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 鍵
(南昌航空大學 江西南昌 330063)
成長小說(Bildungsroman)是德國文學中一種特有的小說類型,一般以一個人的成長經歷為線索,描述主人公從童年、少年、青年到成年的成長過程。主人公首先接受家庭和學校教育,然后離鄉漫游,通過結識不同的人、觀察體驗不同的事,并通過在友誼、愛情、藝術和職業中的不同經歷和感受,認識自我和世界。主人公的成長,是內在天性展露與外在環境影響相互作用的結果。外在影響作用于主人公的內心世界,促使他不斷思考和反思。錯誤和迷茫是主人公成長道路上不可缺少的因素,是走向成熟的必由之路。[1]
《威廉·邁斯特的學習時代》(Wilhelm Meisters Lehrjahr)是歌德歷時多年完成的一部長篇小說,被公認為德語“教育小說”楷模。[2](這里的“教育小說”與“成長小說”同為?Bildungsroman“ ,本文統一稱為成長小說。)自小就對戲劇藝術十分感興趣的威廉歷經一系列體驗后,認識到自己沒有戲劇天賦,因而告別舞臺。此后,他進入塔社圈子并接觸到公共政治生活,最終獲得“結業證書”,標志其走向成熟。
作為黑塞的代表作之一,《納爾齊斯與歌爾德蒙》(Narziss und Goldmund)講述了天性情感豐富、富有藝術天賦的歌爾德蒙自由流浪的故事。流浪途中他歷經豐富體驗,也找到了自己的雕刻追求。雖然他最終走向死亡,卻獲得了救贖。
文章以《威廉·邁斯特的學習時代》和《納爾齊斯與歌爾德蒙》為研究對象,從不同角度對比、分析威廉與歌爾德蒙的成長之路異同點。透過兩位主人公成長的共同點,可以了解成長小說的一般成長模式與基本要素;此外,對兩位主人公成長不同點的探討則展現不同時期成長小說的多元化主題以及歌德、黑塞對時代問題的回應,對社會、個人成長的思考。
成長小說的一個顯著特點是主人公在其漫游過程中會得到不同的人的教育或引導,從而對主人公的行為、思想產生影響。起教育引導作用的人可稱為導師或引導者。威廉的導師是塔社成員,納爾齊斯則是歌爾德蒙的引導者。
小說《威廉·邁斯特的學習時代》第二部分,塔社成員阿貝通過談話促進了威廉對戲劇的思考。威廉徹底放棄戲劇后認為過去的經歷毫無意義,阿貝鼓勵他不要為過去的失敗所困擾,只做眼下該做的事情。塔社另一成員雅諾則向威廉推薦了莎士比亞,威廉也因此鼓起勇氣登上舞臺演繹《哈姆雷特》。此外,開明貴族羅塔里奧也帶領威廉參與社會政治生活,如接觸農業改革以及參與莊園收購事務等。在塔社成員的教育引導下,威廉從戲劇走向公共生活,獲得塔社成員頒發的“結業證書”,標志其學習時代結束。
納爾齊斯對歌爾德蒙的影響首先在于引導他回憶起母親、恢復天性。歌爾德蒙從小被父親以洗清母親的罪孽為由送到修道院。他希望自己潛心學習,卻無法適應枯燥的生活。與歌爾德蒙成為好友后,納爾齊斯了解他因受父親誤導早已忘記母親的真正形象,因而幫助歌爾德蒙從忘記母親與童年的“沉睡”狀態中清醒過來,恢復了天性。可以說,納爾齊斯對歌爾德蒙的友誼就是喚醒他,引領他日后服從心靈的召喚,走向母親。
