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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力償還

2021-11-28 21:01:15曹暢洲
花城 2021年5期

曹暢洲

楊惑從小就沒有讓我失望過。

我們念的是全區最好的初中,從進學校開始,考試就不曾間斷。周考月考摸底考,期中期末大統考,名字各種各樣,變著法地輪番轟炸,無非是想用火藥教會我們盡早習慣面對殘酷。然而對那些尖子生而言,這種殘酷反倒充滿樂趣,我想,他們一定曾將自己想象成亂世里的群雄、英超賽場的球星,或者華山之巔的劍客,在這無盡的比試中展示自己的過人才智。學校為每次考試統計的排名對我們不啻是一種殘忍的揭露,但對他們卻仿佛是提供了游戲的規則和判罰。人一旦有了些什么,就會沉迷于排行論次,在哪里都是如此。也許正是他們這種諸神之戰般的得意心態,使我心生一計,想到一個能讓我們也從中取樂的方法。每逢考試之前,我便掏出一本筆記本,將全年級成績最好的十個學生的名字寫在上面,以“其他”結尾,接著招呼周圍的同學給他們下注,賭這回年級第一會是誰。每人只能下注一塊錢,不多不少,排名出來后贏者平分池子里的總錢。考試前夜的十二點,我在眾目睽睽之下往這群參與游戲的名字下面畫上一條粗重的黑線,示意就此封盤。在教導主任抓住我進行全校通報批評之前,這個活動的規模相當火爆,幾乎成了一場全年級的狂歡。楊惑也加入了進來,他可是那十個名字里的一個。你不能下注別人,我說,防止你放水。那我就下自己,他說著就自信地把一枚硬幣交給了我。那笑容就好像是在水藍色的清晨里拂過竹林的一綹微香的風,這讓我好幾天里都在琢磨這種從容的神情。我想,不愧是尖子生,連笑起來都是優秀的。我也跟著下了他的注。那一回,他果真得了第一,我們各得到二十塊錢,一起吃了肯德基。他說母親不讓他吃肯德基,給的零花錢也嚴格控量,這才找我下注。那你接著買,我隨口說,你行。他又露出了那種沉著的微笑,說,我正是這么想的。我咬著炸雞腿看了他一眼說,可你也不能回回都第一呀?他端正坐姿,似乎來了興致,神采飛揚地向我解釋道,這次我們贏了二十吧,那就是說只要二十回里我得了一次第一就不虧。就算押我的人多,分下來十塊總有的,你覺得給我十次機會,我會一個第一都拿不到嗎?不會,不會。我一邊搖頭一邊照他說的算,最后的結論確信無疑。根據以往的經驗,他大概每五次就能得第一,毫無疑問的種子選手了。

那年區里搞人才引進,楊惑的父親就從安徽舉家搬到了這里。根據楊惑的說法,他父親設計制造的減壓塔可以把石油分餾得跟刀削一樣利索分明,輕油收率在全國范圍內首屈一指。我聽不懂這些,但我看到他家里常有大盒的月餅和螃蟹,就覺得至少待遇不錯。很長一段時間楊惑邀我周末去他家里玩,因為這樣的話他就可以少練一會兒小提琴,但上午的奧數課還是免不了。他對奧數不算討厭,卻對小提琴心懷恐懼。每次學校搞文藝活動,他都被老師點名表演,他就在舞臺上歪著脖子拉起來。琴聲是婉轉柔美的,然而他的表情卻似乎裹著恨,或者怒,牙關緊咬,腮肉死繃,好像在兇狠地剝著琴弦的皮,我從未在別的時候見他露出過這種表情。我們在他家里玩著我帶來的游戲機,一玩就是一下午,他的母親臉上暗涌了層層慍色,我就在下個周末帶了作業和他一起做,她的臉這才松了下來。遇到不會的題時,楊惑就去隔壁房間找父親,沒等我轉了幾圈筆,他就帶著漂亮的解法跳回來了,這讓我感覺他父親無所不能得有點不近人情。后來,我想他母親到底還是對我有意見,開始在我在場的時候也讓楊惑練起琴來,我起身要走,她敷衍地勸一陣,就塞給我兩個月餅送我出門了。走下樓梯的時候,我聽見身后的琴聲穿過重重硬墻在樓道上金絲銀綢般散漫開來,腦中就浮起他那張咬牙切齒的獸樣的臉。

我那時候想,要是楊惑的母親知道她兒子正在我那兒成天下注玩,恐怕非打死我不可。后來教導主任在家長會上也把我這個“某同學”的惡劣事跡對著全年級家長大加批判,會后班主任還讓我母親單獨留下,導致楊惑的母親一回家就憂心忡忡地問他那個“某同學”是不是我。當然不是,他說,他沒那么機靈。楊母拍了他一腦袋,這算哪門子機靈。你以后少跟他玩,我覺得這孩子不踏實。楊惑不置可否。你不會也去下注了吧?楊母忽然靈醒似的一問。他連忙搖頭,好像搖得越快就越具說服力。而那時候我和他已經各賺了小一百塊錢,對于初中生來說,是一筆不小的積蓄了。他每次都下注自己,我每次也就跟著一起,一開始是覺得確實他成績最好,也最穩定,到后來這漸漸成為友誼的證明一類的東西,一種互鑒忠心的溫暖儀式。有時他說他最近狀態不佳,勸我賭另個尖子生,我也義無反顧地把自己的名字寫在楊惑那一欄下。當然他并不每次都能得第一,狀態也有起有伏,但正如他所分析的那樣,我們的總賬一直在變厚。楊惑從來就沒有讓我失望過。

所以后來當他問我借錢的時候,我什么都沒問就直接把錢打給了他。盡管那時候我的合伙人剛卷了錢逃走,我和楊惑也已有三年不曾見面。

“不想知道為什么?”他收到轉賬后發消息說。

“只要知道是你本人就行了。”我說。

“我剛回國,各種手續一直在忙,今天剛剛安頓了些,有時間吃個飯?”

“當然,看你方便。”

初中畢業以后楊惑去了市里最好的四個高中之一,也就是傳說中的“四大名校”。那是一所封閉式學校,學業緊張程度全市有名,比我們的初中有過之而無不及,然而楊惑卻似乎反而越發活潑自在起來。他偶爾回來一次,每次我們都見面,每次他都笑得比以往更張揚,只有聊起學業時他才恢復了以往的沉著神色,若有所思地說,那里強手如云。接著又笑起來,那種讓人心安的嫩綠色的笑,仿佛在說他也是高手之一。出國前最后一次回來時,他帶了個女孩子,他們旁若無人地嬉笑打鬧,與其說是情侶倒更像是兄弟,或者他正以這樣的方式追求著她。問起來時,他們都對情侶的說法矢口否認,然后互相嫌棄又含情脈脈地對望一眼。他們說他明年要去法國留學,學校里的一個項目,完成以后可能直接上當地的大學。你也跟著一起嗎?我問那個女生。我才不去,她彎著眼睛瞥楊惑,外國人有狐臭。你就是成績不夠,楊惑沖她擠眉弄眼。一年以后,她和我進了同一所大學,并且成了我的初戀女友。

那天和楊惑吃飯時,我就想起了這段往事,因為他又帶了個女人一起,說是在法國認識的,現在在上海做室內設計師。這一回他大大方方地介紹這便是他的女友,已經談了兩年。長相上跟我的初戀一個類型,但性格卻截然不同。話不多,笑起來也含蓄,像掩在水草后面。席間上廁所時他對我說,他準備回國工作,為了她,外國的銀行卡在國內轉出有資金上限,所以一時有些周轉不過來。沒關系,我說,我們之間不要說這些。

“你覺得她看上去多大?”他換了話題。

我回憶了一下她的臉,她的皮膚狀態,她的優雅舉止,她黑色連衣裙裹住的緊實的腰膘肉,說:“比我們小一兩歲吧。”

“二十九了。”他說,“和丈夫謀定離婚,孩子歸他。”

我聽到自己發出了一聲奇怪的聲音,好像一列綠皮火車被小型剪刀輕便地一刀兩斷,無聲無息地停下了。我提上褲子,掏出兩根煙,示意他大可繼續往下說。他擺擺手:我不抽煙。我便自己點了一根。

“父母不太滿意,我是說,我的父母。”

“不難理解。”

“但我還是想試試。”

“你自己不介意?”

