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彤
家是世界上唯一隱藏人類缺點與失敗,也同時蘊藏著甜蜜之愛的地方。
——蕭伯納
父親是個苦命的人。
爺爺四十多歲的時候,突然得了一場傷寒,就駕鶴西去了。年輕的奶奶帶著她的五個兒女,哭得天昏地暗,無奈之下,就用一張破竹席包著,把爺爺埋在了荒野。
那天,風很任性,父親和他的兄弟姐妹們衣衫襤褸,像枯草一樣在凜冽的西北風中瑟瑟發(fā)抖。
爺爺歿后,奶奶帶著她的子女們在貧窮和饑餓中艱難地活著。那時的村子,一片衰敗的景象,狼群經常出沒,上演著吃人的驚悚場面。然而就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奶奶和她的孩子們竟然奇跡般地活了下來。
仿佛霜打的禾苗一樣,父親從小就長得弱不禁風,面黃肌瘦,是營養(yǎng)不良的那種模樣。
好在新中國成立了,村里辦起了文化班,父親八歲時,就被奶奶拽著去上學了。讀到四年級的時候,大伯進西安城當了工人,兩個姑姑也先后出嫁,家里缺少勞力,父親便不得不輟學在家。過了一兩年,小叔也當兵走了,父親則一直留在農村,被牢牢地拴在了那塊貧瘠的土地上。
那些年,進城當工人、當兵吃皇糧是農村青年的夢想和出路。父親也有一顆躁動不安的心,他也渴望命運之神能降臨到自己的頭上。他經常孤單地站在干裂的田野上,朝著燈火閃爍的城里眺望,有點望眼欲穿的感覺,但機會終究沒有出現,伴隨他的還是那頭勞作多年且毛發(fā)稀少的老黃牛。
老實巴交的父親曾自嘲地對村里人講:“咱祖墳里冒不出青煙,咱就沒吃公家飯的命,只能打牛尻子了。”他說這話時眼睛是潮濕的。
奶奶看出了兒子的心思,就一個勁兒地勸說:“好出門不如賴在家,當農民也有當農民的福分,咱家祖祖輩輩都是這樣過來的嘛。再者,你的身體這么弱,出門在外娘還不放心呢。”
經奶奶這么一說,父親就心寬多了,他悄悄抺去掛在眼角的淚花,心中一直嘀咕著:這是命,就認了吧。之后,就又扛起自己熟悉的鋤頭,牽著那頭老黃牛朝地里走去,身子有些踉蹌。
那段日子,父親默默無語,只是埋頭苦干。每天月上樹梢的時分,他才耕地回來。慘淡的月光下,他和老黃牛的影子被扯得很長很長。
這一切,意味著父親的農耕生活真正地開始了,他的詩和遠方只能根植于這茫茫的田野上了。
從此,日出而耕、日落而息成了父親的主要生活方式,春華秋實、碩果累累成了父親最大的心愿。在無數個平淡無奇、既苦又累的日子里,他盡情地揮霍和恣意著自己的青春和體力。
父親雖然是個農民,但他畢竟念過幾年書,在那時的農村無疑還有著“知識分子”的光環(huán),加之他極具悟性,農閑時練就了打算盤的硬功夫,在十里八鄉(xiāng)都出了名。父親打算盤的樣子很癡迷,像演奏家一樣敏捷地撥弄著圓潤的珠兒,那珠子便上躥下跳、噼噼啪啪、清脆作響,成為村民們耳熟能詳的音符。
不久,他便因此被調到大隊當了會計。當會計,在農村就意味著能擁有一份輕松而令人羨慕的職業(yè),對于體弱多病的父親來說,真是幸運的。
就在父親干得風起水生的時候,意外卻發(fā)生了。那晚,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勞累了一天的父親突然想起當天的賬還沒記上,事不過夜的性格迫使他連夜去了祠堂改成的大隊部里。當他推開大門,霎時,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只見一個年輕的女子上吊身亡,她披頭散發(fā),面色猙獰,嘴角還流出一絲血跡。
父親見狀,嚇出一身冷汗,頭發(fā)都直立了起來,繼而落荒而逃。
他驚慌失措地回到了家,把剛才遇到的驚悚場面給奶奶描述了一遍。奶奶嚇得不輕,怕兒子鬼魂附身,便匆忙請來村子的劉半仙驅邪。劉半仙裝神弄鬼,一邊念著“我兒回來了”的叫魂曲,一邊焚燒著香柱麻紙冥幣,家里頓時彌漫著一股詭秘的氣氛。
臨走時,劉半仙還讓父親把一小碗紙灰水喝了下去,說是為了驅趕他身上的晦氣。盡管難以下咽,但父親還是咳嗽著艱難地喝了下去。
