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是整整50年以前——1971年,第一次訪問中華人民共和國。那次訪問是我人生中非常重要的一段,對以后50年我的人生軌跡有非常大的影響。訪問中,除了看望住院的父親之外,我還看見了很多親戚和朋友,其中最重要的、也是我最親近的朋友,就是鄧稼先。同年,他給我寫的一封信,這里頭的故事是這樣的。
中國原子彈爆了以后,美國的報紙很快有種種的消息。我注意到其中一項,說設計中國原子彈的人物里有鄧稼先。鄧稼先是我中學、大學、在美國時的知心朋友,我想,他跟我的關系不僅是學術上的關系,也超過了兄弟的關系,所以對這個消息,我當然非常注意。
我還注意到另外一個消息,是美國報紙上說,我國派了飛機到陜北,把美國物理學家寒春接到北京,幫助中國制造原子彈。我認識寒春是因為我跟她在芝加哥大學同一個實驗室工作了20個月,而且她還要我教她中文。她沒有告訴我為什么,一直到1948年3月,她告訴芝加哥大學系里所有的老師、學生,說她要到中國去跟她的男朋友結婚,在陜北。
因為這個緣故,我一直很想知道這個消息是不是對的,很想知道中國的原子彈是不是中國人自己造出來,沒有經過外國人的幫忙。所以,我在1971年那次4個禮拜的訪問中就非常想問這些問題,問寒春參加制造中國原子彈的故事是真的還是假的。
可是這是一個敏感問題,我不敢問。最后,在北京幾個禮拜后,我要到上海去,從上海再過幾天就要飛回美國。在離開北京的時候,也是去飛機場的時候,鄧稼先送我。那時,北京的飛機場很簡單,所以他陪我一直走到飛機的樓梯底下。我實在憋不住了,我問他,寒春有沒有參加中國原子彈的制造。他說,他覺得沒有,不過要跟組織上認證一下,然后告訴我。
那天,鄧稼先就去跟組織接觸了。組織告訴他,沒有外國人參加中國原子彈的制造,除了在最先的時候略微有一些蘇聯人的幫助,后來基本上是中國人自己做的。于是,他寫了一封信,這封信在第二天派專人送到上海。信到的時候,我在上海大廈,這封信現在已經出版在我的一本新書里。
如果仔細看,這封信很有意思,因為它除了講鄧稼先驗證了中國的原子彈基本沒有外國人參與,當然沒有寒春,后邊還有幾段顯示得很清楚,他在那幾個禮拜里跟我見過好多次,他有想跟我說的話說不出來,所以他在信尾描述了一下他想要跟我講什么,可是不知道怎么講。
在信的最后,鄧稼先給了我一個期望,是“但愿人長久”,他把“千里共嬋娟”改了一下,變成“千里共同途”,我當時沒有看懂這句話。“千里共同途”是什么意思呢?我后來想了想,知道這是一個很深的意思。最近,這封信發表了以后,仔細看了以后,我覺得今天——50年以后,我可以跟鄧稼先說:“稼先,我懂你‘共同途的意思,我可以很自信地跟你說,我這以后50年是符合你‘共同途的矚望,我相信你也會滿意的。”
鏈接:為慶祝楊振寧先生百歲誕辰,2021年9月22日下午,由清華大學、中國物理學會、香港中文大學聯合主辦的楊振寧先生學術思想研討會——賀楊先生百歲華誕在清華大學舉行。會上,楊振寧先生以“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同途”為題發表演講,追憶了50年前和鄧稼先的一段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