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靜薇
音樂是樂音的藝術,詩歌是語言的藝術,但各種門類的藝術都是相通的,詩歌與音樂的關系尤為密切,不少藝術家、哲學家都曾提到過這一點。從我國“詩樂合一”的傳統(tǒng)觀念來看,巴赫作為“音樂的耶穌”,他的音樂與我國的唐詩雖然相隔千年,一在東土,一在西方,但其在情感美、意境美、形式美等方面有許多可比性,兩相對照,相得益彰。因而,我們用唐詩的詩意來詮釋巴赫的音樂,并非天方夜譚,甚至能夠在深刻揭示巴赫音樂內涵與底蘊的同時,更深層次地體會我國傳統(tǒng)詩詞藝術的情感美、意境美、形式美,從而堅定中華民族的文化自信。
我國的唐詩從內容上來看,可以分為抒情、寫景、敘事、諷喻、游仙、詠物、述志等幾大類,但多以抒情和寫景為主。抒情又有愛情、送別、懷古、悼亡等,寫景又有山水、田園、邊塞等。自古以來,我國就有許多以唐詩為題材的音樂,其中的美學意蘊,包含了自然美、情感美、意韻美、形式美等諸多方面。其中自然美與情感美往往是有機結合在一起的,王國維說:“一切景語,皆情語也”①強調所謂寓情于景、借景抒情、情景交融,一般稱之為意境,唐詩的意境有著極為豐富的美學意蘊。
巴赫被譽為“音樂之父”,他的音樂,內在的情感濃烈而沉郁,但也不乏激越與高亢,既表現(xiàn)了雄渾、深邃而神圣的境界,顯示了他悲天憫人的大愛,又反映了人們豐富、廣博而質樸的精神世界,表達了世人真誠樸實的內心情感。巴赫與我國唐代詩人相比,既有杜甫的沉郁,又有李白的飄逸,他用高超的作曲技法,把這美好的意境與情感編織在他的各種音樂作品中,精致有序、變幻儼然,只有用心聆聽,才能了解它背后的深層內涵,只有真心感悟,才能真正體會它的美學意蘊。
1705年,20歲的巴赫在阿恩施塔特任教堂管風琴師期間,即開始了他的音樂創(chuàng)作。他把第一首鍵盤作品《送兄遠行隨想曲》(BWV992,亦名《降B大調隨想曲》),獻給他的兄長約翰·雅格·巴赫。在父母雙亡后,他們幾個兄弟之間感情倍增,趣味相投。當時歐洲正處于戰(zhàn)亂之中,約翰·雅格·巴赫被熟悉他的瑞典國王卡爾二世任命為宮廷樂長,受邀去瑞典王宮的樂隊任職。臨別之前,巴赫特意創(chuàng)作了此曲,表達他對兄長的親情眷戀,手足情誼躍然紙上,流淌于音符之間。樂曲為抒情的行板,優(yōu)美的旋律似乎是溫情的訴說,馬車、喇叭的音響,遠去的意境,抒發(fā)了離情別緒,有柔情也有悲嘆,有眷戀也有擔憂,并戲虐地渲染了時局戰(zhàn)亂中可能遇到的兇險,表達了一種對和平的祈求與渴望。由此,我們會自然聯(lián)想到杜甫的《月夜憶舍弟》:
戍鼓斷人行,邊秋一雁聲。
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xiāng)明。
有弟皆分散,無家問死生。
寄書長不達,況乃未休兵。
這首詩是我們所熟悉的。唐玄宗乾元二年(759年)秋,杜甫在安史之亂中流落秦州(今甘肅天水)。這年杜甫的幾個弟弟正分散在山東、河南,當時兵荒馬亂,戰(zhàn)事阻隔,正值秋季,花草樹木都開始凋謝,自己身處邊境,再加上孤雁凄慘的哀叫聲,令人深感空虛寂寞,引起杜甫難以釋懷的憂慮和對家人的思念。因戰(zhàn)爭的關系,詩人不僅與親人分離,連家鄉(xiāng)也遭破壞,他為國家憂慮、悲哀,對家人滿懷思念、擔憂,整首詩情真意切、情意濃濃。
杜甫的另外一首《春望》: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
這首詩從大處落筆,由大到小,抒發(fā)自己在特殊春天中的感受,作者通過“國破”、“城春”、“感時”、“恨別”、“烽火”、“家書”、“白頭”,表達了復雜的思緒。通過眺望淪陷的長安城的破敗景象,抒發(fā)了感時恨別、憂國思家、心念親人的情感。
巴赫與杜甫兩者此刻的處境、心情是何等的相似!感悟杜甫這兩首詩的意境,也可以加深我們對巴赫《送兄遠行隨想曲》這首作品情感美、意境美的理解。
