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信子 袁金星
我國自古就是一個多民族國家,由于各民族發展的歷史各異,文化多元,其形成過程與國家發展過程交錯重疊,造成了民族分布地域普遍與國家領土疆界不一致的局面。民族跨國而居成為從古到今的普遍現象。因此,學界關于跨國民族(1)周建新認為,使用“跨國民族”,而不使用“跨界”“跨境”等概念,根本的原因是“界”和“境”只代表了地理的內涵,而“國”不僅包含了地理的界限,而且包含了政治的內涵。參見周建新:《和平跨居論》,北京:民族出版社,2008年,第30-31頁。研究較為活躍,從“跨界”“跨境”“跨國”“跨國界”的概念、民族認同與國家認同的互動到跨國民族“和平跨居”論的問世,見仁見智,無疑對跨國民族的理論和實踐的拓展深入研究具有一定的學術意義和現實意義。尤其是相關跨國民族研究,已不再是只停留在社會問題負面的消極因素的防范性研究,而成為順應時代潮流的團結合作、和平發展的積極探索。我國跨國民族大多聚集在我國與周邊國家接壤的地區,如何“正視歷史、面對現實、展望未來”是我們處理國際關系問題的基本態度。(2)周建新:《和平跨居論》,北京:民族出版社,2008年,第3頁。為了構建和平發展的國際環境,我國“睦鄰、富鄰、安鄰”的外交方針,不僅促進了周邊國家的友好發展,而且也賦予了跨國民族以時代使命。如今面對洶涌而來的全球化,各國間有形無形的疆界被打破,族際間的互動日益頻繁,各種文化與價值觀直接沖擊著跨國民族的發展趨勢。如何找準跨國民族的自我定位,把握全球化的趨勢,審視自身,從而對“自我”有清晰的認識和定位,(3)賈亞南、白雪:《全球化時代境遇中的文化自覺與文化主體重塑》,《人文天下》2019年第11期,第72頁。應具有的文化自覺包括:首先,應具有了解和認識自身民族文化發展的歷史脈絡、在不同社會環境下的適應能力,把握民族自身的“主旋律”;其次,在與其他民族交往、交流、交融過程中,對多種文化進行選擇性的吸收,“為我所用”,豐富和完善自身文化的優勢;最后,積極凸顯文化的“主體意識”,確立清醒的“自我”,在全球化多元多極中,筑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謀求發展。本文聚焦朝鮮族這個跨國民族,對其歷史記憶與認知建構;對自己身份的判斷與選擇的脈絡性進行梳理;以及在中韓關系解凍以后,民族認同的根基性與可塑性隨著時代潮流的發展而面臨的新的挑戰等方面進行研究。
在人類發展的歷史上,由于地域、文化、命運等多種因素的相互作用,形成了不同的族群共同體,有些族群由于歷史上族源相同、文化相似,即使因戰爭、國界而分離,但仍具有相互認知的族群認同,從而形成了跨國民族這一特殊的民族存在形式。中國的朝鮮族就是其中之一,他作為中華民族大家庭的成員之一,有其漫長的民族形成過程。
朝鮮族源于朝鮮半島,是一個從朝鮮半島遷移到中國的跨國民族。因此,與朝鮮半島有著認同的根基,均具有古老的“檀君神話”,以其訴說自己的起源。這種同源的歷史,伴隨著移民在地化的過程,留下了較深的社會記憶。因此,對跨國民族而言,由于被國家主權的疆界所分隔,歷史的滄桑使他們與分隔的那一群體的歷史記憶有其相同點也有相異點。當然,這種歷史記憶是針對該民族在新的生存環境下所出現的失憶或者遺忘行為而言的。因此,朝鮮族的歷史記憶通常是該民族知識精英們的表述對象或敘述方式。他們在進行歷史記憶建構的時候,往往會通過對一些與該族群有著親密聯系的社會歷史記憶形式來完成,比如象征符號、語言文化、起源傳說、歷史事件、民族認同、社會習俗和宗教禮儀等喚起族群的回應和認同。(4)雷勇:《跨界民族的歷史記憶》,《黑龍江民族叢刊》2009年第2期,第24-29頁。