“孩子的撫養費由丈夫出,她一周去看一次,所以這個層面上沒什么問題。”他一如當年和我解釋下注策略時那樣條分縷析,“感情上嘛,誰都有過去。況且我知道她對他已經幾乎到了厭惡的程度,那對我就更沒有影響了,不如說這種厭惡還使我多少有些暗喜。”

我點點頭,吸了口煙。回到座位上后,我又仔細端詳了一番那個女友,她的模樣好像發生了某種變化,仿佛在蠕動著迎合她的實際年齡。笑容像一只受驚嚇的兔子,從楊惑臉上出其不意地躥出來,他沒頭沒腦地說起法國的見聞。他在大學里學統計學和應用數學,碩士畢業后就去了投行工作,投行苦啊,他笑著說,壓力大。頭都禿了,他女友軟軟地接話。這時我才發現他的鴨舌帽下沒有一縷頭發露出來。他們也許想到了他摘帽后的樣子,不約而同地笑了,笑得很夸張,鵝一樣,楊惑紅著臉叫她別提這事,她仍然笑個不停。我想起我第一次見初戀的時候,她和楊惑也是這樣互相打趣。后來我反復詢問,她都說他們是“世間至純”的普通朋友,誰也沒有追過誰,誰都看不上對方。多問無益,我就這么信了下來,但說不好在最后分手的那個夜晚我有沒有重新冒出過懷疑。懷疑和信任的形狀都如泥鰍般難以把握。楊惑接著問我的近況,我說了大學畢業后創業失敗的故事,他們唏噓一番,我說得盡量輕巧,才使氣氛不致過于沉重。現在準備休息一陣,到時候再重整旗鼓,我說。他們為我加油。“聽佩佩說你們分了是吧?”他問完就對女友解釋了一下佩佩是誰。分兩年了,我說,還是單身好。分別的時候我又看了一眼楊惑的女友,有佩佩的影子,我想,也許我看誰都有佩佩的影子,尤其是當她們站在楊惑身邊的時候。

和他們分別后我就去了盤里。那是一間酒店式公寓的套房,一間擺著張北歐風格的白楓木長桌,另一間小型儲藏室里堆著各種雜物,掘開密不透風的衣物、紙箱和書報雜志,一只黑硬冰冷的全鋼密碼保險箱就會如酸話梅核般攝人心魄地露出來,剩下一間最大的房間里橫一張巨型德州撲克專用牌桌,如同一只被供起來的長吻鱷魚。我在這張桌子上已經度過了三個月的時光,賦閑以后是這只鱷魚在向我吐錢濟難。盤一周開三次,一個月換一個地方,場景一直在變,鱷魚卻始終大張著嘴。我也許的確不踏實,但應該算得上機靈,至少在玩牌方面是如此。我不僅有一套讀牌算計的本事,更自豪的是,我堅決保持著絕對自律,一晚上只買入兩手,輸光就決不買碼。按照我的水平和相應的數學期望,只要這種自制沒有損壞,我的總賬就會穩定增長,一如當時楊惑為他自己下注的分析。楊惑從不令我失望。我親眼見過人們是如何在牌桌上慢慢變成惡魔,被一時的不幸或者自認為的不幸沖昏頭腦,向盤主一筆一筆地貸錢,這時,那個從福建來的青年(他精瘦如猴,面如焦土,穿的卻都是名牌T恤,趿一雙人字拖。眼睛又細又斜,好像兩束流星在鼻峰碰撞,各朝耳根遠遠彈去。口音很重,笑起來時眼縫漏光,像藏了針。嘴唇突出,這使他只要嘴角一上揚就占據了全部的視覺中心,仿佛嘴里還套著五張厚嘴。很難想象此人只有二十歲,也許是他的丑陋,也許是他的行事風格,總讓我疑心他謊報了自己的年紀)便不動聲色地躡進儲藏室,鎖上門,隔了一會兒出來,將籌碼和現金交到他手上,笑臉盈盈地說:一天五個點。好幾次我看見人們就這樣一晚上輸了十幾萬,然后消失一陣,再次走進盤里的時候已經賣掉了房子。馬上就能賺回來,盤主說,你打得沒問題。因此歸根結底,這不是賭博,這是修性。須戒貪戒嗔,須將理智與情感一刀兩斷,須有佛性。我不懂佛,但我懂控制。

這天晚上我一直玩到了局散,贏了好幾千塊,離座時才敢放心地歡快起來。人們碎珠般丁零當啷地走了,盤主留在最后收拾房間。荷官從廁所門口出來,換回了日常的衣服。那一把暗三打得漂亮,她說。暗三總是很難防,我說,注意到她的臉比牌桌前柔美了幾分。我們依次走進電梯,門合上的時候,空間抽動了,浪漫的失重感從我們的腳踝上升。我們各站住一角,像被拉長的彈簧,稍一松手就大事不妙。她側對著我,尖下巴從長發里高高揚起,看著逐漸變小的數字。我感覺電梯在呼哧呼哧地緊縮,像聚光成火。清香如鳥在電梯里盤旋不已,帶著我的眼神、我的燥熱,在她瓷白的胳膊和小腿上四處翻飛。她終于扭過頭來,我們的目光碰出一聲暖響,彈簧松了。

做完以后我起身喝了杯水,一條冰涼的細線穿過我的喉管,意識變得濕潤透明起來。盤里共有三個荷官輪流當班,都被整形刀刻成了三胞胎。聽不少盤里的人說起過她們在床上的樣子。不假,我想。她短暫地令我忘記了自身的迷失。我們躺著聊了些盤里的事情,這個牌手那個牌手的,好像在聊我們共同的親戚。接著我又開始試探她,想要再來一次,但她拒絕了。是對我不滿意嗎?我問。不,她說,但這是規矩,一天只能一次。我還以為我們聊得很愉快,我說。已經對你很好了,她說,都沒讓你先付錢。付錢?我說,什么錢?她坐起身來,在黑暗中不解地瞪我,你不會這么天真吧?我感到胸口在沙沙作響,說,我以為……沒什么以為的,她說,我又不是雞,逮誰都啄。我閉了眼睛,用黑暗遮蔽黑暗,用沉默克服沉默,只有嘆氣聲像被剪斷的發絲那樣飄零而落。多少?我問。一萬元。我猛睜了眼,扭頭望她,好像被她的話燙到了。第一次一萬元,她補充道,之后每一次都減半,一個月后再重新算。我沉思一陣,那就是說……如果你一個月來看我五次,你的花費甚至還沒開房錢貴。我一周就能找你五次,我說。她笑了笑,那再好不過。轉賬的時候她可能發覺了我的一絲不快,安慰似的說,就當你給女朋友買了包唄。我苦笑,你還挺會營銷。那我抱著你睡覺可以吧?我問。她的目光在我臉上停了幾秒,像在掃描我心里的邪念,然后說,可以,但不能亂來,你知道后果。我不知道后果,但我能猜到。大嘴盤主有一百種方式為他的小情人出氣。那天晚上我覺得她的懷抱很溫馨,買來的東西我們總是會分外珍惜。

那個月我一共找了她四次,往后她便用各種理由推托不見,直到下個月初的時候,她又嫣然地勾搭起我來,我沒有理她。我再也沒有和她睡過覺。

發現事情有蹊蹺是在那年深秋。好幾個初中同學發消息問我楊惑有沒有問我借過錢,他們都在疑惑為何遲遲沒有還錢。我說國外銀行往國內轉賬可能比較困難。他也是這么跟我們說的,他們說,但是都好幾個月了,不至于這點錢都還不出來吧。他問我們每人借了五千塊,確實不是個大數目。但那可是楊惑呀,我說。我們知道,所以我們當時也毫不猶豫地給了他。怎么會這樣呢?就算真要騙錢也不是這么個操作法呀,我想,這段時間他還常找我喝酒呢。他說他已經在上海的摩根大通安頓了新的工作,并且和之前那個設計師女友分手了,因為她發現楊惑在大學畢業后在中餐館端了一年的盤子,而這件事從沒聽他提起過,她一直以為他畢業之后直接去了投行。但是法國的競爭確實激烈啊,楊惑說,她也不是不知道,許多名牌學校的畢業生都經歷過這些。但她就受不了,覺得自己受到了欺騙,失去了安全感。安全感,楊惑笑笑,說實話,像我們這種智商的人——他指了指我們兩個——真要對女友瞞些什么,真的是太容易不過的事。說這話的時候他眉劍目星,謹慎而清涼的笑意在臉上影影綽綽,可是仔細一看嘴角似乎也未曾上揚。但我萬沒想到她會不理解我打過工,他繼續說,往后就愈演愈烈,每天都要查我手機,一舉一動都得向她匯報,不然就哭,說他令她想起了那可惡的前夫,就這么著,我提分手了。沒有家長的原因?我問。他頓了頓,說,這也是原因之一吧,幾種原因,造就一種結果。說完就抿了口酒。我想到楊母在他家中走動的身影。我問他現在還拉小提琴嗎,他似乎被這個問題電了下,幾秒鐘后才緩過來,說,不太拉了,但是撿起來很快。我們還聊了游戲之類的話題,總之氣氛融洽,一度忘了自己曾借過他錢。初中同學們勸我催催他,讓他有點緊迫感,我就發了條消息給他。他的回答令人大跌眼鏡。