1707年,巴赫來到米爾豪森,任圣布拉西烏斯教堂的管風琴師。米爾豪森在德國的宗教改革中,是平民改革運動的中心。巴赫家族與宗教改革領袖馬丁·路德是同鄉(xiāng),信奉基督教新教,年輕的巴赫自然也會受到平民改革運動的影響,具有平民意識——憎惡君主專制統(tǒng)治,為德意志的貧窮、落后、分裂而悲哀。這一時期巴赫創(chuàng)作了名作《d小調托卡塔與賦格》(BWV565)。這首樂曲分為兩部分:托卡塔與賦格。托卡塔由類似教堂的鐘聲的音響引出托卡塔的主題,雄偉、莊嚴而神圣的氣氛彌漫人間,給人以悲劇的崇高感。而后,隨即轉入快速、華麗而流暢的三個樂段,前兩段是主題的自由變奏,第三段是音樂素材的整體綜合與發(fā)展,歡快的情緒在尾聲達到最高潮。自然連接的賦格,沒有慣用的漸進旋律線條,而表現(xiàn)為富于浪漫色彩的即興風格,但賦格曲的主題也是從前面的托卡塔中引申而來,使賦格與托卡塔不留痕跡地交融在一起。音樂在不斷反復中展現(xiàn)出歌舞的場面。裝飾豪華的宮廷、濃妝艷抹的貴婦人,珠光花冠、華麗長裙,猶如宮廷貴族在歡快的舞曲中相擁旋轉,樂曲首尾呼應,在渾厚的教堂鐘聲所營造的悲壯氣氛中結束。它悅耳動聽、余音繞梁,既有歡愉情緒的宣泄,又有發(fā)人深省的叩問:這就是人間天堂嗎?德意志為什么像受難的耶穌一樣,仍在不幸與苦難之中?此曲表面上的輝煌中暗含著無可名狀的悲憫,教堂里轟鳴遠去的鐘聲不只是悅耳的音響,更象征著巴赫心中神圣純真的大愛,樂曲使這種精神升華而直達天堂。有人稱贊此曲是宗教精神平民化的代表作,在音樂創(chuàng)作的風格上具有跨時代的意義。
由此,我們不禁會聯(lián)想到唐代詩人李白的《清平調》三首。唐玄宗天寶年間,李白奉命入長安任翰林學士。當時皇宮中栽種了不少名貴的牡丹,煞是好看。一日,唐玄宗與楊貴妃一同賞花,同時帶著著名樂師李龜年,李龜年欲奏樂為皇上和貴妃助興,唐玄宗不以為然,于是急召李白覲見,李白就此創(chuàng)作了三首《清平調》呈上: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
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臺月下逢。
一枝濃艷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斷腸。
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
名花傾國兩相歡,常得君王帶笑看。
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檻桿。
三首詩中,第一首寫蟾宮閬苑,仙女衣著華麗,宛若彩云翩翩起舞。其中“云”、“衣裳”、“花”、“容”使人想到“像云一樣的衣裳”和“像花一樣的容貌”、給人以花團錦簇的感覺,接下來的“春風”、“露華濃”以“風露”暗喻君王的恩澤。后兩句中、詩人不落痕跡的把楊貴妃比作天女下凡,精妙至極;第二首寫漢皇樓臺,帝王與皇后男歡女悅。不但寫色,而且寫香;不但寫天然的美,而且寫含露的美,把前面提到的花擬人化,指出楚王為女色而斷腸;第三首寫暢游御苑,唐皇與寵妃賞花傳情,從仙境返回到現(xiàn)實。把“牡丹”、“楊貴妃”、“唐玄宗”融合在一起,既寫楊貴妃,又寫趙飛燕,如花似錦,飄然若仙,巫山云雨,天上人間。情思、文筆精妙至極,既奉承了唐玄宗,又渲染了封建帝王極盡享樂之能事。如果再聯(lián)想到此時唐玄宗耽于聲色,不問國事,民不聊生,怨聲載道,安史之亂已見端倪,顯然詩歌表面上的華美也暗含著很大的戲謔、譏諷的成分。這種復雜情感的表露,完全出于李白的憂國憂民,中華民族仁者愛人的傳統(tǒng)觀念。不久,李白便被逐出宮中,十分巧合的是,巴赫在創(chuàng)作、演奏了《d小調托卡塔與賦格》之后,次年也辭去了米爾豪森圣布拉西烏斯教堂的管風琴師的職務,聯(lián)想一下,他們也許都各有隱情吧?