雖然朝鮮族從中國的鄰邦朝鮮半島遷移到中國東北的歷史上限問題,至今學術界眾說紛紜,但概括起來主要有兩種觀點:一種為“明末清初”說,認為朝鮮族遷移到中國具有三百多年的歷史,雖然大部分人已經完全同化為漢族、滿族等其他民族,如樸氏姓氏2 000多人在語言、生活習慣等方面都已喪失朝鮮族的特征,但根據他們的民族認同意識和民族感情,仍被識別為朝鮮族;另一種為“19世紀中葉”說,這是指現在以延邊地區為中心的東北三省的朝鮮族。但作為跨國民族,無論遷移的時間如何、遷移的形式如何,有一點是共同的,那就是他們的共同祖先是朝鮮半島人。百余年來,朝鮮族雖然經歷了漫長的滄桑歲月,但始終較為完整地保留著民族的傳統文化、文化特質及生活方式,可謂與朝鮮半島的文化仍然保持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其一,朝鮮族遷移行為始于明末清初,但大批遷入東北則是19世紀中葉以后。由于朝鮮國內天災人禍交錯發生,整個社會極度混亂,眾多朝鮮百姓難以忍受這種動蕩不安的生活,掀起越境浪潮。(5)孫春日:《中國朝鮮族史稿》,香港:香港亞洲出版社,2011年,第36頁。其二,1910年日韓合并以后,為恢復國權的一些反日志士紛紛來到東北,進行民族教育,積蓄力量,建立反日基地,開展反日獨立運動。其三,1931年“九一八事變”以后,尤其是1937年全國抗戰爆發以后,因日本帝國主義的強制移民政策,朝鮮的農民以集團性的形式遷移到中國東北。因此,朝鮮族作為遷移民族具有較強的憂國意識和鄉愁意識。
朝鮮移民遷入中國東北以后,在反帝反封建以及開拓東北邊疆過程中,與東北各族人民同甘共苦,催生了中華民族認同意識,使朝鮮人開始了由外國移民到中國國民的意識轉換。
首先,朝鮮人遷入東北以后,1885年清朝為有效地管理朝鮮入境者,在圖們江北琿春設立越墾總局,并劃定“圖們江北長約七百里,寬約四、五十里為收納韓民之地,所予韓民權利,且較華民為優”。(6)孫春日:《中國朝鮮族史稿》,香港:香港亞洲出版社,2011年,第54頁。1891年,又在圖們江上游統建4堡39社,以資墾荒。還任命與清官府保持良好關系的“剃發易服”朝鮮墾民都社長。(7)孫春日:《中國朝鮮族史稿》,香港:香港亞洲出版社,2011年,第54頁。清朝對朝鮮墾民開墾的土地加強管理,發放土地執照,升科納租,以示朝鮮墾民享有土地所有權。同年,在南崗設立“撫墾局”,對朝鮮墾民實行“與民同治”行政管理方式。“撫墾局”設立后,清政府不再對朝、漢墾民進行分管,而是進行單一化管理,這不僅在客觀上加快了朝、漢族民間的交往、交流,同時,為朝鮮人的生存保障打下了牢固的基礎。
其次,1910年朝鮮半島被日帝吞并后,不甘心做亡國奴的朝鮮仁人志士,紛紛來到中國進行反日獨立運動,尤其是1931年“九一八事變”后,共同的命運與遭遇使他們與中國各民族一道筑成抗日的銅墻鐵壁,與日本帝國主義展開了殊死之戰,共同迎來了抗日的勝利,開始萌生東北家園意識。
最后,抗戰勝利后,朝鮮人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為了全中國的解放,英勇抗擊國民黨土匪勢力,其足跡遍布中國的大江南北,一直延伸到海南島,朝鮮人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建立,前赴后繼、流血犧牲。