威廉與歌爾德蒙的成長路上都結識了多位女性,她們為二人帶來豐富的情感與體驗。通過與女性的交往,兩位主人公均受到不同程度的影響,逐漸走向成熟。
年輕時天真幼稚的威廉由于誤會瑪利亞娜對自己的忠誠,離開了溫柔善良的戀人。后來威廉通過她遺留的信件認識到自己的錯誤,這段愛情令他體會了誤會、失去愛人的痛苦,推動了他的成長。天性善良、樂于助人的娜塔莉亞是威廉愛情經歷中的另一關鍵人物。故事結尾,威廉與代表“美麗心靈”的娜塔莉亞走到一起,他們的結合不僅表明威廉開啟了人生新歷程,也象征著威廉品格的升華。除此之外,小說還塑造了神秘的迷娘、性感率真的菲莉涅等女性形象,與她們的相處交往不僅令威廉體會了豐富的情感與復雜的人性,也幫助他走向成熟。
一次外出采藥途中,歌爾德蒙遇到熱情奔放的莉賽,初次體驗了情欲。此次經歷使歌爾德蒙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欲望,因而他很快離開修道院,開始流浪。對麗迪婭的感情則使歌爾德蒙體會到了真正的愛情。因暫居于騎士家中,歌爾德蒙結識了美麗的麗迪婭。相處中,他發現麗迪婭心靈與肉體協調和諧,仿佛有巨大魔力一般吸引著他,“他愛她愛得這樣厲害,甚至放棄了對她完全占有的欲望”[3]。最終,歌爾德蒙將自己曾經的愛融入藝術作品,創作出了以麗迪婭形象為原型的圣母雕塑。愛情享受使歌爾德蒙在精神上得到了升華,使他超越了有限的感官之愛,最終走向藝術而獲得新生。[4]
錯誤或迷茫是主人公成長過程中無法避免的因素。成為一名出色的演員是威廉的理想,但從未登臺的威廉認識不到自己沒有戲劇天賦,甚至幻想自己能夠“成為未來的國家劇院的創造者”[5](29)。此外,威廉認為只有貴族才能享受到全面的、個性化的教育,而他因出身于市民家庭無法使自己得到全面教育。因此,威廉對戲劇的追求不只是出于興趣,他更希望借助戲劇接觸、學習有教養的貴族,從而進行自我培養。事實證明,缺少戲劇天賦的威廉無法通過戲劇道路完善自我。愛情方面,由于誤會戀人,幼稚、沖動的威廉不經詢問就不告而別,間接導致了悲痛的瑪麗亞娜的死亡,這也是威廉人生中無法避免的傷痛。
與威廉一樣,歌爾德蒙也是在錯誤與迷茫中逐漸走向成熟。流浪途中,歌爾德蒙因自衛殺死了流浪漢維克多,親身體驗死亡后感到十分痛苦的歌爾德蒙為懺悔罪孽,來到教堂辦告解,卻被一尊圣母像所吸引。自此,他找到了新的目標——學習雕刻。三年時間里,富有天賦的歌爾德蒙熟練掌握了雕刻技藝并創作了圣約翰像。然而,他感到自己失去了靈感,可能再也無法創造下一件藝術品。此外,師傅尼克勞斯曾經創作出真正的藝術品,卻因為金錢雕刻了許多沒有靈魂的雕像。歌爾德蒙無法認同他創造“流水線產品”的做法。迷茫促使歌爾德蒙對藝術之路進行思考,為了汲取更多靈感,雕刻出“人類之母”形象,歌爾德蒙再一次踏上流浪之路。
主人公離開“小家”前,都尚未開啟自己的成長之路,依然處于“白紙”狀態。接著,身邊出現的一些人或事促使他們改變當下狀態,主動或被動地開啟漫游。
