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翔
大地有大地的原點,生命有生命的原點,詩歌也有詩歌的原點。這是我每次穿行在關中平原上,看到中國大地原點的標志時,總會有的一種感覺。我也會問自己:我的詩歌的原點在哪里?
很多時候,記憶會驅趕著我,回到眾多場景中的之一:那是母親領著我,在翻越一道溝坡時,一只菜花長蟲出現在路上。母親沒有驚慌,沒有追打,一臉平靜的樣子,緩緩地跪了下去。或許,我和母親是在走自己的路,菜花長蟲也是在走自己的路,只是不期相遇了,其實誰和誰都不相干。但在母親的意識里,那是人遇到了神,必須虔誠地跪下去。后來我長大了,懂得了母親的舉動,這就是他對于人之外的任何事物,一生抱有的一種態度。這是一種有敬畏的態度,也是一種有尊嚴的態度。這樣的態度,讓母親以遠的那些年代里的人,與他們身邊的萬物,在一塊不大不小的天地里,很和諧地生活著。
我想說的是,這就是我的童年。它是在一方土地上,由一群像母親一樣的人,用樸素而又神秘,落后而又超驗的生活方式,在很長的時間里塑造出來的。等我有能力用文字,表達我對這個世界的感覺時,我不能不從他們身邊出發,不能不從他們本真的生活里出發。我以為,我的詩歌的原點,就在母親那里,就在她生活過的那塊土地上,就在她經歷過的那些事物里,就在她一生的悲欣里。慶幸的是,我沒有把母親給予我那么多原生態的生活,只陳列于詩歌語言的表面,讓它原有的本質,喪失在一些技巧的玩弄之中。而是將這樣的生活,很真誠地移入我敏感、憂郁和靈動的內心,帶著一個人的溫度,帶著一個人的德行,在時間里深刻地體驗,然后讓文字,在我的骨肉里像血液一樣流出來。我有一組詩《蟲子的哀鳴》,就是我面對不堪回首的現實,想起母親那一代人對于蟲子的態度,而在今天所能發出的,一種對于生命的感嘆。
事實上,我詩歌的觸角,隨著我的腳步,也延伸到了好多地方,但最終,還是回到了我的詩歌的原點。這些年,我一直在寫一個地方,在寫那里的一群人。我讓他們帶著我不可能再在人世間,見到的一種生活狀態,出現在我的詩歌里,或我的非虛構長篇散文里。因為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說過,人生像彗星一樣,頭部密集,尾部散漫。最集中的頭部是童年時期,童年經驗決定人的一生,而穿越童年經驗是危險的,甚至接近于穿越死亡。我相信他的話,我的情感和經歷也決定了我,不能隨意穿越我的童年,只能將那些生活真實地移入我的內心,然后還原成文字。因此,我在繼非虛構長篇散文《馬坊書》《父親書》的寫作之后,正在為我的母親寫著一本詩集,這就是《母親書》。
我還想說的是,我的詩歌的原點,作為地理意義上的那塊地方,天長地久,永遠都在。那里的每一座山,還是出世時的樣子,很難再長高,也很難再矮下去,無非是草木稀疏,人煙荒蕪的變化。但像母親那樣的一群人,那樣的一種生存態度,那樣的一種生活方式,永遠不會再現了。我一直問自己,他們是真的湮滅了,還是轉化成另一種形式,依然存在于那一塊大地上。我的答案是,我還不知道,我還沒有能力去發現他們。這也為我的寫作,提供了一種永遠需要尋找那個世界的可能。我以為,人類曾經的生活,就像一條河流,它不在地面上流動,也會在地下洶涌,會一直艱難地前行著。詩人和詩歌,永遠要去追尋人類走過的這樣一條河流。我們的歸宿,也會在這條河流之上,不能成為華麗其上的一滴光亮之水,也不要成為漂浮其上的一些枯枝敗葉。
我也深知,作為詩人,我們的內心的確和這個世界充滿著矛盾、對抗,以致很多時候是分裂的。但在詩的旅途上,漂泊了很多年之后,想起應該回到我的詩歌的原點,我也意識到,在不丟失一個詩人應有的品質時,我和我書寫的那個世界,應該盡可能地和解,盡可能地保持內心的一致。否則,我的詩歌的原點,不會輕易讓我回得去,哪怕是我帶著對他的歌頌,哪怕是我帶著對他的批判。
因為我在我的詩歌原點上,懂得了詩歌的最后意義,就是使我更好地做一個像母親那樣的人。像她那樣,對待自然,對待生命,然后去對待我的詩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