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芝潔
20 世紀后期,翻譯研究發生了“生態轉向”[1]。學界不再囿于單純的文本語言符碼轉換,而拓寬了研究視野,將生態學、生態哲學、生態批評相關理論應用于翻譯研究。生態詩學作為新興的文學批評理論,是一種結合生態哲學理論解讀文本的新視角。生態詩學視閾下的翻譯研究,旨在用生態詩學理論指導翻譯活動或解讀翻譯文本,具有跨學科的學理特點。作為新興研究,其以生態整體觀為指導,不僅注重翻譯策略與方法的靈活選用,也重視原文本生態內涵在譯文語境中的移植[2]。自覺樹立生態意識與充分挖掘文本生態內涵是譯者進行翻譯的必要準備,譯文應是對原文生態的再現與移植。
作為民族優秀文化的代表,中國園林蘊含豐富的自然元素、多元的文化元素與獨特的精神元素。其中,園林石文化十分具有典型性。對園林文本進行翻譯,有益于向世界推介中華民族生態智慧、傳遞中國園林文化。因此,本文以生態詩學為視角,對《中國園林藝術》[3]一書中“石頭藝術”進行翻譯實踐,旨在借助園石藝術英譯實踐與研究,對民族優秀文化外譯提供新視角,為更好向世界傳播弘揚中國文化做出有益嘗試。
“生態學”最早由恩斯特·海克爾在1866 年提出[4]。進入20 世紀后,生態學發展勢頭強勁,很快成為一門內涵豐富的綜合性學科,人文色彩濃厚。生態詩學,作為一種生態批評視角,借用生態學的“整體觀”“去人類中心主義”等思想,評析文學作品,影響文學創作。我國著名生態批評理論家魯樞元教授在2000 年出版的《生態文藝學》一書中,系統闡述了生態詩學思想,首次將生態細分成自然生態、社會生態、精神生態3 個方面,進一步闡釋了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自身之間的關系[5]。
風景園林本是生態大系統中不可或缺的一分子,其文本自然便屬于生態文本。每個生態文本具有自身特定的生態詩學。同理,在翻譯生態環境中,譯者及其所處生態環境、作者以及原文呈現的生命世界、譯本中的生命世界、讀者以及其周圍的生態環境,同屬于一個生態系統[6]。園林石頭美學內涵的翻譯與生態詩學相結合,要求譯者不僅要注意園石藝術自身“生生之美”的生態平衡,也要注重平衡翻譯中圍繞源語文本與目標文本所構成的各自生態系統,使得原文生態之美在譯文里再現。
中國石文化由來已久,濫觴于古老的《山海經》對石的記載,至唐宋時期形成高潮。明清時期,蘇州園林出現了石文化系列景觀,如怡園“拜石軒”“石聽琴室”“白石精舍”等[7]。園林山石因地制宜、虛實相生、整散結合、妙合自然的藝術追求,體現著順應自然、尊重自然的生態智慧,也傳遞著多元共生、平衡和諧的園林生態美學內涵,并在其被賦予的名稱及與其相關的題詞中包蘊著豐富的文化和精神內涵。作為一個獨立的生命系統,園石藝術呈現出一個生動活潑的美學天地,傳續著中國傳統美學范疇里的“清水芙蓉”之美,“絢爛之極歸于平淡”[8]37。
《中國園林藝術》[3]中石頭包蘊著自然生態、文化生態、精神生態三層生態,借由景觀描述、命名、題詩、美學意境等文學形式傳達。在翻譯實踐過程中,如何選詞造句、采用恰切的策略做到對等翻譯,將園林藝術蘊含的豐富生態內涵準確移植到譯語文化語境之中,需要一番琢磨。
作為構成園林一大要素的石頭,其選用與布局都追求自然物之間的和諧、人與自然的和諧。園林選石需要具備的自然特征為“透、漏、瘦、皺”,而石頭與植物的搭配需要遵循內在和諧的“中和”美學原則[9]391。在翻譯過程中,譯者著力采用恰切的詞語與靈活的句式,將園石自然生態之美再現于譯文中。
1)原文:透、漏、瘦、皺
譯文:porous(penetrating with holes), pierced(containing holes pierced from all directions), slender(showing a touch of feminine fragility), wrinkled(having rugged surface)
“透”是指玲瓏多孔,外形輪廓多姿[7]80,此處翻譯為在譯語文化中表示多孔的、能滲透的“porous”,而不用“transparent”,因為后者通常表示光影下玻璃的透明,更多呈現為一種靜態的描述,缺乏動態美感,并不符合此處原文所傳遞的石頭因多孔貫通而通透的靈動之美。因而,進一步增譯為括號內的“penetrating with holes”,保留原文生態環境里的孔相互貫通的自然生態,以此更好地順應原文包含的石與人由表及里和諧的自然生態內涵:人身體各器官是貫通運作的,人追求做人的豁達、處事的通透[9]333。
“漏”是指石峰上下左右竅竅相通,有路可循[7]80,此處翻譯為“pierced”,有鏤空的意思,而不譯為表示中空的“hollow”—一般表示物體內部為空,是一種空心狀態的靜態描述,難以傳達原文石頭孔孔貫通、互相滲漏,煙或水汽能于石頭中通體游走的自然生態。因此增譯解釋為“containing holes pierced from all directions”,力求將原文石頭涵蓋的人所追求的“道技合一”、游刃有余的理想人生境界的內涵[8]78準確傳達到譯語生境中。
