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思璇
(北京大學,北京 100000)
美學中節制思想并非一般意義上所言“恪守某種規則而失去放縱的自由”,恰恰相反,節制就是要超越規則,站在加、減的對立之外。而如何在一般的對立中找到美存在的價值,本文認為其具體的路徑如下。
人們生活在一個充滿對立的世界中,不論動與靜、美與丑、濃與淡都有著鮮明的界限,對立的兩端因為界限得以分別,因此才能在不同角度下看出優劣。界限感造就了不同的類別,刻板的規定性標準、棱角分明的“準入規則”確實能在一定程度上提升效率,卻消解了美感。節制就是要打破對立雙方的界限,使得對立兩端能夠相通。值得注意的是,打破界限并不是創造一種新的界限,不是在兩種對立之間創造一種新的類別,而是將中間的墻打破,看到兩端的融匯之處。這之所以是節制的,是因為我們不再會過度追求某種極致,從而放棄掉一些縱容和執念,避免深陷到虛妄之中。
在打破對立的界限之后,還要達成兩端的和解,中庸思想就是一個很好的路徑。中庸,并不僅僅意味著取其中間,而是看到在俗世對立之上的“道”與“誠”。也就是說,真正的和解并非拘泥于對立中間的模糊區域,而是超越于整個規則體系,在視角之外尋求本質傾向。除此之外,道家對于“有”“無”的理解也具備節制的意義?!叭椆惨惠?,當其無,有車之用也。埏埴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也。鑿戶牖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也。故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老子·第十一章》)在這段話中,老子并不是要在“有”“無”之間選擇“無”,而是要在看知道“有”的時候還要明白有“無”的存在,從而超越“有無”的對立,如此才能“知黑守白”。進入到一種新的境界中。
所謂節制不僅在于減少一種“對象感”,還在于實現一種“對境感”,這不同于一般的寫實描摹。鄭板橋曾言:“三十年來畫竹枝,日間揮寫夜間思。冗繁削盡留清瘦,畫到生時是熟時?!保ā额}畫竹》)“冗繁削盡留清瘦”并非意味著盲目的縮減,其實更深層意義上是一種順其自然的簡,不必須要繪畫工藝或詞藻上的雕琢。但另一方面“順其自然”也并非是一種對自然的完全的臨摹與復刻,更多的是看到其現象背后的體驗感。而過多的描摹反而會使人們的注意力集中在雕飾而非本質上。
節制具體體現為兩方面,一方面是“靜”與“凈”,另一方面是“淡”與“?!薄M瑯?,理解凈不能從亂的對立面來看,理解靜也不能從動的對立面來看,真正追求的是一種極致的安靜與潔凈?!皻w根曰靜,靜曰復命?!膘o是萬物天地存在的基礎,是一種根本性的本質體現,是一種永恒的寂寞和生命意義?!皟簟蓖瑯右彩侨绱?,佛家將心分為“清凈心”和“煩惱心”,清凈心是指遠離于塵世的煩惱,從而能夠獲得解脫達到彼岸。因此凈不能在俗世的環境中考量,而是要從佛家的終極路徑出發,即形上的“實相”角度與最終成佛的歸屬角度?!暗焙汀板!币彩侨绱?,真正的“淡”是超越濃淡的,以“淡”為美就是以本真為美?!板H粺o極,而眾美從之”(《莊子·刻意》)澹然是非知識性、非目的性的,它打破一切界限將美融入到敞開的世界之中。因此,不論從哪方面看來,節制都不能囿于俗世的對立之中,而是要打開自我,破除封閉,從而看到世俗背后的本質。