奶奶的良苦用心,似乎并沒有使父親的病改變多少。相反,他的身體卻越來越差,病輕時臉色蒼白、虛弱無力,重時發(fā)昏眩暈、渾身顫抖,還經常在夢魘中驚醒,渾身大汗淋漓。
我至今還清醒地記得,在我小時,父親經常會在半夜三更發(fā)出一陣陣驚叫聲。這種聲音在夜晚時分顯得更為陰森和恐怖。這使我很害怕,但母親卻十分鎮(zhèn)靜,她總是使勁地搖醒父親。父親醒后,連連說:我做噩夢了,夢見閻王爺了,夢見發(fā)洪水了。
那時由于家境貧寒,母親給別人家做飯掙些零花錢,每天很晚才回家。臨走時就提醒我:娘不在時,一旦遇見你父親有這種情形,就要趕緊叫醒他,不然會猝死過去的。
于是,我就害怕夜晚的到來,特別到夜深人靜時,我總擔心父親的驚叫聲再次響起。幼小的我不得不面對這樣冰冷而堅硬的現實,在慌亂恐懼中去喚醒我持續(xù)陷入夢魘的父親。
當父親一次又一次清醒過來時,見他痛苦不堪的樣子,我就像吃了黃連一樣,心中有種苦澀味。
母親是在懵懂無知的情形下,嫁給父親的。
我敢斷言,如果婚姻自由的運動再猛烈些,他倆的婚姻就得重寫。但現實就是現實,一切都在按約定俗成的規(guī)律運行著。
當父親顫巍巍地揭開母親的紅蓋頭時,她這才看清了自己的男人。這個男人瘦骨嶙峋,無精打采,絲毫沒有莊稼漢那種強壯和剽悍。和這樣的男人能廝守一生嗎?看得出,母親對這樁婚事表現出強烈的不滿和失望,一連幾天,她哭得像個淚人。
經過一番思想斗爭,女人的善良與豁達,迫使她把即將噴涌而出的淚水遏制進去,她咬了咬嘴唇,默默地說:這都是命中注定,就認命吧!
那幾日,父親很是忐忑不安,擔心母親會離他而去,一副怯生生的模樣。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母親不高興的時候,他親自下廚,熬上熱噴噴的玉米糝子、拌湯,或者做兩個荷包蛋送過去。那時在關中農村,男人能下廚做飯是很難能可貴的事。父親憑借這一溫情舉動,拴住了母親的心。
那時,貧窮和饑餓在農村是普遍現象。家里有個壯勞力就意味著年關能享受到優(yōu)厚的收成和分紅。但體弱多病的父親是干不了重體力活的,只能做些計工分、看水泵、量土地這樣的輕松活。于是,在男人的苦力隊伍里,經常能看到母親弱小的身影,看見她那日見彎曲幾乎能被風吹倒的身影。
男主外、女主內的傳統(tǒng)被打破了,在我家,母親就像山一樣,支撐和抵擋著這個幾乎搖搖欲墜的家。
在我長大成人后,父親不止一次地告訴我:咱這個家走到今天,多虧你娘了,你們以后一定要孝順她。他說這話時既有感激的成分,也有自責的元素。
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為柴米油鹽醬醋而整日煎熬發(fā)愁的爹娘,在當時的狀態(tài)下,卻沒有發(fā)生過一次激烈的爭吵,這實屬罕見。那時的農村,家暴是頻頻發(fā)生的,一些好吃懶做的男人,既游手好閑,又吃喝嫖賭,還動不動就打罵自己的女人,有的甚至信誓旦旦:媳婦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但父親卻沒有這樣做,他從沒有大聲訓斥和謾罵過母親,甚至在發(fā)火時,都是低聲細語,表現出鄉(xiāng)村式的儒雅和風度。
一起過日子,難免有磕磕碰碰的時候,這種情況下,父親總是主動示好的。他會以干些家務活或者上街給母親買些碎花布料的方式來結束這場“冷戰(zhàn)”,于是,沒有半晌工夫他們就又和好如初了。
母親的性格風風火火、直來直去,是眼里揉不進沙子的那一種。有一次,她惹了村里一個老賴,此人大打出手,先是扇了她兩個耳光,繼而又瘋狂地將趕來勸架的父親狠狠踢了兩腳,引得村民們駐足圍觀。當時的情形是,那個老賴氣焰囂張,人們希望這種時候父親的英雄壯舉出現,但父親的行為卻是退讓。只見他扶起母親,一個勁地勸:咱惹不起就躲,壞人遲早是要遭到報應的。
在人們的哄笑聲中,父親帶著母親屈辱地避開了。父親的軟弱可欺,使要強的母親異常憋氣。
有段時間,我甚至懷疑,他們的婚姻能不能完美地走下去,但這種擔心明顯是多余的。如今,他們已經風燭殘年了,卻依然不離不棄、恩愛有加、形影相伴。
