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河

今年夏天,我大學時代最好的朋友去世了。他走得并不安詳,最后那幾天,他用僅剩的力氣不停地按著鎮痛泵的開關,抱怨我和他的戀人,說肯定是我們舍不得花錢給他買進口止痛藥,他才會這么疼。
他的臨終遺言,是一句最臟的臟話。
去年剛確診時,他還瀟灑地對我說,他不怕死,就是怕疼。陪床照顧他那陣子,我任勞不任怨,有時急了也會和他對罵,我說你丫怕疼就是怕死。
面對死亡,沒人能瀟灑。
他的葬禮上來了一些大學同學。我讀書早,同屆的同學普遍比我年長兩三歲,當年并不覺得有什么,如今我也有了些年紀,又選擇了一種不太普世的生活方式,這兩三歲的差距一下就拉大了,感覺聊不到一起。
好在我大學時也不是什么交際達人,老同學們對于我的沉默也習以為常。
其實我的沉默還有一個原因,很多人我已經認不出了,又不好意思問他們叫什么。
葬禮結束后,一個男人留下來幫我收拾東西,他主動說了自己的名字,但我全無印象。
“我是他室友,和他鬧翻的那個。”男人一提醒,我就想起來了。我們確實從未見過,但他算是我和朋友的“中間人”。
我和朋友沒讀同專業,之前并不認識,后來是因為我打工無法在鎖門前趕回宿舍,想搬出去租房住。于是我在學校貼了合租啟事,他主動聯系了我。
朋友之所以要搬出寢室,是因為被室友公開了他的地下戀情,搞得大家很尷尬。一起去看房那天,他不停地罵他的室友,說他恨不得“殺了那個鳥人”。
后來很多年,如今我眼前的這個男子,在我和朋友口中,都以“鳥人”代之。
男人說他去年得知朋友患病時就想來看他,但怕惹朋友不開心。
“都過去這么多年了,他早就不計較了。”我說的是謊話,朋友遭受病痛折磨罵人的時候,“鳥人”是個高頻詞匯。這個男人當年的行為,直接導致了朋友與初戀分手、與家人斷絕關系,在學校范圍內社會性死亡。但從某種角度來說也推了他一把,讓他自那之后直面真實的自己。可他犯不上從這個清奇的角度感激這個人,他到死都恨這個人。
恨比愛長久,言情小說里也不是沒真話。
我和老同學們都沒的聊,和這個男人就更沒什么可聊了。他挖空心思和我找話題,忽然提到我大學時丟的那輛自行車。
那是輛美國大行牌的折疊自行車,花了我一千多塊,我買來還沒騎過一次,朋友騎著它去和網戀對象見面,然后丟了。
“我偷的。”男人說。
“為什么?”我問。陳年舊案終于破了,我心想這個人還真是個鳥人,什么缺德事都干,他和我朋友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
“我想讓你們倆吵架,讓他搬回宿舍住。”
這個答案出乎我的意料,我手里拿著一次性紙杯,呆望了男人半天,忽然全懂了。
“你們倆吵架了嗎?”他問我。
“沒吵。”
“為什么?”
我想了一會兒:“那時候沒錢,也不在乎錢。”
“現在呢?”他追問。
“現在也沒錢,但挺在乎錢的。”
我說著笑了。現在朋友如果搞丟我一輛自行車,別說是一千多塊錢的,就算是幾百塊錢的,我也肯定會罵死他。
可惜他已經死了,我好想再和他大吵一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