總之,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時,朝鮮族完成了從“朝鮮人”到“朝鮮族”的身份轉變過程。解放前,雖然東北朝鮮人一直被國民黨政府視為“外僑”“韓僑”,但在政治、文化上卻受歧視或排擠。1949年9月,朱德海同志代表中國朝鮮族參加了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這一事件標志著朝鮮族作為真正意義上的少數民族的身份最終得到確立。
朝鮮族作為跨國民族,國內有的學者曾以“兒媳婦論”來生動地描述這一民族屬性,即把朝鮮族比喻成“嫁到中國的兒媳婦”,意為朝鮮族遷入中國初期,身懷濃厚的、凸顯的朝鮮半島文化痕跡,在情感上可能更傾向于“母國”。但是,嫁到中國“婆家”后,為建設美麗的家園,在“婆家”辛勤勞動,為“婆家”的發達、昌盛而盡心盡力,并對“婆家”投以絕對忠誠。(8)鄭判龍:《中國朝鮮族與南北關系》,[韓]朝鮮大學校東北亞研究所編:《東北亞研究》第十三集,1996年,第3-12頁。中國朝鮮族經過了百余年的歷史滄桑,從朝鮮人逐漸轉換成具有中國公民屬性的朝鮮族。由于朝鮮族作為遷移民族,與朝鮮半島有著天然的文化聯系,因此,認同趨于復雜、多重,表現出民族的多維屬性,其生物屬性和自然屬性與朝鮮半島人相同。但從其社會屬性來看,在自我建構行為的過程中,伴隨著其民族的社會生活環境的變化,導致其社會屬性與朝鮮半島完全不同。他們遷移到中國后,經歷了與朝鮮半島相異的歷史,在開拓、保衛和建設東北邊疆的過程中,與兄弟民族一道同甘共苦、并肩戰斗、交往交流交融,共同成為中華民族的一員,使其具有了堅定而明確的國家認同意識。在全世界朝鮮民族中,除了朝鮮半島以外,中國朝鮮族無疑是唯一被主權國家賦予與主體民族一樣,完全享受同等待遇的少數民族。因此,中國朝鮮族為自己是中華民族大家庭中的一員,表現出由衷的自豪和驕傲。
朝鮮移民到中國以后,從朝鮮人轉變為中國朝鮮族的過程中,充分得到了黨和政府的直接關愛。
對待朝鮮移民如何管理問題,關鍵是如何解決其國籍問題。中國共產黨較早地提出朝鮮族國籍問題,實際上寓意在于使朝鮮族擺脫“朝鮮僑民”的身份。當然,當時規定在入籍時奉行“自愿”的原則,就是充分尊重朝鮮族的遷移歷史,為其提供最大限度的抉擇余地,令其有充分考慮的過程。因為中國共產黨也清醒地認識到,朝鮮族人民從感情上認為朝鮮與中國好比“一個爹,一個娘”,“這邊也是我的祖國,那邊也是我的祖國”。(9)劉俊秀:《在朝鮮族人民中間》,《延邊黨史資料通訊》1987年第1期,第3頁。在這種情況下,中國共產黨一直秉承尊重朝鮮族情感的寬容態度,“承認他們同時有兩種國籍。現在作為中國公民,享有中國公民一切權利,參加中國的人民解放戰爭;一旦朝鮮遭到外敵侵犯,如果他們愿意的話,隨時可以以朝鮮公民的身份,投入到朝鮮的反侵略戰爭中去。這樣既解決了目前急迫的問題,又不會傷害他們的感情”。(10)劉俊秀:《在朝鮮族人民中間》,《延邊黨史資料通訊》1987年第1期,第3頁。盡管中國共產黨的這種大膽設想——“兩種國籍”舉措,后來并未得到實現,但是在當時的中國,能表明這種態度,說明中國共產黨對朝鮮族國籍問題采取了最大的優待政策。按照一般的國際慣例,作為未歸化的外國人在所居國家不可能取得土地所有權和參政權,然而,中國共產黨打破了這種慣例,使朝鮮族獲得了最大限度的入籍自由。