懦弱的父親,必然面臨著貧窮和生存的挑戰(zhàn)。
家庭的拮據、生活的壓力隨時讓他處于尷尬境地。在逆境下,他總是不緊不慢、四平八穩(wěn),從容地面對著苦累與負荷,但看得出他眉宇間流露出的無奈和郁悶。
每逢春播秋收的季節(jié),村子在城里工作的男人陸續(xù)就回來了,他們帶著洋糖、餅干或者幾斤大肉,把個小家庭烘得熱熱火火。這種時候,村子的上空就彌漫著濃郁的鉆心的肉香,令我們兄妹仨饞涎欲滴,胃口大開。
看著自己孩子的可憐模樣,父親也愛莫能助,要么是蹲在家里的梧桐樹下一根一根地抽紙煙,要么是蹲在貧瘠的田地上癡癡發(fā)呆。那幾年時運不佳,家里種的莊稼總是不那么精神,連一家人的口糧也供不上。養(yǎng)的豬兒羔羊也蔫頭耷腦,等不到出欄就得瘟疫死了。
面對捉襟見肘的光景,父親打算外出去華陰打工,掙些錢回來養(yǎng)家糊口。這是他第一次出遠門,母親帶著我去送行。父親就像出征的將士一樣,充滿著自信和勇氣,他在我們母子的目送下背著沉重的鋪蓋卷上路了,村東頭泥濘的小路上留下一串串深深的腳印。
望著父親遠去的背影,母親淚眼婆娑,放心不下,而我卻滿心歡喜,希望他在一個春暖花開的日子,帶著厚厚的一沓錢載譽而歸。
誰料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第七天的時候,父親獨自回來了。那天我放學回家,碰見了神色黯然的他,當四目相對的那一瞬間,他的目光卻慌忙地躲開了,然后像做錯事的孩子一樣閃進了房子。
晚上,趁父親不在,母親悄悄告訴我:“你爹沒出過遠門,在工地上整夜睡不著覺,飯也吃不出個咸淡來,人瘦了一圈,干活時差點從六樓摔下來,工頭擔心出事,就趕緊讓他回家了。這錢沒掙上,他心里難受呵,連門都不愿出。”
母親一邊說一邊抹眼淚,她在為父親難過,也在為這個家傷心。
外出掙錢無望,這在父親心中留下很深的陰影,在以后的日子里,他努力尋找著機會,來證明自己存在的價值和活著的意義。
那一年秋季,家里破舊的土坯房因連陰雨侵蝕突然間坍塌了,一家人無處藏身,只好寄宿于狹窄的堆滿柴火的柴房里,一住就是半年。
父親艱難地開始了他蓋房棲身的夢想。
蓋房,在關中農村是一件大事,對于一個男人來說,意味著尊嚴和價值,具有標志性的意義。他們寧愿吃差些穿孬些,拆東墻補西墻,哪怕欠下一河灘賬,也要蓋新房住新窩。所以,父親把那一次的蓋房看得很重,整日忙碌,馬不停蹄。但經濟的拮據和實力的匱乏,使他的顏面掃盡。用胡基壘起的墻壁、手腕粗的椽柱、翻新過來的磚瓦,絲毫不能體現它主人的榮耀,相反顯得很寒酸。
難怪村里一位老婦路過時大聲說:“都啥年頭了,蓋這么爛的房子,叫人不笑掉大牙。還想給娃娶上媳婦,真是白日做夢!”
房子竣工的那一天,在房頂上干活的父親突然頭暈目眩,掉了下來,頓時不省人事。大家急忙把他送進村里診所,才慢慢蘇醒過來。
房子終于蓋起來了,雖然破舊土氣些,但卻也能抵擋風雨,成為我們一家人蝸居的地方,也是我們牽掛的窩。這是父親一生中干的最輝煌最有尊嚴的事情,也是他一生中具有里程碑式的重要工程。
父親常對我們兄妹三個說:“爹這一輩子窩囊,沒干出什么大事來,只給你們蓋了幾間廈房,你們也別埋怨,爹就這點能耐。”說這話的時候,他心存愧意,一臉的沮喪神態(tài)。
那一年,我呱呱墜地了。
我的出生,給這個貧窮的家?guī)砹艘唤z希望。因為這代表著父母賡續(xù)香火、傳宗接代的任務圓滿完成,也進一步鞏固和升華了父母的婚姻成果。
那陣子,父親表現出前所未有的高興,時不時還小聲哼上幾段秦腔。在他看來,不孝有三,無后為大,這世上最重要的事情莫過于締造一個血脈傳承的后人。
那時,我們這幫孩童很頑皮,帶著初生牛犢不怕虎的血性特征,給父母招惹了不少事,哪家麥秸堆著火了,誰家的瓜果不見了,都能從我們這些“問題少年”身上找到蛛絲馬跡。村里年輕的父母們就像救火隊員一樣應急處理著自己孩子惹下的“禍端”。一些劣子常常在父母的棍棒下,發(fā)出尖利的哭叫聲。
但父親教育子女的方式,沒有極端的動粗行為,他身教重于言傳,通過耳濡目染、春風化雨來達到理想的境界,就像汩汩流淌的渠水一樣,默默滋潤著干枯的土地。
