀和嘴上的血都凝成了血塊,不知怎么竟可憐起這只鷹了。但鷹就是鷹,依然用冷厲的目光盯著奶奶。當奶奶靠近,它又開始用翅膀拍打籠子,用喙啄著籠子。
三天以后,鷹不拍打籠子了,也不啄鐵絲了,像是快要死了。奶奶對爺爺說:好歹是條命,給它喂點吃的吧。爺爺弄了一些肉皮,半碗水,放到籠子跟前。可鷹看也沒看,一動不動。但到了晚上,夜深人靜的時候,它竟把這些東西吃光喝光了。
奶奶睥睨了鷹一眼,然后踮著一雙小腳,在院子里轉著,忽地轉過身,用銀簪子指著鷹說:咋不拍打籠子了?咋不咬鐵絲了?咋不硬氣了?你們這些沒種的壞家伙,全都是軟蛋,膿包!我最瞧不起你們這些沒脊梁骨的東西,半只眼也瞧不起你們。
不知是在打瞌睡,還是聽懂了奶奶的話,那只鷹一愣一愣的。
后來奶奶就把那只鷹養了起來,鐵爪長了給剪,鋼喙尖了給剪。有人勸奶奶,把那只鷹打死算了。奶奶雙手合十:那是一條命啊。那人又說:不打死就放了,喂著多麻煩。奶奶又搖著頭說:這會兒可不敢放它,放了它還會禍害人。
這一養就是半年。
來年二月,奶奶從廟會上回來,端著食物去喂鷹,看見鷹的目光溫馴柔和,似乎還滿含著祈求,就對爺爺說:把它放了吧,它也許會變好的。
可是,當他們把籠子打開,鷹已經不會飛了,只用狐疑的眼睛看了看他們,就匆匆地鉆進了荊棘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