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杜甫《丹青引贈曹將軍霸》中的“用襯”

焦健

（桂林師范高等專科學校，廣西 桂林 541001）

杜甫的《丹青引贈曹將軍霸》是唐詩中寫人物的名篇。曹霸是盛唐時期的著名畫師，擅長畫馬，也工人物，然而如此一代名家，暮年卻潦倒漂泊。杜甫在成都期間，與曹霸相識，寫下此詩。全詩如下：

將軍魏武之子孫，于今為庶為清門。

英雄割據雖已矣，文采風流今尚存。

學書初學衛夫人，但恨無過王右軍。

丹青不知老將至，富貴于我如浮云。

開元之中常引見，承恩數上南薰殿。

凌煙功臣少顏色，將軍下筆開生面。

良相頭上進賢冠，猛將腰間大羽箭。

褒公鄂公毛發動，英姿颯爽來酣戰。

先帝御馬玉花驄，畫工如山貌不同。

是日牽來赤墀下，迥立閶闔生長風。

詔謂將軍拂絹素，意匠慘淡經營中。

斯須九重真龍出，一洗萬古凡馬空。

玉花卻在御榻上，榻上庭前屹相向。

至尊含笑催賜金，圉人太仆皆惆悵。

弟子韓干早入室，亦能畫馬窮殊相。

干惟畫肉不畫骨，忍使驊騮氣凋喪。

將軍畫善蓋有神，必逢佳士亦寫真。

即今漂泊干戈際，屢貌尋常行路人。

途窮反遭俗眼白，世上未有如公貧。但看古來盛名下，終日坎壈纏其身。

此詩在章法句法方面都有很多值得稱道的地方，但最有特色的是，大量運用了襯托的技巧。清代方東樹《昭昧詹言》評價此詩“通身用襯，一大法門”[1]，點出了此詩中襯托技巧運用的廣泛性與重要性。

“襯”本寫作“襯”，本義是外衣內的單衫。由于它能輔助外衫提供保暖和舒適的功能，故引申出“輔助”的內涵，如“幫襯”“襯施”“襯字”“襯句”中的“襯”字，都有“輔助”之意。所以從“襯”字內涵的演變來說，“用襯”在本質上即運用輔助手段，突出描寫對象的特質。在現代漢語的語法中，“用襯”被分為“正襯”和“反襯”，正襯指的是利用與主要形象相類似的次要形象從正面襯托主要形象，而反襯則指利用與主要形象相反、相異的次要形象，從反面襯托主要形象。

在《丹青引贈曹將軍霸》中，作者于章法、句法上處處用襯，正襯、反襯皆有。開篇一句“將軍魏武之子孫”從曹霸的家世入筆，可謂“就家勢起，起法從容”[2]。為什么要從家世起筆呢？這歸根到底便是以曹操的人物形象對曹霸進行正面的襯托。曹操“釃酒臨江，橫槊賦詩，固一世之雄也。”[3]其人文才武略如此高超，子孫又豈能不出類拔萃？按照這個邏輯，曹霸的形象在開篇即被樹立起來了，達到了“如天半奇峰，拔地陡起”[4]的藝術效果。開首一句是以曹操的形象正襯曹霸的才華，接下來的“于今為庶為清門”一句，卻是借上句之勢，反襯曹霸如今落魄的境遇。其后的“英雄割據”為過去歷史中的事件，是虛境，它與實境中的“文采風流”正好又形成了對立和統一的關系——對立者在于前者為武略，后者為文才；而統一者則在于不管是“割據”還是“文采”，都是人物形象優秀的表現。所以，曹操的“英雄割據”對曹霸的“文采風流”既是反襯、也是正襯。

學書二句亦為用襯之筆，衛夫人和王羲之（王右軍）都是歷史上名動天下的書壇圣手，“學書初學衛夫人”意味著曹霸學書入門時，即以大宗師為范，杜甫以“衛夫人”的身份正面襯托出曹霸書法技藝法度嚴謹。“但恨無過王右軍”則又是一襯——能與書圣比肩，即便“無過”，也至少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了。此處，作者以“王右軍”的身份正面襯托出曹霸書法水平的高超。除了句內的反復襯托，從章法上說，此篇以曹霸之畫為核心，卻偏偏從“學書”入筆，也是用襯之筆，試想，曹霸在書法方面就已經達到了這么高的水平，在他更為擅長的丹青這方面，自然就更加高明了。因此處以“學書”為“丹青”做正面襯托，故清代學者施補華在《峴傭說詩》中說：“卻從善書引起善畫……章法錯綜絕妙。”[5]