威廉是主動離開家庭,開始新生活的。威廉從小喜歡戲劇,渴望擺脫無聊的市民生活。對瑪麗亞娜的愛情,增加了他的勇氣,使他目標明確:做一名出色的演員。因替父親出差,威廉遇到梅利納夫婦并出資與他們組建劇團,正式接觸戲劇。在與朋友的通信中,威廉寫道:“從少年時代起,我就隱隱約約地有一個愿望和志向,就是完全按我的稟賦造就培養自己”[5](274)。可見威廉一直以來就希望通過戲劇來培養自己。之后,威廉也逐步參與到戲劇創作中,不論是親歷親為地寫作劇本,還是參演《哈姆雷特》,威廉都是目標明確,主動地開啟了自己人生的戲劇階段。
反之,歌爾德蒙從封閉的修道院走向自由流浪生活的變化更顯被動。留在修道院中的歌爾德蒙一直過著與天性不符的枯燥生活,直到一名少女的吻促使他性愛覺醒。親吻帶來的內心欲望與潛心修習的初衷背道而馳,與“女人”“性”有關的欲望更是歌爾德蒙心中無法救贖的罪孽。此時的歌爾德蒙沒有認清自己感情豐富的天性,一味地自我壓抑也破壞了他內心的和諧。作為好友,納爾齊斯在發現歌爾德蒙的痛苦后及時給予幫助。如若不是納爾齊斯,歌爾德蒙無法從“撕裂”的狀態中掙扎出來,恢復天性,更加無法離開修道院踏上流浪之路。
通過藝術實踐的方式主人公可以進行人格塑造,從而得到自我提升。威廉與歌爾德蒙藝術之路的區別在于威廉最終放棄戲劇,走向社會實踐活動;歌爾德蒙則一直從事雕刻事業,從未停歇。
出身于市民階層的威廉早就意識到平民與貴族所接受到的教育差距,他一直將戲劇作為自我教育的途徑。因為他認為,戲劇中的一些貴族角色能夠令自己體驗貴族生活。當臺下觀眾注意力集中于舞臺時,他也仿佛成為一名獲得他人好感、影響深遠的公眾人物。但是,真正地參與到戲劇改編、舞臺布置等實踐后,威廉認識到自己并無戲劇天賦。既然戲劇無法滿足自我培養的愿望,威廉也順理成章地放棄了戲劇理想,另尋其他途徑進行自我教育。
歌爾德蒙天性敏感細膩、感情豐富,具有成為藝術家的潛質。一次,歌爾德蒙在教堂見到了一尊圣母像,圣母像美麗生動的臉上同時凝聚著溫情與痛苦,卻又能給人以幸福感,歌爾德蒙大為觸動并當即決定學習雕刻。通過三年的學習,歌爾德蒙完成了以納爾齊斯為原型的圣約翰像。然而,他陷入了對未來道路的迷茫。經過思考,他明白自己不滿足于創造一件藝術品后就居于平庸。歌爾德蒙聽從母親的召喚離開修道院,途中體會了生與死、痛苦、歡樂、欲望以及愛情,所有人生經歷與記憶中母親的形象一起逐漸形成歌爾德蒙心中“人類之母”形象。因此,繼續流浪汲取靈感從而雕刻出“人類之母”成為歌爾德蒙人生新的目標,也是他生命的意義所在。
認識自我、塑造自我是成長小說永恒的主題,不同時代背景下,作者筆下主人公走向成長之路的具體目標也截然不同。
《威廉·邁斯特的學習時代》從開始創作到最后完成經過了很長的時間,橫跨兩個文學時代,即狂飆突進和古典文學時期。[6](391)古典文學時期歌德所關心的問題,不再是個人應自覺地意識到自己肩負著多么偉大的使命以及他為實現這樣的使命進行了多么英勇的斗爭,付出了多么大的代價,而是個人在生活實踐中如何成長。[6](392)書中,歌德解釋了何謂“完人”:如果一個人只注重美,另一個人只注重實用,那么這兩個人加在一起,才成為一個完人[5](515)。如果威廉只在戲劇小舞臺追求藝術之“美”,而不注重在社會大舞臺的實踐中培養自己,是無法獲得真正的成長的。初期,威廉過于專注于內心世界,而忽視現實生活。而后通過塔社成員的帶領,威廉接觸有關農業改革、商業收購等實踐事務,從戲劇真正地走向社會實踐。最后,塔社為威廉頒發結業證書,并對他從藝術鑒賞力與現實生活兩部分進行了評價總結,標志他從片面逐漸向完整發展。
