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簡史（五首）

茭白簡史

必不可少的組合，案板的顏色

深如史前動物最后的掙扎;

這樣，反差才會顯得觸目，

青椒絲纖細如美腿碧綠，

切好的肉片則依偎著爭分

奪秒的滑爽;而它化名菰筍，

將幾乎和它同時解體的

紅辣椒帶進一次爆炸——

你沒有看錯，在你的平凡

和生活的智慧的關系里

必然會有這樣一次爆炸。

一部分涉及新生之物，

但尚無確切的稱謂，另一部分，

粉碎涉及形象越來越模糊;

詩歌的爆炸，記憶的爆炸，

乃至作為一種自我的起源的

生活的爆炸，都可以從

這些先鋒植物遇熱之后

突然釋放出獨有的美味中

找到清晰的線索。信不過我，

還信不過杜甫的口味嗎？

它不止是一道菜，它還是一個暗號;

熱氣騰騰的雕胡飯。是的，

你沒有看錯，李白一直坐在

它的影子里，從未真正離去。

谷雨簡史

低于蛇莓的露水，

苦難的籬笆已經在地下扎好。

旺盛的尋覓終于

思念的味道越來越渾圓，

差一點就要走火到

破除之前，個人的迷信

竟然也有點既矛盾又迷人。

如果失去的理智中

也曾有面子被挽回，

那么，復活每天都在上演。

難道你沒注意到，幾乎每一次，

喜鵲的飛翔都很像出沒;

這多少意味著，秘密的根

也曾是最好的尺度。

這也是我為什么會強調，

苦難的籬笆已經在地下扎好。

而波光之上，世界的表象

已讓位于清春太大意;

落花如此普遍，埋葬的痕跡

卻稀少得猶如消過音的

晨曦正將古老的縫隙

在你的腦海里不斷擴大。

接著，花枝上，連翹的嫩葉

已開始遮沒遲開的小黃花。

我記得我們之間有過一次突然性：

說到酸奶桑葚好吃不好吃，

我說，今天是谷雨。

重瓣棣棠簡史

要了解一個生命，你得吞下整個世界。

——薩爾曼·拉什迪

當有人鼓吹“四月是最殘忍的季節”[注]，

這些小灌木卻不信邪，

偏要選在四月將花蕾的封條

狠狠撕掉;接著，綻放的花朵

如同放牧般，不斷從密集的

枝條上冒出來，模糊著施加在

大地的偏見中的聰明的詛咒;

即便我不是神，也不會誤解

這樣的事情。薔薇科植物

似乎都有這樣的沖動——

花的意志即陌生的召喚，

花的姿態即宇宙的寓言;

與它們邂逅在湖邊，你會明白

眼睛不止是用來看的，更是用來體會的。

至于在天使和魔鬼之間

還會有什么樣的選擇，

那是我們能否完全退回到

內心的事情，不關它們會怎樣錯落。

它們不需要特別的運氣，

不需要像我們那樣將世界的命運

降低為一種對象，才可能被顏色所改變。

從解凍的泥土中吸取的，

應該遠不止是營養或地力;

一個無與倫比的黃色的秘密

被它們吐露在丁香和海棠之間。

它們的審判看起來也很公平：

假如我們的無知曾卷入它們的注腳，

它們的美麗也會是我們的注腳。

注：“四月是最殘忍的季節”語出T·S·艾略特的《荒原》。

四月的塞內加簡史

在絢爛的山桃花和濃烈的連翹之后，

碧桃和海棠繼續加緊爆破

時間的隧道;沒看出迎春花

很像搖曳的導火索，

說明有人還沒讀透塞內加;

迷宮已露出破綻，面積絕不小于

玉蘭的白火炬像是高擎

在一陣順風里。即便

寓言的色彩沒能被及時調暗，

偉大的風暴也依然來自白癡。

是的，我必須設法降低

陀思妥耶夫斯基身上的塞內加;

充分利用好剩下的時間，

將懺悔錄制作成一張帆。

我的出發點很單純：或許應該

多給人生的懸念留一點面子，

以便通往天堂的路上，

那些曲折是否會成就仁慈，

不再是繞不開的謎團。

更何況丁香開得這么自如——

不正說明每個人的花感

都不曾簡單于事出有因嗎。

充滿暗示的氛圍已基本形成，

喜鵲滑翔的時候，就好像在附近

思想的滅火器已經脫銷。

與偏愛無關，但我的花海

的確是由丁香的小傘花構成的。

很抱歉，因為色盲得比較特殊，

我看不見別的花海。尤其是

在命運無法回避的時候，

丁香已將洶涌的浩渺馴服，

猶如花海橫亙在時間的深淵之上。

彼岸學簡史

——贈楊政

忽冷忽熱，命運的情緒

暴露在四月的煦風中;

色彩突然增多后，我們的清醒

似乎也有了回旋的余地。

所謂的美麗，其實就是

我們遇到的那個人

在多大程度上經受住了

秘密的考驗。如果失敗了，

也不必失望。好在花的事業

并不是全部寄托在花心上——

含苞的海棠就喜歡插隊

怒放的連翹;憑著絢爛，

熱烈的碧桃也曾技壓

隔世的櫻桃。而絕美，

如同一個答案，并非僅僅

出自記憶的誠實。

對沖過真實感，我們的現實感

才會接近一次完美的過濾。

此刻，風景就很節奏：

兩只喜鵲剛剛飛過河面;

我的走神戛然而止，

而歷史的走神仿佛才剛剛開始;

如果倒影是對的，無論波浪多么抽象，

河，都只有對岸，沒有彼岸。

【簡介】臧棣，1964年4月生在北京。1997年7月獲北京大學文學博士學位?，F任教于北京大學中文系，北京大學中國詩歌研究院研究員。代表性詩集有《燕園紀事》《宇宙是扁的》《騎手和豆漿》《最簡單的人類動作入門》《情感教育入門》《沸騰協會》《尖銳的信任叢書》《慧根》（英文詩集）《放飛協會》（德語詩集）等。曾獲《南方文壇》雜志“2005年度批評家獎”“中國當代十大杰出青年詩人”“1979-2005中國十大先鋒詩人”“中國十大新銳詩歌批評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