“瘦”體現為石頭形體瘦長,瘦中寓秀[7]76,此處翻譯為“slender”而非“thin”,以體現原文石頭形體的“窈窕可人”,而絕非“弱不禁風的瘦小”,并增譯為“showing a touch of feminine fragility”,結合女性纖體的聯想再現石頭的秀麗、輕盈、飛動之姿。
“皺”一般指石頭外形起伏不平,明暗多變化,留有披麻皴等皴法的紋理[7]77,此處翻譯為“wrinkled”,而非表示地質概念“褶皺的”一詞“plicated”,意在保留原文石頭表面紋理眾多、紋路多變的自然生態。同時增譯為“having rugged surface”,將石頭表面這一自然生態進行恰當再現,以體現出原文求新求變的“生生不息之為易”的“生生之美”[10]的生態內涵。
2)原文:梅邊點石則宜古,松下點石則宜拙,竹旁點石則宜頑或瘦。
譯文:It is necessary to arrange time-honoured stones besides the plum blossom, unaffectedly elegant stones at the root of pine, and grotesque or slender stones near the bamboo.
中國文化把梅、松、竹視為“歲寒三友”,梅在寒雪中傲然挺立,松能保持四季常青,竹筆直不屈,三者都體現著頑強不屈、永葆生機的精神內涵。園林中石頭與植物的搭配講究和諧,不同的植物搭配不同的石頭,這是藝術造型要求,也是一種氣質相宜的反映,整體上呈現一種“中和之美”。此處翻譯將梅、松、竹分別直譯為“plum blossom”“pine”“bamboo”,將原文語境中自然風物準確移植到譯語文化語境。石頭的自然特點與松、竹、梅的自然外形特征要適應性地融合在一起。“梅邊點石則宜古”中“古”這一石頭特點譯為“timehonoured”,將石頭歷經自然作用而成形的漫長過程與其帶給人的古老滄樸之感一并體現出。在“松下點石則宜拙”中,高大挺拔、萬古長青的松與靜默不言、粗樸古拙的石頭搭配在一起,美美與共,此處石頭的特點“拙”翻譯為“unaffectedly elegant”,意為自然而然、不事雕琢、純然本色,與松的莊重偉岸也十分吻合;將“松下”譯為“at the root of pine”,是考慮到松的根部常裸露在外,呈現出盤虬蒼勁的自然樣貌,石頭與松根布局緊密,會形成“拙石古根”的和諧畫面,由此移植到譯語世界,會將原文自然生態全方位的呈現。竹子是中國傳統文人筆下常寫之物,不斷拔高的竹節被作為氣節的象征,代表頑強不屈的文人品格,故將“竹旁點石則宜頑或瘦”中的 “頑或瘦”翻譯為“grotesque or slender”,其中“grotesque”一詞意為丑陋奇異的、怪誕的,以此來對應不落俗套、灑脫自在的“頑”,將超脫世俗、堅忍不屈的文化內涵較完整地在譯文中重構、再現。
園石物理樣態與其命名、相關題詩聯對共同構成園石文化[7]86。根據生態翻譯學理論,為了避免曲解原文,譯者需注意原語語言轉換,以適應整個文化系統,注重雙語文化內涵的傳遞[11]。石頭命名講求言簡義豐,具有音韻美;石頭題詩注重對仗,結構勻稱,具有無限意境美[9]286。在翻譯實踐中,譯者采用恰當的語言轉換策略,力求在譯文中重構原文文化生態之美。
1)原文:玉玲瓏;青芝岫
譯文:Yu Ling-long(pierced jade-like stone); Green Vanilla Stone(symbolizing noble personalities)
上海豫園的“玉玲瓏”上下皆孔洞,萬竅靈通,面面如翠滴,十分靈動可人。此處先將其音譯為“Yu Linglong”,保留原文雙聲疊韻的語言文化生態,并加注為“pierced jade-like stone”,進一步將其解釋為四面皆孔如美玉的石頭,而美玉在中國文化語境中象征著溫柔敦厚的君子風范,美人如玉、溫婉明麗,由此將石頭“溫潤如玉、玲瓏通透”的文化生態內涵重構于譯文中。
頤和園的“青芝岫”巨石色青而潤,乾隆頗喜并賜其名。此處先將其直譯為“Green Vanilla Stone”,考慮到“芝”在中國傳統文化里是一種香草,喻為德行高尚,同時結合乾隆題名的歷史文化背景,增譯“symbolizing noble personalities”,以更好地將中國文化里“香草美人”所象征的對美好品德與理想孜孜追尋的文化生態進行移植。
2)原文:興來臨水敲殘月,談罷吟風倚片云
譯文:With interest, I was playing chess over the raggedmoon board near the Longjing Well. After that, I’d lean on the stone“A Mass of Cloud”to enjoy poems in the breeze.