李清照是婉約派的代表人物,其詞風婉轉含蓄,重視情緒的細致抒發?!巴窦s”一詞最早見于《國語·吳語》中的“故婉約其辭”,其中“婉”為柔美、彎曲之意,“約”為纏束之意,更多引申為隱約、精煉、從而實現微妙的感受體驗。南朝劉勰在《文心雕龍》中以“睿旨幽隱,經文婉約,丘明同時,實得微言”評價《春秋》,這里的“婉約”已經存在“幽隱”之意。宋末沈義父在《樂府指迷》提出對婉約派的四個標準:“音律欲其協,不協則成長短之詩;下字欲其雅,不雅則近乎纏令之體;用字不可太露,露則直突而無深長之味;發意不可太高,高則狂怪而失柔婉之意。”本文主要從心緒、景象、意境三個方面看李清照詩詞中的節制思想。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ㄗ燥h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一剪梅》)這首詩中,“獨”“閑”“才”這幾個字充分體現了對于情緒的“藏”的特點。上蘭舟并非圍繞著三五成群的好友,而是獨自一人;愁緒并非完全深陷于胸,而是兩處“閑”愁;連眉頭處剛剛褪去的愁情,都立刻又出現在心頭。這首詩中所有的文字似乎都在訴說著心情的不圓滿,即愁情。但實際上無法縱情聲樂(即愁緒)并不是美學意義上的節制,李清照的節制實際上體現在連其愁緒本身也并非是完整的,而是一絲一縷浮現出來的,即所謂“閑愁”。再比如在《點絳唇》中“寂寞深閨,柔腸一寸愁千縷。惜春春去。幾點催花雨。倚遍闌干,只是無情緒。人何處。連天衰草,望斷歸來路?!边@首詩所蘊含的情感并非千愁萬緒在一瞬間爆發至心間,而是“一寸愁千縷”,即愁只有短短一寸,但卻會被撕裂至千縷,以一種極具張力的形式擾亂著作者。
正如上文所言,節制不僅要打破對立兩端的界限,還要達成兩者的和解,從而超越于對立之外。不可否認的是,李清照詩詞中的愁緒大部分都是在描述日常生活中的兒女情長,似乎并不符合上文提及的超然的態度。但實際上,“作詩”這一行為本身卻體現了一種超然的人生態度,即我知愁緒無可改變,便讓它通過言語生發出來的態度。在生發的過程中,不僅可以宣泄掉愁緒,還能夠幫助進入一種至高的境界中。這個路徑有點類似于佛教天臺宗的“觀煩惱心”。既然具備“煩惱心”已經是事實,那么如果虛妄地執著于去掉它,只能是“妄上加妄”。由此,把注意力集中在“煩惱心”上,將注意力脫離于那些造成煩惱的塵緣,這樣煩惱心反而會消失。因此李清照對于情緒的處理之所以是節制的,是因為它沒有刻意掩蓋愁緒從而讓愁緒進一步滋生,反而是自然地讓它生發出來。值得注意的是,“生發”并非意味著縱容,而是一種“止”,即可以通過生發來阻止心中的苦悶。因此表面上,詩詞整體上被陰郁的愁情所籠罩,但本質上卻通過詩詞的形式抒發出來,反而構成一種愁的“止”。
李清照的詩詞除了對愁緒的節制之外,在塑造景觀上也極具內斂之意?!耙箒沓磷硇秺y遲。梅萼插殘枝。酒醒熏破春睡,夢遠不成歸。人悄悄,月依依。翠簾垂。更挼殘蕊,更捻余香,更得些時?!薄对V衷情》這首詩所描摹的景象多有破敗低迷之感,在醉醺醺的視野下,一切景致都變得模糊而寂然。殘落的梅枝、被酒醒擾破的春睡、微微下墜的翠簾、散發著清甜余香的殘蕊等等,這些景物的塑造都在試圖營造蕭索寂寞的環境特征。然而,美學意義是上的節制并不在于營造與高昂、繁華的世俗美景的對立面,而依然是要打破兩者之間的界限,并試圖達成和解。比如“酒”本具備世俗意義上的繁華意象,或者作為愁緒抒發的工具,但在本詩中的酒卻只是平淡中的一種鋪陳,即在平淡中烘托一種沉醉、模糊的景象。這既沒有脫離酒的本質特征,又不流于世俗對酒的理解。再比如“春”本是盎然的、積極的、活潑的意象,但在本詩確實朦朧的、沉醉的、殘破的。從另一角度來看,早春本身就是具備這樣的特質,整體的結合又不顯得突兀冗余。在打破對立之間的界限之后依然能達成和解,而不僅僅是生硬地將對立兩端雜糅在一處,這是這首詩的精妙之處。