進入二十世紀,成長小說探討的主題發生了變化。傳統成長小說里的“成長”是人物最終變得更加適應社會的螺旋式上升套路,例如歌德筆下的威廉追求的是藝術家個人與社會的融合統一,最終“長大成人并認識到自己在人世間的位置和作用”。而黑塞的作品獨特之處在于,主人公走的是一條“通向內心之路”。[7]《納爾齊斯與歌爾德蒙》一書雖然以中世紀為背景,通過塑造歌爾德蒙的成長之路,黑塞在書中探討的卻是個人的內心世界、精神追求。尋找母親是歌爾德蒙生命的意義所在。起初,母親對于他只是他童年記憶里的母親。隨著流浪生活帶來豐富體驗,他認識到生活本身不只是幸福,痛苦同樣存在。這時,歌爾德蒙找尋的母親早已不再是生母,而是既包含所有人生體驗,又融合了多位情人形象、對母親的記憶以及教堂中的圣母形象的“人類之母”——夏娃母親,夏娃母親對他而言即生活本身。因此,帶著尋找母親的目的,歌爾德蒙從流浪生活中汲取靈感,試圖以永恒的藝術形式將自己心中夏娃母親的形象表現出來,唯有向著“人類之母”的方向不斷走去,才能獲得救贖。歌爾德蒙一生都在盡其天賦,努力朝著“人類之母”走去。最終,歌爾德蒙的死亡也象征他回歸母親的懷抱,獲得救贖。
不論是《威廉·邁斯特的學習時代》,還是《納爾齊斯與歌爾德蒙》,兩部小說都分別以威廉與歌爾德蒙個人的成長為主線進行描述。威廉天性單純、善于思考,歌爾德蒙情感敏銳、富有藝術天賦,二人都具有可塑性;塔社成員和納爾齊斯分別是威廉與歌爾德蒙重要的成長引領者,是塑造他們的外在力量。此外,兩人成長道路上也都有過迷茫、犯過錯誤,并且經歷豐富愛情體驗,這些都是一般德語成長小說的基本要素。
古典文學時期,歌德將關注點從個人使命轉移到個人參與社會實踐中來。所以,歌德在書中貫徹了他務實的人生哲學,即人們應在社會實踐中追求理想,威廉便是在實踐中追求人生的意義,而不是在書本或冥想中追求的一個典型。[8]因此,歌德所刻畫的不是一位戲劇舞臺上的藝術家,而是塑造一個“人”。這樣的“人”在成長過程中帶有自我教育的強烈渴望,經歷錯誤的藝術實踐后,通過他人教育引導與自我內省而轉向社會實踐,最終走上成為“完整的人”的道路。如果說對威廉的塑造反映出十八世紀末歌德積極參與社會實踐的務實觀念,那么到了二十世紀,隨著時代變遷,成長小說的具體主題也與以往大不相同。此時成長小說已不再強調人走向公共生活,而更多關注人的精神世界。歌爾德蒙的流浪生活飽經磨難,迷茫引領他思考生活本身,最終走向“人類之母”,獲得救贖。黑塞通過刻畫歌爾德蒙的苦難與精神危機,探索人內心的精神世界以及如何實現自我。
不論是歌德,還是黑塞,他們都通過成長小說這一特殊的文學形式向讀者展示了不同時代人如何進行自我塑造,走向完善。從威廉走向社會實踐到歌爾德蒙踏上自我救贖之路,盡管小說的具體主題有所變化,不變的是對如何塑造“人”的探討。成長小說主人公從幼稚走向成熟的過程也告訴讀者:人生是一個不斷進行自我認識與反思的過程,錯誤與迷茫常在,但是我們不應放棄對自我塑造的執著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