在我的記憶里,我家的家教、家風是溫和的,絲毫沒有暴力的傾向。謹慎、膽小,甚至柔弱的父親總是很理智很清醒地處理著各種棘手問題,沒有見過他暴跳如雷歇斯底里,也沒見過他喝得爛醉如泥胡攪蠻纏,始終保持著清醒和冷靜。他的這種內斂和自律,促使自己的喜怒哀樂也是在有限的溫情的范圍內進行釋放和表達。
父親的這種理智與清醒、謹小與慎微,貫穿到他做人處事的方方面面。
那時興修水利,婦女們拉土任務繁重。母親氣力小,經常起早貪黑,累得一身汗、一身泥,當計工員的父親雖然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但還是沒有記一筆昧心賬。母親私下說他是個“瓷葫蘆”,父親總是笑而不答。
每年夏收時,我們這些孩童們放學后都要幫助大人在麥地里撿麥穗,交公后換上幾個零花錢。每次我總希望過秤的父親能高抬貴手給我多記些斤量,但他總是板著臉,好像不認識我似的,稱多少是多少,從來沒有破過例。
貧窮使父親有些農民式的畏縮、怯弱,但他卻有自己的人生哲學和底線。他當大隊會計、生產隊長,寧愿家里挨凍受餓,也是公私分明,沒有沾過國家一分錢的便宜。他常說:做人,就像青菜拌豆腐,要一清二白。
大事面前,孱弱的父親卻有著男人的擔當和果敢。那年秋季征兵,我從建筑隊上偷跑回來要報名參軍。好心人紛紛勸我:當兵有啥用,白溜溜當上幾年還得回來,不如學個手藝管用,加之你爹病得這么重,你走后這家里的活誰干呢?
原以為父親也是反對我當兵的,但躺在病床上的他臉色蠟黃,語氣卻很堅決:“好男要當兵,好樣的!爹身子弱,當不了,你替爹實現了。家里有我和你媽,你就放心走吧。”
我臨走時,父母一直把我送到了縣城,當汽車開走的一剎那,在車后揚起的塵土中,我隱約看到,父母的身子有些顫抖,仿佛能被風吹倒似的。
戰(zhàn)爭往往是不按常規(guī)出牌的。我們那一批兵剛穿上軍裝,就趕上了南方的戰(zhàn)事。稚氣未脫的我們,接到上級的預先作戰(zhàn)號令后,大家摩拳擦掌、斗志昂揚。我和這些熱血青年一樣,也向組織遞交了血書、請戰(zhàn)書和決心書,表達了自己奔赴疆場、壯我軍威的強烈愿望。
若干年后我才知道,在我當兵走后不久,父親就病得更重了,終日臥床不起。特別是得知我們部隊要上前線打仗的消息后,母親更是萬分著急,不思茶飯,終日以淚洗面。父親見狀,一改和善的面色生氣地說:“當兵,是要打仗的,打仗就得死人,手心手背都是肉,別人的孩子能上戰(zhàn)場,咱們的孩子也就能上,有什么可怕的。”
父親說這話的時候,摒棄了以往的柔弱,顯得固執(zhí)而堅定。
父親在農村也算個文化人,他沒有什么愛好,唯一的興趣就是收看央視的《新聞聯播》。
每晚七點,他總是雷打不動地打開電視,把音量調得很大,然后再斜倚在土炕上,看得津津有味、樂此不疲。這種時候,誰也不能打擾他,即使再好的鄉(xiāng)親來串門子,他也置之不理,直到看完節(jié)目,才覺失禮趕忙去招呼,結果人家已杳無蹤影。
作為農民的父親,他所處的環(huán)境是窄小的,但他的內心世界卻是博大的。長期收看新聞,使他對國際形勢、國內新聞、時事動態(tài)和農村變化有了更多的了解,因而他的身上總是洋溢著一種內秀和儒雅,以至于在他老了后,許多陌生人誤把他當作城里的退休教師。
在外打拼,每當我仕途受阻、身心疲憊時,父親就及時寫信或者打電話安慰我:“咱祖墳里已經冒青煙了,你是村里最大的官了,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從他的寥寥數語中,我懂得了“官道彎彎,沒有止境,應該知恩知足”的樸素哲學。
人在仕途,也有飄飄然的時候,父親就經常告誡我:“你是一個農民的孩子,一定要安分守己,人在做,天在看,離地三尺有神明,千萬不能干虧心事,這樣才能半夜敲門心不慌。”
記得有一次,我把父母接到古鎮(zhèn)酒泉去玩,在商場閑逛時,父親看到一件標價三萬元的貂皮大衣,驚愕地說:“誰穿這么貴的衣服,把半邊樓都背在身上了?”此后的很多天,父親總是告誡我:“兒啊,你以后當再大的官,掙再多的錢,也不能大手大腳、隨意揮霍,一分錢也是血汗錢啊!”