朝鮮族移民到中國以后,土地所有權問題直接關系到他們的生存發展。中國共產黨為了讓朝鮮族充分享受土地所有權,從1946年下半年開始在東北“解放區”進行的土地改革中著手解決朝鮮族國籍問題,因此,土地改革成為解決朝鮮族擺脫“僑民”身份的重要轉折點。同年,中共吉林省委就明確指出,延邊的朝鮮居民一般視同中國境內的少數民族。因此,在《中國土地法大綱》頒布之前,延邊地區土地分配方案就規定:“對朝鮮族一視同仁分給土地,并一樣給他們土地所有權”。(11)孫春日主編:《中國朝鮮族社會文化發展史》,延吉:延邊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50頁。可見,黨和政府已經把朝鮮族視為中華民族大家庭的一員。在土地改革中,平分土地時,不僅分配其土地、發放執照,而且根據朝鮮族擅長水稻農業的特點,多分其水田,體現出了中國共產黨對朝鮮族無微不至的關愛。土地所有權的擁有,不僅極大地激發了朝鮮族對中國共產黨的愛戴和擁護,而且調動了他們積極發展生產的巨大熱情。
在中國共產黨民族平等政策的照耀下,1952年9月3日,成立了延邊朝鮮族自治州人民政府,實現了朝鮮族的多年夙愿。同時,中國政府“按照民族平等的原則,使朝鮮族在政治、經濟和文化上享有解放和發展的權利,民族語言文字、風俗習慣、宗教信仰等也一律受到尊重”,(12)董昆一:《新年獻辭》,延邊朝鮮族自治州檔案館編:《中共延邊吉敦地委延邊專署重要文件匯編(1945年11月至1949年1月)》第一集,1985年,第8頁。保障了朝鮮族人民的參政權利。據1948年底的統計,在延邊的各級人民政府機關里,朝鮮族干部占75.5%,其中各縣、區的221名領導干部中朝鮮族干部占59.3%,4 631名村級干部中朝鮮族干部占79.7%。(13)崔厚澤:《英明的政策,輝煌的歷程》,牡丹江:黑龍江朝鮮民族出版社,1997年,第339-340頁。
從此,延邊朝鮮族開始實施民族區域自治,在黨和政府的關懷下,在政治、經濟、文化等方面有了蓬勃的發展,各種民族自治政策得到了有效的貫徹落實。
朝鮮族作為從朝鮮半島遷入而來的跨國民族,在保存和傳承本民族傳統文化的同時,與東北其他兄弟民族交往、交流、交融,漸漸吸收中華民族的元素,發展成為有別于朝鮮半島、獨具特色的中國少數民族之一的朝鮮族。特別是實施民族區域自治,不僅保障了朝鮮族人民當家作主的權利,也促使他們的祖國觀、愛國觀發生了巨大變化,從而進一步強化了朝鮮族的中華民族認同意識。他們深知,中國共產黨不僅改變了朝鮮族的歷史命運,而且指明了其生存發展之路,使得他們的國家認同不再徘徊于朝鮮和中國之間,而是逐漸傾向于中國,國家認同也逐漸走向單一化和堅定化。
“九一八事變”后,面對日本帝國主義侵略者,中朝人民共同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結成抗日統一戰線,進行了十四年艱苦卓絕的抗日武裝斗爭,終于取得了抗日戰爭的最后勝利。在這場抵抗日本帝國主義侵略的武裝斗爭中,東北朝鮮族人民前仆后繼、不屈不撓、流血犧牲、英勇奮戰,成為我黨在東北展開抗日武裝斗爭的堅強后盾,出現了許多可歌可泣的感人事跡。據統計,朝鮮族抗日烈士比例占全國各民族之首。在延邊,抗日烈士總數為3 125人,其中朝鮮族為3 026人,所占比例達96.8%;抗日女烈士共392人,其中390人為朝鮮族女性,占吉林省女抗日烈士的95%以上。(14)崔圣春等編著:《延邊人民抗日斗爭史》,北京:民族出版社,1999年,第402-404頁。
