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花魚兒

張煒

這是他的真名，因為我從沒聽過他還有第二個名字，村里人都用這五個字稱呼他：“老李花魚兒。”這個人知名度很高，在較大的范圍內大人小孩都知道他，并且以他為榮。

山里人時常以親切的口吻說起他，他們口中的這位老人足智多謀，為人正直，卻又幽默無比，舉手投足都是樂子，常有一些超乎常人的舉止。

比如說有一年老人突然不想在村里住了，就想到深山里去過自己的日子。當時他已經有了妻兒，家里人哭著勸他都沒有用，他最后還是走了。他自己在山上開了一個小石頭房子，是用鑿子、錘子挖成的，窗欞、睡炕，還有盛東西的器具，無一不是石頭鑿成的。村里人看了覺得很怪，說這是多么大的一個工程啊！他說你們不懂，大山從外面看是硬的，鑿到里面就像豆腐一樣，想怎么挖就怎么挖。從山里人的描述中，我眼里的大山一時變成了法式硬面包：外殼硬硬的，瓤兒軟軟的。

老人在山上獨居，過年都不下山。山上有開墾的土地，收獲不錯，還有自己釀造的酒，養肥的各種野物。開頭幾年，老伴讓孩子往山上送一點面粉，過節時還送去點心水餃，最后卻找不到他了。原來老人遇到了一件傷心事，這事深深地刺激了他，就搬到更深的山里絕跡而居了。

人們講了事情的原委：有一年春節，臘月三十傍晚，老人正在石屋里包水餃，突然聽到一個姑娘的哭聲。他放下手里的活兒去尋，發現蒙雪的大石頭上坐了一個大姑娘，她扎著黑黝黝的大辮子，胖乎乎的。姑娘哭著說：父母打她，把她趕到山上來了。老人大怒，說大年三十怎么能打孩子呢？走，跟我到家里包水餃。

老李花魚兒把她領回去，兩人一起包餃子。包了一會兒，他突然聽見身邊咯吱咯吱響，斜眼一看心里發毛：她正從餡子里挑生肉吃。他暗想：這姑娘一準是狐貍閃化的，不然這么高的山，又下大雪，她怎么跑來的？這一想身上一哆嗦，暗暗摸過菜刀，趁她不防備時一刀砍過去。一聲號叫，一道火線亮了一下，就躥得不見人影。趁著天還沒黑，老人沿著窗前滴下的血跡往前走，直走了很遠，才在一塊石板下的草窩里發現了一只母狐：脖子上挨了一刀，已經死在了那里。

老李花魚兒跪下，心疼得哭了。他說當時我是慌了啊，只想到妖怪來了，就一刀劈過去：“你不過是大雪天里餓壞了，想來討口吃的，也沒想傷我，我做了傷天害理的事，日后一準不得好死。”

就這樣，老李花魚兒沒法在他的石頭小屋里住下去了，因為無論白天還是晚上，他一閉上眼，都會聽到一個姑娘在哭。老李花魚兒離開了山上的老窩，沒了影兒。有人說他到更深的大山里去了，有人說他下山贖罪去了——背著一個褡子串村走鄉行醫去了。他是方圓幾十里的名醫，擅長針灸和為人做手術，是個外科專家。

山里有無數老李花魚兒行醫的故事，人們說他平時坐在大街上喝茶，街上行人來來往往，他一眼就能看出誰有病，然后一個箭步沖上去，對方還沒有反應過來就挨了一針，只一針就手到病除。這當然有些夸張，因為我們知道針灸時需要針在病人身上停留一會兒，再說還有消毒的問題。

傳說老李花魚兒的余生除了給人治病，主要的工作就是為各種野物治病。他為狐貍和狼、黃鼬解除病痛。原來世上所有的東西都有難言之隱，只不過是各種生命語言不通，大家相互不能知道各自的心事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