“最近在談一個大項目,等那邊資金進來就有錢了。”

我怔了一會兒,開玩笑地說:“你這個說辭是越來越像騙錢的了。”

他沒有回復。

我開始認真琢磨這件事,“一個大項目”,這怎么也不像是楊惑能搬出來的低劣理由。低劣得甚至有些詼諧,仿佛大象在學貓叫。繼續深思卻又發覺,低劣歸低劣,一時之間竟還真找不到什么漏洞和駁辭。也是啊,要真是騙錢不早就拿了錢跑路嗎?怎么還會讓你聯系得到他。琢磨不透,便不再琢磨。畢竟那可是楊惑。

翌年情人節,一個初中同學問我有沒有看到楊惑的朋友圈,我翻了翻,發現他曬了張合影,和他的新女朋友,花團錦簇,餐廳富麗。這人這樣大手大腳的,怎么就是不還錢呢?初中同學說。你有催過嗎?我問。當然,我說我要讀博士了,本來就沒什么收入,學費都快交不起了,他只是說他會盡快還。他怎么變成了這樣?初中同學的語氣聽上去很焦慮。我說,我也不清楚。你也去催催吧,他跟你關系最好。我試試,我說。他不是賺很多錢么,怎么就短這五千塊老還不上啊。你說他不會是賭錢了吧?不像,我說。確實不像。我見過不少賭錢的人,他不像,他的眼神不臟,但也可能是心理作用。那就是玩了杠桿搞大投資失敗了?他繼續猜測。大投資也不差這五千啊,我說。他沉默了,好像在繼續思考有什么別的原因,也許是再也想不到了,便回了一句:搞不懂他,這都快一年了吧,再這樣下去我們都要和他絕交了。

我發消息給楊惑:又談戀愛啦?

“對。”他說,“這個我很喜歡。”

“之前那個不喜歡?”說完我才意識到此刻他們應該還在一起,又是情人節這種氣氛,他的回答用膝蓋也想得到。

“不一樣。”他說,“這個我感覺是真愛了。”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實話,但是我沒再問下去了。

六月的一天盤里發生了件事。

那天的雨仿佛火燒連營,烏泱泱紅彤彤洶涌一片,映得電光纏著黑光,黑光卷著水光,在窗外的畫幅里噼啪作響,像九千只碗一把一把往地上摔。我們在屋內門窗緊閉,卻仍能嗅到雨夜的泥濘氣味,聽見樹葉的龐雜窣響。荷官無聲地洗好了牌,訓練有素地給每人發了兩張,并示意槍口位開始下注,一系列動作宛如在冰上進行。這不是上次那個荷官,但給人的感覺相差無幾。自那以后我時常帶著一種輕蔑的微笑看她們,那面容酷肖的尖下巴三胞胎。在白熾燈下的某些角度,這些臉顯得怪異極了。我在想象中把她們每一個人都已用殘酷的手段教訓了一頓,她們罪有應得。但在玩牌時,我從不想這些。這天晚上我的手氣不太好,這一把又早早地棄了牌。我平心靜氣,感受自己呼吸的質地,思考接下去的策略。有時我會幻想楊惑在這張桌子邊的情景,試圖將他打牌的模樣變成一個栩栩如生的事實。真的不像嗎?我自問道,一邊觀察身邊的賭客。一個體型壯實的大鼻子青年人臉色血紅,雙眼外彈,他剛輸了一把大的。一個穿低胸裝的胖女人看了自己的牌后就繼續在手機上打牌,她總是這樣一心多用,但打得不怎么樣。一個穿白色汗衫的光頭漢子叼著煙把蓋著的牌捏出細微的一角,低下頭瞇眼窺看良久,好像在瞄準兩牌空隙里的一條蛇,看完他又掃視了一圈別人,扔出了籌碼加注。哪個都不像楊惑。盤主坐在一旁邊玩手機邊朝這里瞄一眼,吃不準他是在瞄牌局還是荷官。正是在這個時候,敲門聲響了。“我的外賣。”光頭說。門外的人也這么喊。盤主放下手機快步走到門口,臉貼到貓眼上,好一會才揭下來,把門抽出一條狹長的豎縫,一只手閂著把手,一只手伸進縫里,好像被門沿和框唆著。

“不好意思,雨太大了,稍微送遲了些,希望能夠體諒,不要給差評。”門外的人說。

“知道了。”盤主咕噥似的說。

兩只手在門縫處迅速交接,不知怎么的,那兒傳來啪的一聲悶響,循聲望去,盤主的腿邊一只外賣袋歪斜地軟了,琥珀色的混濁液體浸透袋底,在門毯上漫了開來。“對不起,我去給您換一份。”說著,便見到門縫松了一些,一個藍色的身影在那黑口子里呼的一聲矮下去。“我自己來,你走吧!”盤主厲聲說。他握住門把的手臂露出了青筋。牌局暫停了,所有人都在看著門口。光頭仰著脖子,似乎在心疼自己的食物。“實在不好意思!”外賣員不知從哪兒抽出了紙巾,兀自在地上擦著,下蹲的動作使他的身形寬了起來,那件廉價的藍色制服爍爍灼人。“我讓你走你聽到了嗎?”盤主將門向外推,頂著外賣員的膝蓋。他悻悻地站起來,用一種難以置信的驚恐眼神看著眼前的男人,盤主瘦小背影后面的表情想必更加可怖。這時,我看見外賣員的眼珠移開了,直沖沖地對著我,對著我們綠瑩瑩的牌桌,對著桌上一摞一摞的彩色籌碼,對著白襯衫黑馬甲的荷官,好像一封遠道而來的信,在終點大張旗鼓地燃燒了起來。我在他的眼里看到了迷惑和慌張,我并不能確定他是否真的意識到里面發生了什么,或者他即使意識到,是否真有膽量去報警,但無論如何,盤主已經拎住他的領子拽進屋內,砰地關上了門,把他釘在玄關墻壁上,往他的小腹攻城錘般送了一拳,痛得那人直彎腰。“你瞎看什么?叫你走聽不懂嗎?”他說,“我可告訴你,你的名字和電話訂單上都有,如果敢給我搗亂,你就等著吧。”“不敢,不敢。”那人連聲叫道。荷官關上了房間門,外面的毆打聲仍持續了一陣,幾支長柄傘落到了地上。大雨在身旁的窗外搖天動地,無數雙紫紅色的手在拍打著玻璃,車輛闖入雨幕,車輛逃出雨幕,粘連出一串盤主的罵聲。雨幕被車輛扯破,車輛被雨幕撕裂,露出了一團外賣員的哀號聲。東倒西歪的黑樹葉被車燈照成了一塊塊瘤,那些瘤拳打腳踢,頭破血流,風一吹,撲簌聲搡著嗚咽聲滾進屋內,撞到墻上,濺成一扇濃墨重彩的孔雀尾。那片燈影很快就嚇得飛走了,窗外又漆黑一片,洞若觀火,只留下屋內的十余人繼續撥動籌碼的脆響。外面的門打開又閉上,拖鞋趿地的聲音黏糊糊陰冷冷地游了進來,爬上房門,擰動把手,門甫一開,一張大嘴就堵住了所有的空間。那張嘴出乎意料地兩頭翹起來:不好意思朋友們,這把打完今天就散吧,明早我換個地方,晚上再叫大家玩。

以后看來還是得小心一點,荷官笑著看他說,拿外賣時注意關房門。

離開的時候我看見那袋子外賣還孤零零地垂在地上等待收拾,寫著外賣員姓名電話的訂單紙又皺又濕,我看著那個名字,沒來由地想道:他該不會是死了吧。但那是不可能的,那樣只會徒增麻煩,盤主清楚得很。他和光頭在后面說了些什么,我沒聽清,直到我走后他們還在密密麻麻地低聲說。他們應該是最后兩個留在房間里的人。那個光頭我此后再也沒見過。