在解放戰爭時期,朝鮮族人民一心一意跟著共產黨,為東北解放戰爭的最后勝利做出了重大犧牲。據統計,解放戰爭初期,延邊人口約有80萬,其中有20萬男女青年老少參加擔架隊、宣傳隊、戰勤工作隊支援前線,也就是說有占人口總數1/4以上的人參加了解放戰爭或支前工作。在戰場上陣亡的朝鮮族指戰員就達3 550名,其中吉林省2 662名、松江省521名、遼東省264名。特別是有52 000名青年參軍,30 000名優秀兒女為解放戰爭捐軀,其中朝鮮族烈士占85%以上。(15)黃龍國:《朝鮮族革命斗爭史》,沈陽:遼寧民族出版社,1988年,第618頁。這正是朝鮮族在身份選擇后所做出的業績。
朝鮮族沒有辜負黨和政府的期望,充分地發揮了自己的能動性和創造性,利用黨和國家賦予的自治權利,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積極參加社會主義建設,通過文學創作、新聞報刊、廣播電視、圖書出版等文化事業,加強愛國主義和祖國觀教育,強化和提高了中華民族認同。黨和政府也充分肯定了朝鮮族人民在社會主義建設中的突出表現和取得的成就,保障了朝鮮族人民的政治地位,在各行各業均有其代表,使朝鮮族人民充分享受到當家作主的權利。改革開放后,隨著中國的綜合國力日益增強,國際地位逐步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由溫飽走向富裕,使朝鮮族更增強了國家和民族自豪感。
中國改革開放以后,尤其是中韓兩國建交以后,使近半個世紀與韓國幾乎隔絕往來的朝鮮族掀起了空前的人口遷移。尤其是當時韓國經濟騰飛,從一個窮國變成富國,躋身“亞洲四小龍”之列。這個“漢江奇跡”給朝鮮族帶來了巨大的誘惑力和動力,再加上同源異流的文化情結,融化了近半個世紀被封凍的族際之情,人們向故國的流動趨之若鶩。
盡管朝鮮族遷入中國后,經過漫長的歷史滄桑成為中華民族的一員,有其明確的國家認同意識,但由于跨國民族的屬性,同源異流的民族情結,并未割斷他們與曾經的“母國”朝鮮半島的文化聯系,當中韓兩國關系解凍,一種內在的文化訴求自然使其產生親近感,他們渴望到故國去感受“同胞之愛”和經濟發達的高品位生活,同時更渴望通過這種“同胞”的親緣實現“淘金夢”。因此,“赴韓熱”一時間在朝鮮族社會中掀起了前所未有的潮流,他們通過探親訪友、跨國婚姻、勞務輸出、走私偷渡、訪學留學等多種正規與非正規渠道去韓國。
1992年,中韓兩國建交初期,朝鮮族赴韓的主要途徑就是探親。韓國政府的探親對象為60歲以上的堂表兄弟姐妹之間的直系親屬,后逐漸放寬到55歲以上堂表兄弟姐妹之間子女的范圍。朝鮮族初訪韓國,靠的是韓國親戚的邀請函,因此,為了表達謝意,朝鮮族會給親戚帶去中藥材作為禮物,但沒想到在韓國卻有意外的收獲,獲取了巨額的利潤。這個信息很快傳遍了朝鮮族社會,霎時間萌發了他們賺錢的欲望,凡是赴韓的朝鮮族都帶著韓國稀有的藥材作為珍貴的禮物,如牛黃清心丸、鹿茸、海狗鞭等,獲利相當可觀,有的人甚至非法販賣被禁止的熊膽、麝香等,以獲取暴利,曾一度擾亂了韓國國內藥材流通秩序,(16)全信子:《同源異流的文化情結——中韓國際婚姻中朝鮮族女性婚姻移民現象探析》,北京:學苑出版社,2012年,第40頁。從而被韓國政府取締。中藥生意的逐漸蕭條,導致朝鮮族開始另謀生路,開始打工。但由于赴韓初期幾乎都是以探親、企業研修等形式,滯留期限為3個月,超期的都是非法滯留者。
