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道君

一提到“香山”,許多人馬上會想到北京的紅葉。而看到“香山幫”,腦中不自覺浮現江湖幫派快意恩仇的畫面。事實上,香山幫是中國建筑史上的明星團隊,而且來自蘇州。
玄妙的是,蘇州和北京真的因“香山”而有了聯系。香山匠人,設計過北京的故宮建筑群,建造了蘇州園林,還修繕了西藏的布達拉宮……這些建筑風格迥異,卻出自同一團隊,不免讓人想了解這個傳奇的香山幫。
今日,當我們站在紫禁城腳下,很難將它的磅礴大氣跟婉約的蘇州聯系在一起。鋪開《北京宮城圖》,在建筑群中竟然站立著一個人。原來,他就是明初故宮的總設計師——蒯祥,也被后人奉作香山幫鼻祖。
史書記載,“江南木工巧匠,皆出香山”。所以明成祖朱棣在修建故宮時,就召集了一群來自香山的匠人。其中,繼承父業的蒯祥憑借精湛的技藝,脫穎而出。
他的第一項任務是設計并帶隊修建宮廷正門——“承天門”,也是最早的天安門。建成后,永樂皇帝大喜,直接叫他“蒯魯班”。他官升至工部左侍郎,當著二品官,享受一品官俸祿。
因為蒯祥,香山幫一炮打響。這群人繼續堅持極致,他們懂得用工藝驚艷世人,更懂得用何種材料打造人間奇景。
當每年冬至正午十二點的陽光照射地面,陽光就會反射到故宮乾清宮的“正大光明”匾上,光從西向東,將“正大光明”和五條金龍依次點亮。一年一景,轉瞬即逝。奇景得以誕生,關鍵在于光潔如鏡的地面,這個地面就是由“御窯金磚”鋪就的。
香山幫工匠向皇帝推薦這種磚,因為質量優良,深得皇帝青睞,窯場被賜名為“御窯”,這種二尺二、二尺、一尺七見方的大方磚還得了個“金磚”的雅稱。從此,御窯金磚便為歷朝皇宮建筑專用。
香山幫工匠何以慧眼識“磚”?并不是因為運氣和天賦,而是世世代代經驗和智慧的積淀。
唐朝開始,繁華的江南就興起建造園林的潮流,能工巧匠們得以施展拳腳。北宋皇家在蘇州設置的應奉局,讓出色的匠人們得以進京建造府苑。與此同時,江南的建筑行業已經有“木作”“水作”兩大工種,后來,“木作”再細分出雕花作,“水作”細分出磚雕作和石雕作。工種越分越細,可總要一個領頭人。到了明初,幾乎由木匠擔此重任,負責整個工程的設計、部署和分工、統合。所以在故宮這個大項目中,蒯祥就是統領全局的木匠。
當我們看見紫禁城中的蘇式彩畫,踏在金磚鋪就的地面,感受著雍容大氣與清新雅致相互調和,殊不知,這些元素來自香山匠人們最引以為豪的故鄉。
如果故宮是香山幫建造史上的一個精品,那么修建園林就是他們長久堅持的作業,日復一日,毫不懈怠。
在眾多蘇州建筑中,園林匯集了精華,而在眾多園林中,拙政園匯集了所有園林之長,香山幫在這里大展身手。
其中,鴛鴦廳非常奇特,它之所以得名“鴛鴦”,是因為一個空間,能誕生兩個世界,“一日之內,一宮之間,而氣候不齊。”而廳里的“卅六鴛鴦館”里面的頂棚也很特別,拱狀既彎曲美觀,弧形屋頂又能反射聲音。在臺上表演的昆曲演員,仿佛自帶擴音器。余音裊裊,繞梁不絕。
若是再往回溯,元代的虎丘“斷梁殿”就更能體現他們的高超技藝了。“斷梁”是因為正梁是由兩截斷梁拼接的。傳說工匠們錯將大木料鋸成了兩截,最后只能靠榫卯結合。不用一釘一鐵拼接,也能牢固堅韌,這是榫卯的智慧,也是香山匠人的智慧。
這只是他們眾多杰作中的幾個,香山幫匠人窮盡心力和手藝,為蘇州的雅致精細做下最好的注解。他們去過京城,跑過各地,終究還是要常回家鄉。在靈氣的腹地待上一段日子,才有足夠的靈感投身于下一個建筑,再奔赴未知的千重山。
千年幫派,要想綿延不絕,勢必背負沉重的坎坷和苦楚。每個匠人從苦練本領到拜師學藝,每一個腳印都留下了血淚。
明清時期,香山匠人團體越來越壯大。之后因時局動蕩,香山匠人所剩無幾,只能勉強承建一些維修工程。
20世紀50年代初,蘇州市園林管理處組織民間匠人,陸續修復留園、拙政園、虎丘、怡園、滄浪亭、獅子林等園林。散落民間的香山幫工匠在這一次被大規模召回,許多人成為蘇州專業園林修建隊的一員。
雖然被召回不少人,但是香山幫后人只剩下“陸家”和“薛家”兩大脈。陸耀祖的太公曾參與過民國時期獅子林的修建,他傳承了家族衣缽,成為木作方面的佼佼者。而薛家的薛林根繼承父親薛福鑫的衣缽,堅持古建修復,還是水作方面的大師。如果只是復古,香山手藝難以延續,于是他們開始踏入時代浪潮,走向世界。
1978年,美國紐約大都會博物館代表團來中國,希望能移建中國園林。因為網師園是公認的小園極品。于是薛福鑫帶領匠人們,以網師園的殿春簃為藍本設計了“明軒”。占地不足一畝,但書房、假山、花壇、清泉、半亭俱全。中國建筑精巧雅致,成為紐約的一方盛景。
1989年第一次修繕布達拉宮開始,一半的維修任務,交給了香山幫的匠師們。技術達到了頂峰,便不受限于風格。
2002年,蘇州吳一鵬故居大修,這一難度極高的工程由薛家三代人共同完成——薛福鑫、薛林根和薛東。畢業于同濟大學的薛東負責設計及繪圖,還得到了建筑大師貝聿銘的稱贊,他也一戰成名。
2006年,貝聿銘建成蘇州博物館新館,這無疑給那時的香山匠人極大鼓舞。越來越多的80后、90后因為興趣而拜師,香山幫還與蘇州大學合作,將手藝培養方式落地到現代教育體系。
一邊參加國際大展,將文化輸出國外,一邊尋覓國內新的傳承人,同時負責古建筑維修的研究。但是一項技藝要想普及,只在高端市場活躍是不夠的。
老一代香山幫匠人信奉的是匠人哲學,父親薛林根想堅持做手藝,做手藝就得精雕細琢,耗得起時間,不該被標準化的條條框框限制。“只問何人做,不問多少工。”可兒子薛東需要考慮工期等現實問題。
精益求精,不計時間,這和追求效率的現代化浪潮天然矛盾。那么香山幫該如何傳承呢?傳承手藝的本質又是什么?少了時間的磨煉,手藝還是原來的手藝嗎?
這些問題,很難解,而我們能做的,也許是讓香山幫更多地被看見。輝煌富麗的紫禁城、那些綺麗秀美的園林、那些寫滿詩情畫意的棲居之地,都曾是這個幫派為這片大地畫下的最美注腳。
而今,歲月輪轉,我們亦不知他們將何去何從,不知下一個千年,他們是否能活躍在中國建筑的舞臺,而不只是一個頗有江湖味道的傳說。香山匠人從昨天走來,看遍了柳暗花明,那么,就把答案交給時間與歲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