事實上,這件事以后我有好一陣都不再去盤里了。有幾次我還夢見那個外賣員可憐的身影,他在我腦中像一塊沉甸甸的瘀血。我想,是時候回到正軌了。但創業已是不可能,資金量小力微不說,之前合作過的投資者和商業伙伴也因為后來的事不再有重歸于好的希望。我試著在網上應聘,結果也不理想。我忽然發覺自己猶如一層被蛻下來的皮,從人群母體的生龍活虎之處黯然剝落,逐漸變薄,直至虛無。這時我想到了楊惑,我問他“大項目”如何了。他說——他新的借口——他母親不太待見那個新女友,將他的工資卡給收走了。一個典型的楊式理由:乍聽之下荒誕可笑,細一推敲卻又未嘗不可能,同時也沒有暴露“大項目”的漏洞——資金到了,可惜卡被收了,如此順理成章。我又敬又忿,說,我最近快吃不起飯了。他猶豫了一會兒,神秘兮兮地要我下載另一個聊天軟件,說要推薦一只股票給我。“微信上有人監控,”他說,“我們行業內的交流都用這個。”我于是在那個軟件里跟著他的指示和信息炒股,但我將信將疑,只買了幾十股。“你別對別人說,”他說,“這種事其實是不允許的。我想你應該懂。”“我懂。”一個月后,他在軟件里言簡意賅地說:“拋。”我便清了倉,第二天,該股果然大跌,再也沒起來過。看來雖然形跡可疑,他在摩根做私募經理這件事還算真實,消息精準可靠,我便躍躍欲試地打算在他的下一個消息到來時投入重金,然而再問起來,他便一直說沒有特別確切的消息。他并不知道我上次幾乎沒有投入,也許他以為這樣便算是還清了債務,或者至少減輕了負罪感。我有些后悔了。

不知出于什么樣的心態,楊惑來找我打麻將了,我想是因為他的朋友已經所剩無幾。也許是我催債的語氣比其他人更委婉,頻率也沒這么高,并且還愿意同他聊聊感情和生活,使得他仍視我為朋友而非別的什么更冷漠的身份。我對他是什么感覺我越來越說不清,可有一點我很確定,那就是在他還錢之前,我同他進行的每一次對話都在損耗一些珍貴之物。我歷歷分明地看見它們一點一點地失去,就像看見秒針一格一格地奪去時間,佩佩一日一日地消磨對我的愛意。

我答應了楊惑,因為他說他女友也一塊打麻將,還有一個她的朋友。我對楊惑還錢已經信心寥然,決定從他女友做切入口。倒不是說這五千塊對我的生活能起多大的改善作用,但它意義非凡。它的象征性對我至關重要,我對此深信不疑。

楊惑的新女朋友名叫米莎,從她的臉上能看到幾十支水光針齊齊扎進皮膚的過程,能看到冰冷無情的手術刀在鼻翼上精雕細刻的軌跡,一沓厚比一沓的鈔票將她的額頭填得像一袋飽滿的大米。不過,如果稍許抑制一下自己的想象力,很容易就會因這副皮囊感到賞心悅目,那絕不是荷官之流可與之相提并論的。米莎每天去公司做四小時直播,然后就回到家里,一邊在手機里播放電視劇,一邊哼著小調為楊惑做飯。她的房間里音響設備一應俱全,光麥克風就有好幾支,無一不閃著金光。“這些不算什么。”她說,“公司里的設備還要好。”聽楊惑說她花錢很厲害,自己工資卡又被沒收,所以手頭緊得很。我心想,一個花錢大手大腳的女人會為男友做飯嗎?也許真有這樣的人吧。她知道你借錢的事嗎?我問。知道,他看上去很無辜地說,我也因此說過她幾回,但她已經養成了習慣,沒辦法。可你欠著兄弟的錢也不好,大家都是從小的朋友。我知道,但我也是實在沒有辦法。他優雅地低下了眼睛,好像小馬駒在等待主人。

我始終找不到合適的縫隙插進借錢的話題。起先他們問我的近況,我說我在微信上賣起了煙,可惜你不抽。我女朋友抽,他很快地說,到時候我問你買幾條。我看了看上家的米莎,她正專心碼牌,好像沒聽到我們的對話。

我問楊惑是否經常打麻將,接著順勢問他了不了解德州撲克之類的游戲。“我在法國玩過,”他說,“但不多,因為他們都玩得太大了。”

“你玩得好嗎?”我問。

“南風,”他不驕不躁地回答道,“那其實很簡單,就是個概率游戲。”

楊惑在德撲桌邊的畫面此刻又在腦際晃晃悠悠地顯現出來,我的心跳開始變快。我忽然冒出一個從未出現過的念頭:盤主曾提到,如果介紹別人來玩,他每次貸錢介紹人都能從中抽成。想到這一點讓我神經緊張,甚至認錯了幺雞和花牌。

“那你沒有試著靠這個賺賺零花錢?”我決定先試探一下,“你肯定行。”

“我還是更喜歡麻將。”他像是知道我接下去的打算似的一句話瓦解了試探。

“我的意思是,你靠那個就可以輕易還完欠款了。”我想這么說,但不知怎么地噎住了。我同時看見了那個外賣員彎曲而痛苦的身形和楊惑小時候的模樣。我試圖將眼前的影像抹去,不得要領地將橡皮擦來回擦拭,好不容易心頭一橫準備接話,他卻搶先一步開了口:

“我敲了。”他把門前的一張牌疊到碰牌上,示意聽張。輕而又輕的“嗒”一下,這一聲使我徹底泄了氣。

“這么快。”對面的女生說。

“你都不讓讓我們。”米莎說。

“星座運勢還說我今天有偏財運呢。”對面的女生打出一張牌,“不準不準。你男朋友是什么星座?”

時機就此一溜煙地遠去,兩個女生像穿越話題的迷宮那樣匪夷所思地前往各個匪夷所思的角落。我等待著下一次談話空隙的到來,暗自盤算著問楊惑有沒有和別的初中同學聚過,由此再度切入我們心照不宣的中心。然而,空隙始終不曾到來。桌上的談話像是踩著某種音樂的節奏,連停頓的時間都變成談話的一部分,多一秒少一秒都經過計算,多一句少一句都破壞樂曲的連貫,我幾乎以為這三個人統統看穿了我的心思,用這樣一種奇跡般的配合阻止著我。我們一圈接一圈地打著,自動麻將桌一輪接一輪地翻著,楊惑又第一個敲了。那曲隱形的音樂還在我們的頭頂小心翼翼地保持著微妙的平衡,終于,步點發生了踉蹌,它體力不支,轟然傾塌。米莎愁眉不展地望著自己的牌,手指在牌上東碰碰西點點,把眼前的十幾張牌分開又并攏,終于下定決心似的抽出一張,到了半空卻又忽地縮回,過了幾秒,對著另一張牌又重復了一遍。她歪過頭,咬著下唇冥思苦想。空氣已經寂靜了很久,她猶疑權衡的樣子將所有談話的氛圍都一掃而盡。

“要不要我幫你看看。”楊惑說。

“你可快來!”米莎仿佛一直在等這句話。

楊惑笑了笑,胸有成竹地走到米莎身邊蹲下,認真地看起牌來。他們的手自然而然地在米莎的腿上牽到了一起,好像連他們自己都沒有意識到。楊惑對她耐心地解說:打這張,熟牌……下家打了……你看,這樣,三面聽。他的聲音沉穩憂傷,積雪一樣輕柔地在地上覆了一層又一層,好像不是在講解,而是告白。這時候,我看見米莎扭過頭去將自己的微笑春雨般抿在了他的額頭上,這個動作極其隱蔽,卻又極其大方、極其坦蕩,既克制又深情,既隨意又鄭重,既飛快又長久,只是一個薄如蟬翼的稱不上是吻的吻,卻讓空氣中的什么地方發出了動人心魄的震響。楊惑中斷了解說,仰頭看了她一眼,又繼續說了下去,好像什么都沒發生,但我從他的眼神里明白他曾說的真愛并不是假話。這使我在那一天徹底放棄了催債的想法。

這天最后,楊惑和米莎各贏了幾百塊。我以轉賬為由問米莎要了微信,打算之后找機會問她男友借錢的事。如果牌桌上多少講究臉面,那私底下總有辦法可以讓她知道事情的嚴重性。事實上,我疑心她壓根就不知道楊惑欠著兄弟們幾萬塊錢。

又是一年深秋,街上有了凜冬逼近的氣息,落葉被寒風趕著在地上拼命打轉,人們露出來的皮膚越來越少。米莎卻仍穿著一條藏青色齊膝褶裙,著一對肉色絲襪來到我面前。“你不怕冷么?”我說。

“別看這樣,這襪子可厚了呢。”她笑著說,“這么穿方便,不然到了公司還得換衣服。”

我馬虎地點了幾下頭,說:“走吧。送什么你想好了嗎?”