除了上述對于意象內容的中和是節制的之外,李清照在景象的輸出上也是節制的。她并沒有陳列出房間中的所有景致,或者從宏觀角度籠統地給予景觀以概括,而是僅僅以幾處細節點綴。比如一支殘落的梅花,擺在哪里、從何處摘取都無從知曉;“翠簾垂”,來自哪個房間、為何要描寫這處景致,也是作者沒有直接寫出的。散落的細節輸出并非無效,而是能夠支撐其整個景致的描摹,留白地剛剛好。而整體協調的氛圍又增加了無限精妙的感受,反而達到一種完滿的狀態。李清照對于景致描摹的吝惜是節制的,但這種節制不僅不會為讀者讀詩造成阻礙,反而會增加一份全新的體驗,從而將“象”引入到一個超越的狀態,而不僅僅局限于文字之間。這是留白的重要意義,也是節制的重要意義。
節制的最終,是脫離于世俗的對立之外,從而看到世界的本質傾向,而進入一個澄明的世界中。世界的敞開,其實并不是讓世界活過來,而是要祛除自己心中的遮蔽,從而“看世界活”。正如陶淵明的詩云:“任真無所先”。進入到澄明的世界中去,需要蕩去世俗中的名利,才能看到生命的本質。這種澄明之所以是節制的,還是在于它能夠超越世俗的對立,不追逐于對立的任何一端。因此對于意境的探尋要超越“象”之外,正如楊矗在《意境說的建構性闡釋》中所言,要將意境“生命化”“人生化”。
“小閣藏春,閑窗鎖晝,畫堂無限深幽。篆香燒盡,日影下簾鉤。手種江梅更好,又何必、臨水登樓。無人到,寂寥渾似,何遜在揚州。從來,知韻勝,難堪雨藉,不耐風柔。更誰家橫笛,吹動濃愁。莫恨香消雪減,須信道、掃跡情留。難言處,良宵淡月,疏影尚風流?!薄稘M庭芳·小閣藏春》本是寂寥的愁緒涌上心頭,“無限深幽”,但僅僅一手江梅,就能帶給作者無限的欣慰;臨水登樓望江梅固然好,但怎能比親手種植的快樂;梅花雖飽經風霜,卻依然能在風雨中傲立,這也如同作者個人的生命一般,在家庭變故之后依然能存留欣慰。最后,作者無法用言語表達所見所想,便索性放棄,獨留一盞淡月任其疏影風流。整首詩的表達,都蘊含著作者豁然的人生態度:心中積愁,賞梅便罷;梅花傲然,物我相融;難言之處,淡月疏影。不被世俗的變故左右,不壓抑自然的情緒,真實地感受身邊的景致,甚至連不知如何繼續表達都不強求。這首詩的世界便是澄明敞開的,作者描摹的景象只有寥寥幾筆,但是背后的心境卻無限廣闊,這便是因為她已經祛除了所有遮蔽。這遮蔽包括情緒的遮蔽、包括人與物界限的遮蔽、包括景象局限性的遮蔽、也包括言語傳達的遮蔽,但這些遮蔽作者都淡然處之,反而能夠實現通達,從而實現意境的“生命化”“人生化”。
本文從情緒、景象、意境三個層面看李清照詩詞中的節制思想。在情緒上,盡管李清照的詩詞中多籠罩著愁緒,但這份愁緒并非撲面而來,而是突然浮現出的“幾縷”,構成一種對立的和解。除此之外,詩詞創作作為一種情緒的生發模式,反過來還進一步制止了愁緒的滋生,也構成一種節制;在景象上,李清照一方面對普遍意義上的某些意象進行重新詮釋,另一方面也在輸出過程中給予意象一定的空白,在細節中將審美體驗提升至新的境界;最后在意境上,李清照又進一步抒發了其澹然的人生態度。節制思想并非能夠簡單通過言語表達,而本文的全部內容都建立在讀李清照詩集的個人體驗上,而并不是某種規則,想必這也是節制的精妙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