從此,非法滯留一時成為韓國的社會問題,也給朝鮮族社會帶來巨大的負面影響。有的人為赴韓國掙大錢,不惜一切,甚至欠下巨額債務,但到韓國后因沒有合法地位,打工得不到工錢,無處說理。“有一個朝鮮族叫金某,他的老板拖欠了好幾個月的工資沒給,金某為了要回自己的工錢就給老板打電話,老板讓金某到釜山他的家里,可是當金某到釜山打電話給老板時,老板竟然關掉了手機。當時正是寒冬臘月,拖欠的工資不但沒得到,反倒因金某連續幾日未進餐,連凍帶餓慘死在路上。”(17)筆者訪談了在韓朝鮮族聯合會相關人員,時間:2014年8月2日,地點:韓國首爾鐘路三街。此事引起了在韓朝鮮族的極大憤慨,“母國”的這種“冷遇”激發了他們的怨憤。面對這個熟視無睹的“無情”社會,身份保障的缺失,意味著朝鮮族在韓國難以生存發展。因此,如何保障在韓朝鮮族的合法權益成為熱門話題,朝鮮族精英們匯集在一起,共同商討對策,一致認為必須放棄幻想,冷靜地面對現實,理性地尋求生存戰略。當時在韓國,對于朝鮮族而言具有兩種身份:一種是到韓國打工賺錢的外國人勞動者;另一種是同源民族的“同胞”,而這種冠冕堂皇的“同胞”頭銜,卻沒有實際意義,也得不到勞動保障。尤其是有些人付出了勞動,不但得不到應有的報酬,而且有冤無處訴說。在這種狀況下,生存戰略尤為重要。
正如“族群認同的工具性、現實性是其最基本的本質,所謂由共同的歷史記憶產生的根基性,仍只是現實利益下凝聚人群的工具”(18)王明珂:《華夏邊緣:歷史記憶與族群認同》,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6年,第4頁。一樣,朝鮮族強調民族認同,具有明顯的目的性,這就是以“同胞”的身份與韓國政府抗衡,求得政府的關愛。因為當時在全世界有730多萬朝鮮民族,分布在173個國家。居住在發達國家,如歐美、日本等的朝鮮民族可以自由往來韓國,但是在中國的朝鮮族卻不能。韓國政府的《在外同胞法》規定:1948年8月15日光復后,移居國外的是同胞,之前的不是同胞。(19)方美花:《移動與定居的邊界——在韓朝鮮族的實踐戰略與認同》,首爾:韓國學術情報出版,2013年,第102頁。但是1910年朝鮮半島淪為日本帝國主義的殖民地后,被日帝強制移民到國外的人很多,但這些人不被政府承認是同胞。這個《在外同胞法》帶有明顯的無視歷史、無視公平的傾向。因此,受到社會團體和在韓朝鮮族的質疑,他們聯合起來一起與韓國政府抗衡。強調“同胞”之聲,是歷史上因多種原因失去的民族身份權利與韓國政府的政策相關。因此,當時的當務之急是逼迫韓國政府修改《在外同胞法》。他們與韓國的市民團體聯合起來一起斗爭,與韓國政府主要交涉:第一,保障朝鮮族的自由往來;第二,保障外國人勞動者或移民勞動者的勞動合法化。保障朝鮮族自由往來的關鍵一步是修改《在外同胞法》。在他們共同努力之下,最終取得了勝利,贏得了自己的權益。2004年,韓國政府修改了《在外同胞法》,正式把中國朝鮮族和前蘇聯的高麗人納入了“在外同胞”的范圍,從此,進一步拓寬了朝鮮族赴韓的渠道。
因此,朝鮮族初到韓國非常強調“同胞”,具有鮮明的生存戰略,由于中韓兩國即使建交,韓國的門檻對朝鮮族而言也仍舊很高,很多朝鮮族為了實現“赴韓淘金夢”付出了很大的代價,有些人甚至血本無歸。