巴赫時代30年的戰(zhàn)亂使德國一貧如洗,巴赫晚年所在的萊比錫也經(jīng)歷憂患,在戰(zhàn)爭中曾六次被圍困,三次被搶劫。國禍如此,再罹家難,晚年的巴赫又患有嚴重的白內障,近乎失明,生活一直處于困窘之中,也許這些因素直接影響著巴赫晚年的作品《賦格的藝術》。這部作品優(yōu)美圣潔、嚴謹工整,被世人視為這位偉大的音樂家在辭世前的音樂宣言,作品的末尾未能完成巴赫就去世了。整個樂曲在接近結束時,變得寧靜而沉郁,宛如展示著一生藝術的輝煌,又如浸透一絲無可言狀的凄涼、無奈與悲哀。在聆聽未完成的《賦格的藝術》這部不朽之作時,我們似乎聽到了杜甫《登高》的詩句: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徊。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
艱難苦恨繁雙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這是杜甫晚年生活的真實寫照。從秋天蕭瑟的氣氛,到詩人異鄉(xiāng)漂泊、多病纏身,顛沛流離、飽嘗人世艱辛,悲愁的情緒排解無門。藝術上的輝煌終未擺脫生活上的貧困、流落和病患的襲擾,最后死在湘江的一條小船里。詩中感情、意境充滿了歷史的滄桑感,無限的悲涼,溢于言表。尤其格律上的平仄、對仗、押韻是那樣的抑揚頓挫、嚴謹工整,給人以錯落有致、鏗鏘有力、余音繞梁、不絕于耳的藝術感悟,這是否又與巴赫的《賦格的藝術》中的藝術情感、意境、形式不謀而合呢?
巴赫與杜甫晚年的心境都在他們的作品中自然地流露出來,只不過一個是音樂,一個是詩歌。他們穿越時空,不期而遇。他們有著共同的追求與向往,共同的卓越與悲哀,都是生活在一個藝術輝煌卻籠罩在封建專制之中的時代。這一切有偶然性,也有它的必然性。
更有趣的一點是:巴赫的賦格與唐詩的格律,在藝術形式上不謀而合。賦格講究“段”:呈示、展開、再現(xiàn),唐詩講究“聯(lián)”:首聯(lián)、頜聯(lián)、頸聯(lián)、尾聯(lián);賦格講究“題”:主題、答題、對題,唐詩講究平仄、對仗、對粘;賦格講究二重賦格、三重賦格、四重賦格,唐詩講究五絕、七絕、五律、七律等。賦格與唐詩兩者的結構嚴謹,整齊劃一,精益求精,相輔相成。賦格是復調音樂的頂峰,唐詩則是中國詩歌藝術的頂峰,二者是詩歌與音樂都發(fā)展到一定階段的必然結果,達到了同樣的絕妙與輝煌的境地。應當說:二者在藝術哲學的高度上具有一致性。
可見中國的唐詩與巴赫的音樂,無論在情感、意境或形式上,都可以在美學的通感上產(chǎn)生共鳴,我們試著以唐詩的詩意來詮釋巴赫的音樂,通過這種感悟、移情和領略,也許會對巴赫的音樂作品達到更深層次的理解與領悟。同時,我們也可以由巴赫非凡的藝術造詣和藝術形式得到啟迪和借鑒,即把我國的詩詞藝術通過感悟、移情與領略,大膽創(chuàng)新地用鍵盤等音樂形式完美的表現(xiàn)出來。在這方面,不少的音樂家已經(jīng)做出了巨大的貢獻,諸如:黎英海先生根據(jù)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改編的鋼琴曲《夕陽簫鼓》、根據(jù)王維的《送元二使安西》改編的鋼琴曲《陽關三疊》和周文忠中先生創(chuàng)作的《柳色新》,以及汪立三先生的《李賀詩意二首》等。我國的詩詞藝術博大精深、無以倫比,我們期盼著更多的音樂家就此再創(chuàng)輝煌。■
注釋:
① 北京大學哲學系美學教學室編.中國美學史資料選編(下),1980:4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