下面八句，寫曹霸在凌煙閣修繕人物畫像的事跡。“數上南薰殿”以宮殿的威儀正襯曹霸在丹青方面的影響力，試想，沒有國士之才怎可出入深宮大殿？同樣，“凌煙閣”是太宗專為陳列二十四功臣圖而設，其中的功臣畫像皆由閻立本所繪，沒有丹青上巨大的影響力，又怎能進入閣中？所以“凌煙閣”同樣是以處所的內蘊對曹霸進行正面襯托。值得注意的是，“凌煙功臣少顏色”這句，前半的“凌煙功臣”是正襯，后半的“少顏色”卻是從畫像的狀況對后句“將軍下筆開生面”進行反襯。凌煙閣功臣的畫像因年代久遠褪去顏色，這是自然現象，卻也是棘手的事情。偉大的作品精妙處往往在纖毫間，要修繕巨著，難度是非常大的。而在這樣的境況下，曹霸能以自己的丹青妙筆別開生面，就更難能可貴，所以前句的“少顏色”也反面襯托了后句“開生面”的了不起。下面四句，“良相頭上進賢冠”和“猛將腰間大羽箭”，恰如畫龍后需點的“睛”，因為它們最有代表性，也最需要畫師在其中注入神韻。能抓住這些要點，顯示出曹霸作為偉大的畫家，有把握關鍵、創造神韻的能力。這兩處關鍵從正襯曹霸的能力。“褒公鄂公毛發動，英姿颯爽猶酣戰”一方面從描畫對象的身份正襯曹霸的技藝——“褒公”乃段志玄，“鄂公”乃尉遲恭，他們二人都是開國的元勛，能令這兩位大人物的畫像重現風采，需要畫家格外拿捏其神情體態之微妙處。另一方面，這句詩也從繪畫效果上正襯曹霸的丹青妙筆，料想段志玄和尉遲恭在凌煙閣中的畫像都是留有髯須的戰斗形貌，能令畫面中人物的胡須飄舞，突出作戰的英姿，畫家非得有高超的技巧才行。清代學者張謙宜在《絸齋詩談》中評價此二句道：“人是活的、馬是活的可想，映襯雙透”[6]，說的就是這個道理。就章法而言，詩人用的仍是襯托手法。曹霸長于畫馬，這部分卻先寫畫人——既然畫人都如此栩栩如生，那么畫馬就更加出神入化了。葉燮說：“畫馬是主，又先以畫功臣作賓，章法經營，極奇而整。”[4]73也是在借賓主的概念說襯托。

下面十二句正式開始寫曹霸畫馬，更是妙筆迭出。詩人先用一人一馬的身份來正襯曹霸的才能。人是先帝，馬是御馬，這兩處落筆，為曹霸在氣勢上先做兩層正襯。緊接著詩人筆鋒一轉：“畫工如山貌不同”，這句中正襯反襯皆有。第一，這些素日里為先帝作畫的“畫工”，自然不是碌碌之輩。他們畫的平常，便襯出曹霸高人一等。所以，這群“先帝畫工”的身份對于曹霸來說，是正襯，說明曹霸已超越了“畫工”的境界，達到了“意匠”的水準；第二，這些畫工筆下御馬的“貌不同”，對于曹霸的能力來說，又是反襯，說明一般畫工只能把握馬的“貌”，只有曹霸才能更進一層，把握馬的“神”；第三，“畫工如山”的排場對于曹霸的身份、能力來說也是反襯——先帝讓其他畫工作畫，進行的是集體創作。而讓曹霸作畫，則是在對畫工的集體創作不滿意之后，單獨“詔謂將軍拂絹素”的。下面“斯須九重真龍出，一洗萬古凡馬空”兩句，以“凡馬”反襯“真龍”，實際上是以平凡的畫工反襯超凡的曹霸。“一洗萬古”四字不僅將當日畫馬的畫工給曹霸作為了陪襯，還將萬古以來畫馬的庸才都作為了曹霸的陪襯。在曹霸完成畫作之后，杜甫以先帝的態度作正襯，以圉人、太仆的態度作反襯：“至尊含笑催賜金，圉人太仆皆惆悵”——先帝面帶笑容地催促賜給曹霸賞金，自然是因為對他的畫作十分滿意，“笑”字和“催”字襯出曹霸畫作的巨大成功；圉人和太仆都是管理御馬的官吏，他們每天在御馬上費盡心思，所得到的賞金卻遠遠比不上曹霸這尺幅之功，當然“皆惆悵”了，詩人以圉人、太仆的態度，反面襯出了曹霸的能力。

韓干一段，既是正襯也是反襯。說它正襯，是因為韓干亦是畫馬名家，而他卻是曹霸的弟子。弟子“亦能畫馬窮殊相”，師傅豈非更加不凡?說它反襯，是因為“干惟畫肉不畫骨，忍使驊騮氣凋喪”，這就從反面襯托出曹霸“一洗萬古凡馬空”的了不起了。施補華說其：“用韓干之畫肉，墊將軍之畫骨。”[5]清人沈德潛在《唐詩別裁集》中說：“反襯霸之盡善，非必貶干也”[7]都是在說其中的用襯之筆。

最后一個部分，若從細部考慮，是反襯，“將軍畫善蓋有神，必逢佳士亦寫真”是曹霸以前的境況，而“即今漂泊干戈際，屢貌尋常行路人。途窮反遭俗眼白，世上未有如公貧。”是曹霸現今的境況，過去生活的得意從容，反襯出其晚境的窮困潦倒。若從全篇考慮，還是反襯，前面的學書、學畫、畫人、畫馬可看成一個整體，它們的精彩、輝煌共同反襯出當下曹霸的落魄凄涼。

綜合以上的分析不難看出，杜甫《丹青引贈曹將軍霸》這首詩的確如方東樹所說，乃“通身用襯”的一篇佳作。從細處來說，詩人或以曹操、衛夫人、王羲之、凌煙閣功臣、先帝等人的身份對曹霸的技藝、地位進行正襯，或從畫工、圉人、太仆、弟子韓干等人的角度對曹霸的能力進行反襯。從全篇來看，詩人或以學書正襯學畫、以畫人正襯畫馬，層層推進；或又以曹霸前半生的春風得意反襯其晚境的凄涼，都達到了很好的藝術效果。更難能可貴的是，在“英雄割據雖已矣”“凌煙功臣少顏色”“畫工如山貌不同”，以及最后韓干畫馬的一部分，同時蘊含了正襯和反襯兩種不同技巧于其中。似乎這也提示著我們，現代語法中將襯托劃分為正襯和反襯并不十分恰當。如白雪紅梅、綠葉紅花都只是顏色、形態差異比較大的事物，并非同類或對立的兩端，用“正襯”或“反襯”來概括都不合適。其中道理，值得我們繼續深入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