“沒有啊,這不是來找你幫忙了嘛。”我們隔著一臂的距離并肩走進商場。

“還有一個月才到他生日,你這么早就開始準備?”

“早點準備心里安穩嘛。”她說,“先隨便逛逛,找找靈感。”

米莎不可謂不好看,然而此刻我對她毫無那方面的興致,陪她出門為楊惑挑生日禮物也不過是為了可以借機打探關于他的事情。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發覺“讓楊惑還錢”這件事已經成為我生活中最重要的事之一,好像一旦目標完成,我生活中所有的問題都可以迎刃而解似的。有時它甚至帶給我一種偵探游戲般的樂趣,我頻繁地整合已知的所有信息,列舉楊惑這詭秘行為背后的所有真相可能,有一些瞬間,我幾乎希望他能永久地這么欠下去,讓這種神秘始終籠罩在我們近二十年的情誼里,并在今后的二十年、四十年,繼續長此以往,在每次我們相逢時、飲酒時、各懷鬼胎時,都有無窮的微妙情愫和復雜人心供我摸索和把玩。然而,那畢竟不切實際。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況且我的日子也不好過。就在兩天以前,當我一如往常打開微信小號準備接單賣煙時,發現它已經被舉報封號。是誰舉報的呢?為什么你買了煙還要舉報我呢?那道血紅色的感嘆號標志像一聲拉得極長的警報,嗚哇嗚哇地警誡我的生活再一次走錯了方向。我嘆氣,我頓足,我無計可施。米莎在前面興致勃勃地挑著衣物鞋帽,不時問我哪件適合楊惑。愛情使她充滿了廉價的快樂。我問米莎,你喜歡楊惑什么?他很聰明,她說,也很愛我,長得也不錯,簡直完美呀!他是不是經常買禮物給你?我問。她走向下一家店,邊說,這倒沒有,都是我自己買的,別看現在直播沒落了,小平臺上的收益還是挺高的。

疑團重重,到底是誰在說謊呢?我接著又想,人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學會說謊的呢?

“哎,楊惑小時候是個什么樣的人啊?”她扭頭問我。

我想了一陣。

“和現在差不多。”我說,“聰明、瀟灑,有時候完美得反而讓人琢磨不透。”

她嘴角向下地笑起來。

“你笑什么?”

“他和我在一起的時候可一點也不瀟灑,經常傻乎乎的,我也傻,我們就一起傻。我們互相學狗叫,互相開低級的玩笑,有時候看上去彼此嫌棄,可是下一秒又笑著抱在一起了。這時候我就覺得這簡直是世界上最幸福的時刻。很難想象吧?他也有這一面。”

我回想起他第一次帶佩佩來的畫面。他們固然沒有當著我學狗叫,也沒有抱在一起,但我試著想象他們這么做時,好像也未嘗不可。或者這些事在我不知道的場所和時間未嘗不曾發生過。

“沒想到。”我說。

“他常和我提起你。”米莎看上去心不在焉地說,她的目光在周邊的店門口滑來滑去。

“是嗎?”

“嗯。”她說,“說你是他最好的朋友,從小就在一起玩。剛回國那一陣還問你借了錢,這件事也要謝謝你。”

“不客氣……”我有點詫異她主動提了借錢的事。

“他和我說過,留學生活沒有想象中那么好,事實上常常感到孤獨。”

“我明白。”

“不過現在好啦。”她快慰地說,“總算是回到了國內,朋友都在身邊,工作也穩定了下來。最主要還遇到了我。”她歡快地笑起來。

我想提醒她那筆錢他現在還沒有還,但看見她在柜臺上哼著抖音流行的小曲活蹦亂跳的樣子,一股不知何來的暖流擁住了我,好像一群勸架的人。我乘著這股暖流,九曲連環地來到自身心底的幽谷,透過那里的水霧和山巖,意外地發現我實際上為他們倆感到高興。廉價的快樂也是快樂,膚淺的幸福也是幸福,表面的笑容,到底還是笑容。商廈寬大無邊,坐地百尺高,店鋪像一只只巨型冰塊整齊地在兩邊排開,夾著當中熙攘的人群,把寬闊的走道變得逼仄擁擠。衣帽、首飾、玩具、電子用品讓米莎挑花了眼,她對著手中的物件沉思默想,左右端詳,一邊問我的意見一邊皺著眉頭,或是舒展笑容。那副認真思考的模樣如此引人注目,好像她不是在逛街,而是在尋找兇案的線索。好不容易,她挑中了一頂法國名牌的帽子,他現在離不開帽子,她說。她問了價格,臉頰一跳,我清楚地看到她拿著帽子的五指痙攣般抽動,五條又細又嫩的鋸齒樣的電流。她猶豫了一會兒,無辜地對我說,這可是一件大衣的價格。顯然,這家的大衣價格更驚人,我說,不如先去別的店看看,我覺得應該有性價比更高的,比如對面這家。她看了看對面的皮具店表示認同,依依不舍地放下了帽子,對店員說:先幫我留著。對面的皮具店價格也不菲,可她覺得價格不菲的包要比價格不菲的帽子來得劃算得多。這個包好,她說,他畢竟是投行人士,拎的包也得體面些。我點點頭:印象里他也確實沒什么像樣的手包。聽我這么說,她便拿著它和店員講起價來,我就坐在換鞋凳上看她的背影,長舒一口氣。無論出于什么樣的目的,陪女人逛街總是一件身心俱疲的事。我無聊地四下張望。正是在這個時候我見到了佩佩。她正從對面那家法國名牌店門口出來,手里拎著店里的購物袋,嶄新而飽滿。我想我一定是看錯了,因為佩佩后來也去了法國,聽說還準備在那里常住。也不知道她什么時候不討厭外國人的狐臭了。但我的目光緊緊地貼在她身上,怎么也揭不下來。她出門便拐了彎,側對著我,頭顱在人群中若隱若現,好像溺水的人,至此已向我展現了二百七十度的面容,這二百七十度和佩佩分毫不差。絕不可能是別人,我想,我耳根發熱,我胸膛著火,起身追了出去。十幾個人阻在我們中間,幾十個人圍在這些人兩側,我一邊試圖撥開人群,一邊在五顏六色、盤根錯節的手腳臀頭里瞄準身影殘缺不全的佩佩。她披著及肩長發,麥黃的發尾松鼠毛似的微微翹起,著一身火紅色緊身毛衣和過膝長靴。這是佩佩嗎?我一邊追趕一邊自問。為何從沒聽朋友們說起她回國的事呢?可是她背影的線條愈發清晰,她手提的購物袋搖搖晃晃仿佛也來自我記憶中的畫面,仿佛這購物袋也是我所難忘的她的一部分。另一只手,我終于看清,挽著一只長著西裝皮的粗壯的右手。我停下了腳步,順著那只手抬眼,一個短發精干的年輕人的后腦勺在和她交頭接耳。我不敢上前了,但轉念之間我又變了主意,這是佩佩嗎?我一定得弄清楚,于是我又快步跟了上去。我們僅隔五六米了,我幾乎聞到了佩佩身上熟悉的體香。他們看看東,我跟著他們,他們瞥瞥西,我跟著他們,他們在盡頭右轉,我也跟著他們,但是當新的大理石路鋪在我面前時,我卻再也找不到他們了。人群中的火紅毛衣,火紅毛衣旁的齊整寸頭,昂貴的法國名牌購物袋,哪個都了無蹤影,仿佛只差幾秒的時間,他們的轉角就像上一班公交車那樣開走了,我轉進的只是似是而非的下一班車。人群還是如蜂群般涌動,他們色彩灰白、平凡無奇的臉和后腦毫無美感地遍布在走道上、扶梯中、店鋪里。掃遍視野里的每一個角落,佩佩和那個男人齊齊消失,簡直就像是海市蜃樓一般。