有人說,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師,此話不假,在我成長的過程中,父母總像園藝師一樣為我及時修枝、剪葉、施肥、松土,才使我這棵幼苗茁壯成長。這些年,我一路走來,時而風風雨雨、坎坎坷坷,時而一帆風順、春風得意,每逢這些關鍵之時,父親樸素無華的話語就縈繞在我的耳畔,揮之不去。
父親是個地道的農民,他對土地的感情是濃厚的。到了耄耋之年后,他每天起得很早,蹣跚著走向田野,東瞧瞧西看看,時而高興,時而沉思,一副戀戀不舍的樣子。
記得那年,我把父母帶到天水的部隊去,父親在營區(qū)綠茵茵的大草坪上,走走停停,若有所思,嘴里喃喃:“這么好的地,種成小麥得打多少擔糧食啊?”父親此等質樸的話,聽起來有點好笑,但我卻怎么也笑不出,他這種居安思危的思維方式并非杞人憂天,而是經過貧窮和饑餓沉淀后才形成的。
這些年來,我的日子在汗水和打拼中好起來了,就多次想把年老的父母接到省城西安來住,也好讓他們享幾天清福,但都被婉言拒絕了。父親說:“我們當了一輩子農民,離不開農村,還是待在村子里踏實,看著田里的莊稼拔節(jié)抽穗就不心慌了。”
很快,我的父親,在貧窮的煎熬和病痛的摧殘下步入晚年,其艱難程度是無法想象的。猛然間,我感悟到,生命如同樹上的葉子,嫩而青,青而綠,綠而金,金而橘黃,忽然一縷冷風,飄然而落矣。這是自然法則,無法抗拒。
父親不是達官顯貴,只是一介草民,也只能用平凡甚至平庸來總結和盤點老去的他和老去的歲月,但他昔日在我心目中并不完美的父親形象,忽然間就明朗高大起來了。我仰望他面對苦難而不自暴自棄的態(tài)度,欽佩他面對貧窮而不茍且偷生的骨氣,更折服他面對病痛而不消沉氣餒的豁達。
也許正是父親這種中國農民式的感恩和自足,使我明白了一個道理,生下來,活下去,這才是生命的真諦。
我的母親是個文盲。
那一年,河南遭災,外婆的父母拖兒帶女來到關中,在離法門寺不遠的鄉(xiāng)村扎下根來,繁衍生息。美麗的外婆在十五歲的時候,就經人撮合與關中漢子外爺結了婚。而后在一個料峭的日子里,母親呱呱墜地了。她一出生,就趕上了多年不遇的旱災,隨處可見“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的悲慘景象,顆粒未收的老百姓只能靠吃草根、食樹葉等維系著生命。
母親飽經著饑餓之苦。長期的營養(yǎng)不良使她長得十分瘦小,就像野地里的蒿草一樣弱不禁風。等到了六七歲時,她應該去上學了,但窘迫的家境,迫使她的上學夢化為了泡影。作為家中長女,她還要承擔繁重的家務和田間勞作,伴隨她的是燒飯、喂豬、劈柴、洗衣之類的活計,她只得和自己的父母親一樣,過著日出而耕、日落而息的生活。
十七歲那年,母親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教導,嫁給了老實巴交、身患疾病的父親,過早地承擔起田間勞作和相夫教子的重任。
那時的家,可以用一貧如洗來形容。爺爺的英年早逝,父親的體弱多病,糧食的連年歉收,經濟的緊巴拮據,使這個家的日子過得舉步維艱。母親進了家門后,披星戴月,忙里忙外,常常是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像耕牛一樣累死累活地干著。
懷上我的那一年,大隊辦了文化掃盲速成班,村里飼養(yǎng)室改作的教室里常常傳出朗朗的讀書聲,母親總是流露出渴望的眼神。那時,父親就鼓動她去試一試,識上幾個字回來,但她卻面露難色:“一個婦道人家,學這個有啥用呢,加之這陣子,地里的麥子快黃了,農活耽擱不起啊!”父親拗不過,也就只好作罷。
但目不識丁的現實,卻使母親接二連三嘗到苦頭。一次,收工回來的她忽然肚子疼痛,情急之下便隨手抓起桌上的兩粒藥片吃了,結果病情愈發(fā)嚴重,幸虧村里的赤腳醫(yī)生來得及時,才幸免一難。還有一次,灶房的電線老化斷開,母親見狀,就急忙用碎布塊將電線的兩頭裹住,由于正負極接觸突然起火,慌亂之中,她又端起一盆涼水灑了上去,結果火沒撲滅,人差點被電著……