杭州龍井鳳篁嶺上的石峰“一片云”,是一塊高約丈余、青潤玲瓏的巨石,因狀似一片云彩而得名。翻譯時,譯者注意到原文中水、月、風、石形成一幅臨水閑敲棋子于殘月棋坪之上,迎風涵詠佳句于一片云石之畔的文人生態圖景。“興來”“談罷”體現著作者孫隆或者任意倚石人的“出世”的達觀人生態度,傳達著人在污濁塵世中保持自身不受熏染的遺世獨立之美。譯者在翻譯時,將其用狀語形式“With interest/After that”進行重構,在時間的流動中盡顯石頭給人帶來的“沉默不言、踏實可依”的“崇高”之美,這種美令欣賞者肅然起敬,忘卻世俗的煩雜,追求內心與宇宙的無限靠近。動詞“敲”“吟”,傳達著一種人與審美情境互動的動態之美,有動作之美、聲響之美。在翻譯過程中,譯者并未將其直譯,而是選用創意翻譯的策略對其進行“虛化”,以期通過“play/enjoy”這樣的上義詞傳達出原文對愜意弈棋、吟詠詩句的喜愛與認同之感,活在當下,人與物皆圓滿俱足。原文落腳在“倚片云”,可以說是作者對石頭文化的一種皈依。石頭名字“一片云”,寓意石頭如天空云朵一般自由自在、無拘無束、放浪形骸。人倚石,石照人,二者都詮釋著一種“此時無聲勝有聲”的內心澄澈的自由之美。翻譯時,譯者將“一片云”增譯為“ the stone‘A Mass of Cloud’”,力求將原詩所包蘊的文化生態內涵完美重構。同時,譯者對“殘”與“談”等選擇了省譯,使得譯語文本更加流暢,更加符合譯語文化生態。
精神生態以人的內在情感生活與精神生活為研究對象。精神是一種意向、一種自我意識、一種理性的價值取向、一種“觀念化的東西”,以及由此產生的種種高級情感[5]。園林疊石藝術中無不寄寓著創作者自身追求內心閑適、率性灑脫、放逸高遠的精神生態。園林石頭粗樸自然,布局得當,以有限的尺寸容納無限天地,虛實相生、妙極自然,蘊含著“壺中天地”[9]157的生態審美智慧。中國傳統文化里的注重含蓄、追尋自由、超脫凡塵的精神在石文化中隨處可見。
原文:在咫尺園林空間內山無止境、水無盡意、山容水色、綿延不盡。
譯文:Chinese garden is wonderful for its implicitness,for the way in which adjoining rock and water can evoke endless contemplation.
中國園林中山水相依,山因水而活,水因山而秀,山水配合得當,能營造出一個令欣賞者回味無窮的意境。山與水相輔相成,山勢起伏與水流彎曲營造出或隱或顯的含蓄之美,而山石的巍峨與水體的靈秀又構成陰陽和諧之美。“在咫尺園林空間內山無止境、水無盡意”意為在有限的空間內創造出無限的意境,而隱藏其中的中國文人精神正是含蓄[12],山水若隱若現,給人以無窮之感,在翻譯時直接點出“implicitness”,力求將原文蘊含的精神生態重現于譯語文本。若只進行字面翻譯,注重“顯露”文化的譯語讀者很難看出這種精神生態。同時,譯文中將句式處理為“結論+事實”的結構,符合譯語表達習慣,邏輯嚴密,先提出含蓄的重要性,其后緊跟“adjoining rock and water can evoke endless contemplation”,表示山水相依帶給游人無盡體悟的意境,正是出于造園家對含蓄的重視。
中國園林石頭藝術蘊含清秀之美、靈動之美、崇高之美、含蓄之美等多元生態內涵。筆者在生態詩學的三層生態視閾下,結合中國傳統審美范疇,對園林石頭藝術進行了翻譯實踐嘗試與譯后反思。園林石頭藝術堪稱中國獨特審美世界的“活化石”,向世界傳達中國園林石頭藝術之美具有時代意義與生態價值。翻譯園林文本時,需對園林藝術進行審美挖掘與思考,將園林還原為一個充滿“生生之美”的獨特生命體,進而采取適切、靈活的翻譯策略與方法,以確保其生態美學內涵較完美地移植到譯入語土壤中,并獲得新的生命力。
中國園林之美,美在文化質地,美在精神指紋,美在生態平衡。中國園林藝術與詩詞、繪畫、書法、音樂等其他藝術形式具有精神通約性,包蘊著廣博的民族文化基質。以中國園林文化外譯為民族文化傳播弘揚的抓手,既拓寬了園林藝術譯介與研究視野,對傳統優良文化傳承有一定促進意義,也為向世界傳達民族獨特的生態智慧提供了可行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