米莎問我怎么不見了,我說我去上了個洗手間。我一路上到處發消息問我和佩佩的共同朋友,得到的答案都是不知道她回國了。然而我始終無法認為這是夢境,或是幻覺,我想象佩佩和那個陌生的西裝男人說笑的神情,想象購物袋里所盛衣物的高昂價格,想象她在國外經歷的一切,想象自己,感到羞憤難當卻又無可奈何。我悵惘地嘆了一口氣,看見那團赭紅色的氣體在空中久久沒有散去,它變化多端,最終形成了一條描繪著女人胸、腰、臀的凹凸曲線,一扭一扭地在我視線前方牽著我的鼻。秋天是沿著這條魅惑的曲線走向盡頭的。

我又去盤里了。我給自己定下了目標:贏到那個法國品牌一件大衣的錢就走。我不知道這是在和誰賭氣,也許不過是給自己的放縱或發泄找的借口。但是,這并不難,運氣好的話,一晚上就可以完成這個目標。盤主齜開那張吞并一切的大嘴,問我這段時間去哪兒了。我剛賣了一套房子,我說。他笑得更厲害了,好像我們一起捉弄了誰。你又沒貸錢,哪需要賣房子呀,他說。房子太多,揣著重,我說。盤里的人都笑了。

目標遲遲沒有完成,第一天就進了水下,往后的幾次都在一絲一絲艱難地平賬。但我沒有放在心上,每一次都如失憶般重新開始。牌桌使我激動,牌桌使我冷靜,牌桌使我想起勝利或者邁向勝利的時光,我在這時候才像個英雄一樣昂首挺胸,目光冷峻。概率、數字和牌型在腦中跳躍騰挪,它們像蛾子撲棱著翅膀,披著日光燈灑下的光暈,擾動荷官身上的香氣,鑿穿每個人怪石嶙峋的臉,在他們急遽收縮和放大的瞳孔邊呼啦啦地騰空而起,又沙沙地貼桌盤旋,雞鳴狗叫,大喜大悲,使我忘記過去,看見未來。久未謀面的荷官看著我笑,冶艷地笑,試圖以此從我記憶的深海里錨一樣緩緩地拉起我們摧枯拉朽的夜晚。我沒有吃這一套,我贏錢了。在這灣渾濁虛假的笑容里我贏錢了,比那件大衣的錢還多,我大口大口地透氣。作為余音,我再玩三把就走,不然他們不會輕易放我,我棄三把牌,然后起身走人,每次贏錢時我都這么干。但這次不一樣了,我拿到了一對K,這是無論如何也棄不得的好牌。我打得很兇,好牌需要做隔離,兩家跟注了,第三家甚至加了注,我不怕他,他是個松手,拿不起對A,我繼續加注。他全下,我照跟不誤,另兩家把牌一扔,仰著脖子看好戲。果然,他是三四同花。看到我的牌后那人敲了一下桌子,從鼻孔里爆射而出的嘆氣聲把牌震出一個洞。荷官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無妨,我想,這把贏了今晚再讓你騙一次。我對著她那雙狐貍樣的眼睛露出了微笑,甚至都沒有注意她發下的牌。看官起了聲長哄,我低頭急視,翻牌三張里僅有一張四,沒有花面和順面,我仍鎮定自若,勝率還是我大。那人一動不動,眼球鼓起,抻了脖子殺人樣瞪著荷官的白骨手。盤主也放下了手機旁觀起來。第四張是無關牌,這樣一來我便有九成勝率,下一張只要不是三或者四那就是我贏了,比自定的目標超出了一倍。那人似乎已經放棄了,他躺到了座椅靠背上,戀戀不舍地最后撥弄著自己的籌碼。可是下一秒,也許更久,在一陣哄堂的爆炸聲中他從座位上跳了起來,所有人都發出咿咿呀呀的怪叫,房間內一時酷熱難當,只我一人仿佛寒冷街角的棄嬰那樣孤零零地看著最后發下的那張黑桃三。黑桃總是意味著不幸。頃刻間我一無所有。Bad beat,意思是被小概率牌翻盤取勝。兄弟對不住了,那人強裝禮貌,喜笑顏開。KK全下一點問題都沒,盤主說,碰到Bad beat就連Tom Dwan也要吃癟。他拍著我的肩如此安慰道。我要貸錢,我說。我的策略沒毛病,我相信運氣總敵不過概率。可是我錯了,也許我從很早的時候就已經錯了,只是在這一刻它才從月牙背后露出了陰笑。那一圈嗚哇嗚哇的警報聲在耳邊轟鳴,我聽見楊惑說這游戲很簡單,不過是算概率而已,我看見那個陌生的寸頭男子伏在佩佩身上的豬樣的軀體,她穿金戴銀,她璀璨奪目。我感到荷官那高聳的顴骨牽動著臉上其余的假肉,做出了鼓勵、嘲笑、憐憫、愛慕的表情,它們爭先恐后地擠進這張臉,擠得她發出痛苦的嬌吟。第一次一萬塊,她赤身裸體地說。我赤身裸體地發抖。在我意識到自己早就失去冷靜的時候,我已經貸了十萬塊錢,一輸而盡,到后來我甚至以輸為快,好像我在體驗別人的人生,一擲千金,花天酒地,好像我輸了是在施舍,贏了是在受貢。直到盤終人散,站在初冬無垠的大風中央,我才脫離了這種瘋狂,像是靈魂出竅或者靈魂入竅。緊跟著清醒而來的是對剛剛發生的一切的難以置信。這乖戾的既定事實看不見摸不著,思考起來顯得像是天方夜譚。接受這個結果花了我好一陣時間,最后在家里那張衣被亂疊的單人床邊通過兩汪濃濃的淚水把欠下的貸款徹底潤進我的意識。

我發消息給楊惑,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需要他還錢。數目雖然杯水車薪,但它對我如此重要。我原以為他睡了,或者裝作睡了,或者又想了個別的什么借口,我打定主意,如果真那樣,我一定會撕下臉。可是,他卻還錢了,他還了我一千塊,然后告訴我他的父親得了晚期胃癌。這聽上去很不可思議,不可思議早就已經成了他身上的固有屬性,但此刻我還是為之錯愕。我把這個消息又反復看了幾遍,確認漢字和含義之間的聯系。

“剛做了手術,現在在住院,大約兩周后開始化療。”他發了語音。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我的第一個念頭是:他再無恥,不會編這樣的借口。我把那一千塊又發回給了他,說:“那這錢你先用著吧。”

他拒收了:“這不打緊,現在和爸媽住一塊,開銷都是他們來,我個人暫時也用不著什么錢。”

我不清楚手機界面上顯示對方拒收的時候我是否懷著某種竊喜的心情,但我試圖不去捕捉它。接著,他又發來了一條語音,打開的時候我有些心驚,因為他的聲音聽上去枯槁、干癟、遍體鱗傷,它猶猶豫豫地蹣跚而來,鉆出聽筒時已經狼狽不堪。在幾秒鐘前還不是這樣的。

“什么時候……有空喝酒?”那個聲音說。

“就現在吧,”我說,“方便嗎?”

“正好,”他這時的聲音又恢復了正常,“來我家可以嗎?我媽今晚照顧外婆,就我一人在家。”

“好。”

楊惑的家還在老地方,他的父母當年望著飛躥而升的房價畏首畏尾,總認為這種病態遲早會終結,等到他們意識到房價在高空盤踞的時間將會久得超過他們的想象時,手中的存款已經無力去亡羊補牢,無奈之下只好把房子重新翻修一遍,多出來的錢聊勝于無地做些投資,以及供楊惑上學。楊惑在這么說的時候顯得事不關己,好像在談論別的人家。我們并排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沙發是新換的一個設計師品牌,顏色很新潮,青團一樣,坐下去時好像陷在泥里。沒有買房,他們就有很多閑錢去置換好的家具。他說完就往茶幾上的方杯里斟酒,藍牙音響里流淌出也許是爵士風格的輕音樂,鋼琴悠然而動,鈴鼓沙沙作響,他說了個名字,我不認識,也沒記住。我四下環視著客廳,白色比以往更多了,整體的色調也顯得活潑,好像住在里面的是一對年輕情侶。起初我以為是錯覺,感到屋子變得寬闊,后來才發現家里沒有過去常見到的月餅或是螃蟹了,也有可能是早都收拾起來,總之它看上去空空蕩蕩,寂寥得很。我這才想起我幾乎沒有在他家的客廳里久坐過,最為熟悉的應是他自己的房間,畢竟我在那兒待的時間最長,毫無疑問,那里也變了。我感到這棟屋子好像一個化妝刻意的老女人參與進了我們的相聚,它已經老了,可是它不愿承認,死皮賴臉地強塞給我們溫暖。