母親這些愚昧無知的行為,像風一樣傳遍了全村。但好在那時像她一樣斗大的字不識幾個的婦女不在少數,所以就沒有產生很大的漣漪,也沒有被當作茶余飯后的笑柄繼續(xù)傳下去。
在教訓面前,母親感到很自責,但迫于生計和家境,她始終難以抽身,去參加鄉(xiāng)村舉辦的各種文化掃盲班,來彌補這人生的憾事。從以后母親的言談舉止中,還是能感受得到沒有文化所帶來的困惑與尷尬。
好在她是聰穎的。母親的聰穎和勤勉使她成了村里的釀醋高手。她用一種家傳秘方淋的醋味道醇正、色澤鮮艷、清香可口。那時,一旦誰家釀醋時出了問題,經她一侍弄,便起死回生,又開始濃香四溢了。
每年,母親釀醋的時候,我家的小院里總是蕩漾著醋的芬芳,村里人便三三兩兩地來到我家,有討秘方的,有要醋吃的,好不熱鬧。這個時候,母親就像一個草民教授,臉上洋溢著智慧的光澤。
母親的質樸、實誠和善良是公認的,村里人背地里叫她“窮大方”。只要家里有的,別人有求于她,她都慷慨舍予、毫不吝嗇,遇到素不相識的人落難,更見菩薩心腸。
記得有一天大雨滂沱,她看見一個女乞丐倒在村里的泥濘路上瑟瑟發(fā)抖,便動了惻隱之心,急忙將那女乞丐扶回家中,換下淋濕的衣服,讓其坐到熱炕上,端吃端喝,噓寒問暖,一住就是三天。女乞丐臨走時,她又送上干糧盤纏,把那乞丐感動得淚眼婆娑,下跪不起,不忍離去。
奶奶對母親的無端施舍頗有微詞。她私下跟我嘀咕;“這過日子啊,男人是扒扒(往家里掙錢的意思),女人是匣匣(管好家里錢的意思),這樣才能把家業(yè)過興旺,可你娘手太浪了,聚不好財,哪像過日子的樣子,這個家遲早要被她糟蹋完的。”
奶奶見無力改變母親的做法,一氣之下,扭著小腳去大伯家住了。奶奶的不滿,對于風風火火的母親來說根本無濟于事,她繼續(xù)推行著她樂于助人的溫暖行動。
直到有天發(fā)生的一幕,完全顛覆了奶奶對母親的看法。
那是一個龍口奪食的中午,艷陽高照,晴空萬里,父母便帶著我去麥場上碾場。待好不容易把收割的三畝小麥攤開晾曬,誰知老天一下變了臉,頓時陰云密布、電閃雷鳴,大雨隨時可能降臨。看著麥場上黃燦燦的麥子,我們心急如焚卻束手無策。在這危急時刻,就近打場的村民們第一時間趕了過來,三下五除二,就把鋪開的麥子聚攏了起來。
緊跟著,雷陣雨便傾盆而下,打麥場上一片汪洋,而我們家顆粒飽滿的麥子卻完好無損。
打那以后,奶奶就不再責怪母親了,對她的態(tài)度也發(fā)生了根本轉變。在奶奶看來,這是她兒媳做好人行善事換來的因果報應。母親經常告訴我,人都有難時,幫一幫,天地寬,幫人就是幫自己啊。
在村里念佛誦經的隊伍里經常有母親的身影,她們經常在村子破舊的廟宇里盤腿而坐,神情虔誠,于是,此起彼伏的“南無阿彌陀佛”聲音便在村子的上空縈繞。對此,年幼無知的我不甚了解,便問她念的是什么,母親支支吾吾了半天才告訴我:“佛說,人心要靜,要多做善事,不做壞事,就能有好的結果。”
在我很小的時候,曾做過一個夢。
我夢見,我出生在豪門,住在金碧輝煌的小別墅里,父親是一位身份顯赫的名流紳士,母親是一位氣質優(yōu)雅的大家閨秀。在這個優(yōu)渥的環(huán)境里,我無憂無慮地成長著,像小皇帝一樣幸福。
然而,夢醒時刻,現實無情地打擊了我。眼前的家是那樣的破敗蕭條,我的父母是那般的老實巴交。我突然清醒地意識到,自己并沒有出生“豪門”,而是生在了距離“豪門”很遠的地方。只有努力和奮斗或許能改變這命運。
而對于我的人生規(guī)劃,父母其實也寄予無限厚望。盡管他們經歷了“滑鐵盧”式的教訓,但母親始終不放棄希望。她總是堅信自己的孩子是天底下最優(yōu)秀的。
“金榜題名時”,對于農村孩子和整個家族來說,無疑是一件轟轟烈烈的大事。誰家孩子考上大學,在當年就是爆炸性新聞。我的農民父母也不例外,他們同樣也望子成龍,希望自家的祖墳上能冒出一縷希望的青煙。
說真的,我是一個頑皮的孩子,過度的貪玩使我從小就不愛學習。上小學后,我因成績滯后、逃課缺席而出名,在訓斥和罰站的隊伍里常常有我狼狽不堪的身影。
按照從小看到大的邏輯,注定了我以后“戳牛尻子”的命運。為此,父母也表現出極度的失望和懊惱,這是那種恨鐵不成鋼的中國式父母的普遍心態(tài)。但每次開家長會的時候,不管農活再忙,母親總是如約參加,她在老師激烈的數落面前,時常低著頭緘默不語,好像做錯事的孩子一樣手足無措。
也許某些轉變是在不經意間發(fā)生的。
那天課間休息時,我正在操場上和同學們玩耍,突然看見父母拉著一輛破舊的架子車,蹣跚著走了過來。他們大汗淋漓,滿臉疲憊。父親告訴我,生產隊里修水利,一大早就去北山拉石頭,沒想到半路上輪胎爆了,一個碎石渣都沒拉上。他顯得十分沮喪,一臉無奈,可話還沒說完就被母親給打斷了:“給娃甭說這些了,讓他安心學習。”
臨走時,母親從帆布口袋里拿出兩個高粱餅子塞到我手里,叮囑道:“書里有黃金,多認幾個字就多明一條理,以后的路子也就寬了。”說完,他們就拉著沉重的架子車,在坎坷的土路上艱難地走了,那咯吱的轱轆仿佛從我的心上輾了過去。
這一幕,此后經常在我的眼前浮現,它深深地觸動和刺激了我的神經。有一次,我發(fā)現班里的門鎖被人撬走了,便急忙跑回家去,悄悄把家中柜上的鎖子拿去鎖在了教室門上。那幾日,我很是忐忑,擔心母親知道后要大發(fā)雷霆,因為那是她出嫁時陪嫁木箱上的禮物。誰知她知道后,不但沒有數落我,還夸我做得對。那一天,她很高興,特意做了一頓香噴噴的臊子面犒勞我。
求學的念頭開始萌動了,我就像饑餓的人撲在面包上一樣。小學畢業(yè)時,我平生第一次當上 “三好學生”,并在競爭激烈的情況下,考上鄉(xiāng)里的重點中學。那一年,母親也被鄉(xiāng)村兩級評上了“五好社員”“三八紅旗手”。
那些日子,她臉上始終掛著笑容,如同春天的油菜花一般絢爛。
上中學時,母親給我換上新做的的確良衣服,把我打扮得煥然一新。我知道,她好些年沒有給自己添置過一件新衣裳了,那件常穿的素花格子衣服已經皺巴發(fā)黃了。
樂觀點去分析,這樣下去,父母望子成龍的愿望是能夠實現的,但事與愿違的是,我并沒有遵循這一鋪設的軌道前行。
一上初中,我的新鮮勁兒就幾乎耗盡了,不安分的狀態(tài)又凸顯出來。在那個人人以文學為榮的年代里,一大幫子農村文學青年激情澎湃,他們在饑腸轆轆的狀態(tài)下,依然為文學而亢奮著,談論著路遙、張賢亮等大咖們,談論著傷痕文學、意識流、朦朧詩,使鄉(xiāng)村的校園充滿了濃濃的詩意。
那時,懵懂無知的我也喜歡上了文學。于是,我的思想開始游離起來,上課的時候,任憑老師怎么講,我就是聽不進去,滿腦子的故事情節(jié),一肚子的悲歡離合。有一次上課,我伏在課桌上胡亂涂鴉,被語文老師發(fā)現了,老師非常惱火,“癩蛤蟆還想吃天鵝肉,盡想好事,你要是以后當作家了,就把鑼鼓擺在我家門前來敲”。
聽罷,我一氣之下跑出了教室,從此再也無心學習了。由于學習成績持續(xù)下滑,我后來不得不輟了學。
離校的那天,母親正在鄉(xiāng)上趕集,在街道碰見了灰頭土臉的我。她知情后,愣了會兒,眼淚打著轉兒,硬是沒有流下來,緩過神后便平靜地說:“娃,書念不成了,咱就回家種地吧,當個莊稼漢也踏實。”
回家的路上,夜開始朦朧起來,我看見,母親的步伐有些踉蹌,淚花在星夜里閃爍。
在農村,失學就意味著農耕生活的開始。
那時,已經包產到戶了,農民倒也過得逍遙自在,只是手中缺少白花花的銀子,各家各戶的壯勞力開始學起了各種謀生的手藝來。
無所事事的我,正是學手藝的黃金年齡,當木匠的姑父實在不愿看到我不學無術的樣子,便收留我當徒弟。誰知我嫌木匠活又臟又累,在冬季一次干活中,居然偷偷坐到熱炕上鑿卯,一下子惹怒了姑父。“不成器,甭跟我學了。”遠門子的四爸看我成天吊兒郎當的樣子,又頓生讓我到他工地上學瓦工的想法,于是,我又去了華山腳下的建筑工地,結果沒干半個月,又趁著一個月朗星稀的夜晚回到了家。
在常人眼中,我的這種叛逆行為是匪夷所思的。
那時,我的思緒,仿佛石下的野草一個勁地往上瘋長著。我常常在田地里、澇池旁、柴房內陷入深深的思考和妄想,就是梳理不出個子丑寅卯來。十六歲的我,經常陷入彷徨、迷茫、困惑和焦慮之中,像《人生》中的高加林他們一樣,望著茫茫的黃土地和朦朧的星空發(fā)呆失神。
盡管我的想法幼稚可笑,但哪個人沒有年輕過倔強過呢?我會在某一個深夜或者凌晨開始思考人生,學會反思自我,尋找眼睛以外的未知。