我們碰了一杯,一飲而盡,馥郁的黑方,不摻水不加冰,敲鑼打鼓地沿著脊柱下滑游行。他看著酒杯,沒有起身再斟,沉默捆住了我們。我想他是在回憶父親在病床上的樣子。上次見你時他還完全沒有跡象吧?我說。我的話好像把他從深水里撈了上來,他說,對,很突然。每年都體檢嗎?嗯,他說,但是沒用,查不出什么,都是些常見的毛病。前段時間他覺得沒胃口,去做了檢查,胃鏡做了好幾次,不太好,但不至于這么嚴重,最后做了切除手術,發現腫瘤是在胃黏膜的下邊。我的腦中推出他父親的模樣,和楊惑一樣棱角分明的臉,說起話來一板一眼,好像每一句都是用句號隔開,每一次隔開都有智慧在氤氳。我想起他輕而易舉解開奧數題目的樣子。在那個富有才華的軀體里,腫瘤如同蓄勢待發的烏云在不易察覺的角落隨著胃袋膨脹收縮、翻滾蠕動,身手敏捷地躲過一道又一道來自胃鏡的隱形光線。我望著楊惑的臉,他把酒瓶和酒杯提在手里,換了個更隨意的坐姿。我說,那好像也沒有辦法,該做的都做了,無奈它如此隱蔽。他又往杯里倒酒了,邊說,他以前得過胃潰瘍,所以一直以為是那留下的后遺癥。也許真有關系,我說。多多少少,他說,幾種原因,造就一種結果。然后又沉思了一會兒,我也沉思,回想在哪里曾聽他說過一樣的話。心情也是原因之一吧,他沉思后得出結果,幾年前我爸在煉油廠風光正勁,眼看著要被提拔成為廠長,結果一天夜里,廠子里的兩個值班女工起了糾紛,其中一人用剪刀剪穿了對方的喉嚨,接著自己從減壓塔頂一躍而下,地上紫黃色的腦漿花了三天才沖洗干凈。這事當然和我爸無關,但畢竟是他的下屬,屬于監管不力。力也好,不力也好,出了這樣的事故,他難辭其咎,雖然沒有停職,但是誰都看得出來他的仕途就到此為止了。那以后雖然他不太表現出來,但我還是能感到他有點郁郁寡歡,身邊人的態度多少也有變化。是有人在搞他?我問。這倒不清楚,據說那兩個女工是同性戀,其中一人也許有精神病,因為情感上的矛盾一時沖動,發作了,當然,真要陰謀論起來總有說法,不過這樣就沒底了。他平靜地說道。我們又各自沉默了一會兒,喝了點酒,突然他臉上的肉開始抽動,仿佛沸騰了的水,顫抖著說:你不知道我爸現在成了啥樣。

我想象一些通常能想到的畫面,接著想到自己的父親,想到他給我的家庭帶來的災難,對喪父或者即將喪父的情感很難感同身受,我把母親的角色代入了進去,說了些安慰的話,盡管我不太擅長安慰人。反倒是他好像特意顧及我的不安,把話題牽到了別處。他問我后來有沒有再炒股,我說沒有,沒有消息我就不會炒股。事實上我一直認為炒股比玩牌更像賭博,轉念我就想起了我貸款的事,可我沒有告訴他。我們又聊到了感情。他說在他父親住院的時候,米莎的父母常常送來雞湯,可顯然楊父已經不能喝雞湯了,他們還是執意要送,說給家人喝喝也好,還老是說要來看看楊父。楊父不愿讓人看到自己這副憔悴不堪的模樣,他們卻仍提了好幾次,就這樣楊母氣了,楊父也跟著氣。他們本就不喜歡米莎,覺得直播這職業不體面,又不是本地人。可我們本也不是本地人,楊惑說。他母親更氣了,說,有戶口就是本地人,我看他們就是想攀我們家。可我們家也沒什么高貴了,楊惑想這樣說,但他念及父親就在一旁,就把話咽了下去。他提到母親時眼里有種冷酷的意味。那你呢,我問,你介意這些嗎?當然不,他這么說著但語氣是怯弱的,不過我父親現在這個情況,如果我再繼續下去,恐怕……無論如何,親人和戀人如果只能二選一,那我毫無疑問是選擇親人的。說完他神情凝重,好像這件事才是最讓他苦惱的部分。我想起米莎為他生日買的手包,生日就在明天,不知她現在做何感想。我愛她,楊惑好像經歷千辛萬苦算出某道題的答案似的說,千真萬確。這時我感到他真誠得像一粒鹽。他在手機上打下“大項目”三個字的時候臉上也是如此真誠的神色嗎?我不禁如此想道。

大項目,大項目。我想起他說過的一個又一個借口,開始試著這么去相信:也許那些都是真的,也許只是我疑神疑鬼、草木皆兵。樂曲在地上流淌了一片,月光和燈光纏繞在一起,追逐著樂音,從灰白的木地板爬到立式空調機上,從機頂的熊貓玩偶俯向電視柜冰冷漫長的表面,從柜上的書籍和盆栽蔓延到斜倚在墻角的琴盒。光紙在那里攤開了,找到故鄉一般親切地附著了上去,嚴絲合縫,任黑暗繼續籠罩死氣沉沉的餐桌椅。照著我們的是一些平庸的光,唯琴盒處跳脫動人。琴盒嶄亮如新,一塵不染。你最近有拉過琴?我問。沒有,他說。那怎么這么干凈?他扭過頭望著琴盒幾秒,超過了需要看清的時間。我想我們都猜到了,是楊母在日日打理著琴,她日漸蒼老的手撐著白色或杏色的格子方布不無愛憐地在暗紅色松木琴盒上來回擦拭(那擦拭的動作幾近撫摸)的樣子在我們面前栩栩如生。我們的視線沿著琴盒的曲線滑動,那也是楊母擦拭過程的曲線。

不如拉一段?我對楊惑說,好久沒有聽你拉琴了。

我也很久沒拉了,他說,你現在喜歡上聽這個了?

倒也不是,我說,不過感覺有點能明白其中的妙處了。

他考慮了一會兒,說,我試試。于是就站起身來背對著我走向墻角,那一刻我恍惚以為他就是那個走在佩佩身邊的西裝背影,但很快就意識到那并不可能,身材不像,發型也不一樣,只是一些氣質之類的東西相似罷了。

他在那兒搗鼓了半天,關掉藍牙音響,調琴、試音,接著轉過身來,挺拔地站在電視柜前,擺好架勢。不用譜?我問。都刻在肌肉里呢,他笑著說。我把腿盤到沙發上,一個勁地鼓掌,好像在等待自己上臺領獎。他在掌聲中忽然卸了肩,握著琴弓的右手垂蕩下來,靦腆地一笑:感覺怪怪的。他這一說我也頓生同感,便抬起手來按了墻上的開關,燈滅盡了,五彩斑斕六神無主七嘴八舌的家什物件統統被吸入黑暗,只有月光篩過窗戶,填平他面前的一方空地,讓他的半個身子蒼白如紙。這樣好多了,他輕松地說。接著我就聽到了哀婉的琴聲,那聲音在深夜里大得驚人,剛出響時仿佛在吵架。但很快,一切都被軟化了。我聽不明白個中門道,以門外漢的角度,深深為這美妙的韻律折服陶醉。琴聲如奶樣浸透我的毛孔,如羽樣輕盈地回旋漫游,如墳樣激活五官對悲傷的感觸。它的枝蔓上結出他的母親,結出整個小學人頭攢動的學生,也許還結出米莎或者別的女友,結出我。我們圍繞著高級而空洞的木琴腔隨風飄蕩,一縷一縷,一年一年。我真的成了煙,成了無,什么都思考不了了。我閉上眼,讓最后一點亮驟然消逝。我又睜開眼,讓那一點亮驟然復蘇。楊惑在那粉末似的光霧里露出了半張臉,半張臉上的一只眼死盯著光里的琴頸,光里的琴頸上他的手指時而彈起,時而捻動,那是五根藤鞭、五顆流星、五條野狗,將明晃晃的琴弦調戲得瑟瑟發抖。琴弓切割著弦的同時也切割著他的臉,切割著他憤怒的下顎。在黑暗中他臉上的憤怒更加肆無忌憚了,眼白著火,酒窩皸裂,下唇撬開上唇,它們齊心協力,拔山舉鼎,將陰影都扭斷。嘎吱一聲。嘎吱一聲。琴聲也隨之中斷了。他用一只眼疑惑地看了看自己的右手方向,又回到了左手,好像黑玻璃球滾到地上又被拾了起來。他的左手在琴把上無聲地比畫了一番,琴弓再次啟動,幾秒前的旋律重又響起,來到剛才停止處時,不和諧音如同一記鴉叫打碎了空氣。他又重新試了幾次,我看到他那半張臉上的神情驚恐起來、柔情起來、無助起來、孤獨起來,他再也沒有找到能讓樂曲延續的音符,或者即便找到,也已生疏到無力演奏。他的獨眉和獨眼震顫不已,眉間的皺紋高高折起,嘴唇也戰戰兢兢地松懈了,而且越松越大,好像失去控制。他把這張離奇詭譎的臉緩緩地別進黑暗,把整個人和琴都埋了進去。然后我便從那團黑寂里聽到他似有若無的抽泣聲。