每每這個時候,母親總是悄然而至,默默地給若明若暗的煤油燈加上油,給我伏案的三條腿木桌上放下一塊熱騰騰的鍋盔夾辣子,然后靜靜地退出門去,唯恐打亂我遐想的空間。那時,她只要一上街,自己舍不得吃一碗面皮或者一根麻花,卻要給我買些筆和紙之類的東西。有時,連我自己都不明白,她這么做是為了什么。
面對我的反常行為,大家看在眼里、急在心上。鄰里鄉(xiāng)親和門子叔伯專門為我開了個會,大家你一言、我一語,踴躍為我把脈問診。我像個重病號一樣被他們解剖著、點評著,委實無地自容。有的說,“你這樣下去就把這個家毀了”;有的說,“你不學個手藝連媳婦也娶不上”;還有的說,“靠寫寫畫畫不把人餓死才怪呢”。
我至今還能清晰地回憶起當時的尷尬場面。眼看氣氛已經到了白熱化程度,但輪到母親發(fā)言時,她反倒很淡定,“大家都是為娃好,謝謝了,但每個羊嘴邊都有一把草,就看娃的造化了”。
母親的話里有話,只是她的話,只有我能聽得懂,也掂得出這其中的分量。這其實和莫言說的“總有一朵祥云繚繞著你”是一樣的道理,只不過一個是文盲說的,一個是文豪說的。
屋漏偏遇連陰雨。本來一貧如洗的家,隨著父親病情的加重,已經到了無米下鍋的境地了。
為給父親看病籌點錢,母親從村東頭借到了村西頭,幾乎能求的人都求了一遍,嘗盡了別人的眉高眼低和世態(tài)炎涼。那個時候的她,是卑微而可憐的。
父親患的是疑難雜癥,母親帶著他跑遍了周邊鄉(xiāng)鎮(zhèn)的大小醫(yī)院,但病情還是不見好轉,長期的失眠使他愈發(fā)無精打采,伴隨他的只有抑郁、焦慮、恐懼和莫名其妙的厭世。母親見狀也無可奈何,又不得不把北鄉(xiāng)的劉半仙請到家里。劉半仙說父親是鬼魂附身,必須盡快驅趕妖魔,于是就在家里裝神弄鬼、焚香燒紙、念經吟咒,折騰了半天,最后喜滋滋地拿著母親借來的十元錢走了。
那些年,虛弱的我經常患病,尤其一見土漆就過敏,一過敏渾身就紅腫、發(fā)癢、潰爛、化膿,讓人痛苦無比,幾經求醫(yī)療效甚微。無奈之下,母親就步行十里地討回土方給我治療,每次先用手擠掉膿水,再用熱毛巾敷上,然后又拭上中草藥。在我患病的日子里,她幾乎睡不上個囫圇覺,人都瘦了一圈。每天護理完我,就顯得非常憔悴,在若明若暗的煤油燈下,臉上的皺紋像蚯蚓一樣蠕動著,那深深的褶皺里汗涔涔的。
盡管母親以洪荒之力干著活兒,但仍然改變不了家境貧寒的現狀,我不得不面臨努力賺錢的現實。在十六歲那年,我便開始赴西安、咸陽、華陰等地打工掙錢,其間干過泥瓦工、建筑工、油漆工等。繁重的體力勞動,嚴重地透支了我幼小單薄的身體。我不得不一次次匆匆地去,又一次次匆匆地回來,錢沒有掙多少,人卻愈發(fā)憔悴弱小,滄桑得超出了實際年齡。
這一切,母親疼在心上,但又無能為力,唯一能做的,就是干活,干活,再干活,她希望用自己勤勞的雙手和汗水去改變被命運鎖住咽喉的現實。
日子對于母親來說,只是臺歷上數字的疊加,簡單的重復,再重復。
貧窮的家境和文盲的事實限制了她的想象力,對于生活,她沒有大的奢求,心中只有家、家務和莊稼。是兩眼一睜,忙到熄燈的那種忘我狀態(tài),盡管疲憊但永不松懈,一直勞作,直到老去。
其實想來,母愛既簡單、自然,又豐碩、遼闊,永遠不會衰竭。關中有句俗話:寧跟要飯的媽,不跟當官的爸,足見母愛在孩子的成長過程中是多么的重要。
這么多年來,我猶如一只離開母親羽翼的幼雛,從羽毛未豐到搏擊風浪,從懵懂無知到成熟長大,這其中的酸甜苦辣、喜怒哀樂只有自己知道,也只有自己擔當。這一路走來并不是鮮花簇擁、一帆風順,每每遇到挫折或身陷逆境時,我就想起了母親那種對待逆境和困難的從容與平靜,想起她那駝背的身影和像油菜花一樣綻放的笑靨。
如今,母親已進入古稀之年,像營養(yǎng)不良的莊稼苗兒一樣早已失去了水分和光澤。但母親在我心中的樣子,真的很美很美!有時,我真想當一個畫家,用帶著線條、架構、水彩和意境的畫筆,把她一生各個階段的不同姿態(tài)和神態(tài)畫出來,珍藏起來,給時光一份淺淺的回眸,給心靈一絲淡淡的溫暖。
責任編輯:井 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