我想我應該起身拍拍他的肩,或者說些什么起到類似作用的話,可是我垂下了頭,什么都沒有做,什么都沒有說。唯有嘆氣聲從我的口中潰敗似的逸出。

哭聲很快就明顯起來,再也不是若隱若現的了。我一直以來很難想象楊惑哭時的樣子,我甚至一度以為哭這種表情是不會展現在他這張從容的臉上的。而如今他當真哭了,我卻依然無法看見。我們像是在共同聆聽他的哭聲(好像他的哭聲接替了夭折的琴聲)那樣無言了很久,但也許也沒那么久,因為窗外的天空依然黑如井洞,而這一夜實在是發生了太多事,多得像要撐破黑夜的胃,但它卻仍完好無損地黑著。它黑了一分一秒,一窗一簾,似乎還將永無止境地繼續黑下去時,楊惑開口了。

我這些年過得并不好。

他脆弱地說。聲音傳來的方位表明他是站著而非蹲著或者坐在地上。

誰不是呢,我說。

黑里的黑色的他的哭似乎更劇烈了。

我身體前傾,朝著大片的黑暗問出了我一直想要問的問題:“你是不是去賭錢了?”

沉默在謊言和真實之間來回滾動,他仿佛又在算題了。我忽然感覺我們的立場變得很奇怪,他站著我坐著,我問他答,仿佛訓斥或者審問。少頃,他清晰地說:“沒有。”

“那是去做了投資?就是那種……高風險的。”

“沒有。”他這次回答得很快,也更堅定。

“那是……”

“我說的一切都是真的。”他這時的聲音已經完全驅走了哭泣的顫抖。

我想,他大約該慶幸黑夜罩住了他的眼神。

沒過多久,他平靜下來了,叫我開燈。色彩以最快的速度各就其位,他背著我收拾琴,轉過身來的時候,臉上看不出哭過的痕跡,仿佛剛才的事被擠出了現實。我看了看墻上的掛鐘,對他說了聲“生日快樂”,他很得體地說了聲“謝謝”。后來,天根底下終于滲出一線墨藍。我離開之前,我們在門口擁抱了一下,他抱得很緊。我立刻意識到,這四千塊錢我是再也要不回來了。

走出小區的時候天像逃命似的越亮越快,照得萬物輪廓分明,只是猶套了一圈淺藍的光暈。路上有了晨跑的人影。我回到家里把亂麻般的心緒棄置一邊,倒床就睡,疲憊使我很快就進入了夢鄉,但憂慮卻又把我的蘇醒時間硬生生地拉早了幾個小時,才不到中午,我就已經雙眼大睜,再無睡意。初中同學發來消息,普天同慶似的告訴我楊惑還他錢了,雖然只有一千塊,但是個好的開始。我從他的語氣里聽出來他并不知道楊父的事情。

這天下午我花了很長時間思考昨夜的事情,我感到窗外的景物不再是景物,流逝的時間不再是時間,只有我的債款真實有效,沉重如山。我茶飯不思地思考這件事,最后拿起了手機,撥下了110。有人聚眾賭博,我說。接著告訴了他們地址,還有那個外賣員的姓名,手機號是怎么也記不全了。下一次開盤是在明天晚上,可我一放下手機就開始擔心有人會找上門來。我側耳細聽門外走過的每一聲腳步,每有一人發消息來我都心驚肉跳,直到看見那不是盤主發來的才少許放心。晚飯過后,又一陣消息提示音響了,是米莎。她說她訂了KTV的包廂想為楊惑慶祝生日,但就在幾分鐘前楊惑跟她提了分手,她便想找我談心。

晚上見,我說。和她一起唱歌總好過一個人在家里膽戰心驚。

包廂被她布置得既用心又蹩腳,從淘寶買來的氣球鋪了一地,背景墻上貼著金光閃閃的“Happy Birthday”幾個字。她還準備了皇冠和噴射式彩帶,一個粉紅色的驚喜箱里放著又一簇氫氣球,氣球底下是那只小牛皮的高檔手包。這個手包送你吧,她說,退也退不掉,就當是感謝你陪我好了。我說,我不能收,你賣了它吧。她就顯得憂愁起來。我則擔心這么引人注目的裝飾會不會引來不必要的關注,事實上那天晚上確實有一個醉漢跑進包廂和我們碰了一杯酒,一群人在后面看著他笑,我想他大概是玩游戲輸了。喝完酒后他環視了一圈包廂對我說了句“生日快樂”,我不愿多解釋,就跟他說了聲“謝謝”。后來我偶爾懷疑他會不會是盤主底下的奸細,接著為自己過于神經質的多慮啞然失笑。盤要明晚才開始,明晚過后一切才能見分曉,我這么想著心臟卻還是錘個不停。米莎先是問我楊惑有沒有跟我說過她的一些什么,我想,此刻大概已經不適合再告訴她事實。他覺得你太淺薄,我說,你也知道,他學歷高,工作好,家里也不錯,他的女朋友也應該是個有內涵、有想法的人,而不是整天關心些無聊的八卦,為感情上的事搞得死去活來。他一直都是這么覺得的嗎?她問。一開始不是,我說,后來這個想法才開始變得強烈,直到主宰了他。她沉默了一會兒,然后昂著頭顱點燃一支煙,穿著黑色絲襪的右腿搭在左腿上,高傲又冷漠到了不可思議的程度,好像在一秒鐘里獲得了二十年的成熟和世故。來得快去得也快,那根煙抽罷,她的頭又低垂下來了。她不斷地喝酒,一首接一首地唱歌,一邊笑一邊哭地跟我講他的事。那都無關緊要了,楊惑有能力向她隱瞞任何他不想讓她知道的事。我便在這時開始回憶我的過去。我的父母、我的合伙人、楊惑、楊父楊母、他的歷任女友、佩佩、西裝男、荷官、盤主、光頭、外賣員……他們像一支行刑隊那樣從我面前不動聲色地走過,押著佝僂著身子的我前往一無所有的地方。米莎喝醉了,她橫臥在沙發上拉著我的手,口中喃喃自語。她拉我手的力道好像在抓著蹦極時的繩索,她需要這只手給她安全感。我也因這只手得到了她的安慰。這是一只吹彈可破的手,一只未經污染的手,佩佩的手好像也長這樣,女人的手在我眼里變成了一個樣子。順著這只手,我看見了她黑長的睫毛,看見了她寬松的領口。領口里的半塊胸脯和乳罩截面生產出滾滾的熱流又沿著我們的手頂回我的心里。我這時覺得我離不開她了,好像我才是那個即將墜落的人。在她的手里我安全得忘記了一切。我的身子不再佝僂,它挺得火柱樣筆直。我想到楊惑將永遠欠著我的那四千塊錢,一種別樣的償還在我的腦中構思,它是今夜屠殺般的狂歡,它是米莎雪白善良的肉體,而米莎就在眼前,這一生中最快樂的夜晚就在眼前。我貪得無厭地打量米莎,恨不得立刻展開行動,可我甫一站起,卻又坐下了。我望著滿房間的生日裝飾悲從中來,我拿起了桌上的酒,以最快的速度往自己喉嚨里灌,為了我接下去要干的事,我得喝得再醉一點,再醉一點……直到我聽到自己難為情的哭聲,直到米莎從沙發上升起哭聲,直到楊惑在包廂的某塊黑暗里無中生有地洇出哭聲。三條哭聲互相應和,錯落有致,好像我們每個人都知道彼此的心事。

責任編輯 胡百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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