在韓朝鮮族深知到韓國后理想和現實之間的落差是很大的,其“同胞”之愛的被“冷漠”,其勞動所得的“悲哀”,其地位的被邊緣化,使他們越發感到“水土不服”。但在“陌生”和“冷落”面前,他們沒有退讓,于2000年4月正式成立了在韓朝鮮族聯合會,當初只有6個人,幾經艱辛和磨難,半年后發展為400余人。這個組織不僅為在韓朝鮮族提供打工信息、食宿等,而且更為重要的是其成為在韓朝鮮族休憩的港灣和后盾。因為他們來韓國的目的最終是為了賺更多的錢。因此,20世紀90年代到2004年以前,他們為贏得自己的權利十分強調同胞,驅使韓國政府出臺朝鮮族往來自由的政策,隨著這些問題的解決,強調同胞的聲音逐漸弱下來,與此同時,他們更突出地強調一個勞動者的身份。
由于韓國經濟的崛起,需要大量的勞力,政府關注資本與勞動問題,于1994年開始以研修生的制度,引進外國勞動者,主要從事“三D”職業的工種,即從事建筑業和服務業,補充企業勞動力的不足。由于研修生勞動力廉價,所以中小企業大都以這種形式引進勞動力。在韓朝鮮族也加入了這個行列,但其待遇很低。不僅如此,勞動期限也短。為了在韓朝鮮族的勞動權利,他們通過在韓朝鮮族的組織,以合法的途徑,與韓國政府交涉,不僅解決了“同胞”身份、拓寬了赴韓渠道,同時也保障了自己的勞動合法權益。韓國政府的就業管理制度規定,對25歲以上的朝鮮族研修生期滿回國一年后,可持簽證在韓國的建筑業和服務業工作三年。不僅如此,2007年韓國政府又推出“訪問就業制”,主要針對居住在中國的朝鮮族和前蘇聯的高麗人,以配額的方式,允許其赴韓務工。從此,只要年滿25歲以上的朝鮮族都有機會赴韓打工。這個政策的實施,給中國朝鮮族赴韓勞務開了綠燈,朝鮮族紛紛涌入到韓國,在韓國首爾市九老區大林洞一帶,形成了朝鮮族最大的聚居區。
全球化不僅催生了人口的流動、資本的流動,而且也打破了傳統的家庭模式和家庭功能。傳統的聚居地、村落生活的共同體、完整的家庭結構都在面臨著嚴峻的挑戰。中國朝鮮族赴韓獲得了很大的經濟效益,生活上有了很大的改觀,但伴隨著這些正功能,也帶來了很多負面影響。中國朝鮮族村落傳統生活共同體漸漸走向解體,村莊空洞化、孤寡老人、留守兒童、拜金主義、“盲目的物欲”等社會問題十分顯著。
首先,由于朝鮮族人口的大量流動,導致中朝邊境地區的龍井、圖們、和龍等縣、市的農村“空洞化”現象較為普遍。農村實際人口所占比重最高的村莊為46.9%,還不到登記戶籍人口的一半,最低的僅為15.8%,人口外流問題異常嚴峻。(20)馬振超:《邊境安全視角下朝鮮族鄉村空心化問題探析——以中朝邊境地區延邊段為例》,《武警學院學報》2018年第9期,第20-25頁。農村的“空洞化”直接導致產生了中朝邊境地區非傳統安全的隱患。
其次,由于赴韓打工的人多半是青壯年,所以產生了很多跨國家庭和留守兒童。由于父母的遠離,造成了成長期兒童們的情感孤獨。因為在人的生命歷程中,青少年時期,父母無疑是生活中最重要的人,但因為雙方彼此處于兩個不同的地理空間中,缺少直接交流與互動,使青少年在成長中需要的父母關愛難以得到滿足。這種個人生活中的不可替代性,致使孩子在生活中不可避免地產生孤獨。加上學校和家庭的監管機制偏重學習成績的提高,而欠缺情感的交流,影響了留守兒童人格的健康發展。
最后,由于人口流動使家庭格局出現裂變,子女的外出導致了留守老人養老方式面臨困惑。朝鮮族歷來秉承“百善孝為先”的理念,十分重視養老倫理,但由于子女外出,家中老人只能委托給社會養老機構,經濟富裕的人只知道給老人創造優越的物質條件,而老人最需要的是陪伴和交流,這種情感的缺失,使老人們又陷入孤獨之中。農村老人們的子女外出打工,經濟上也不寬裕,不僅沒有人陪伴,而且由于農村的醫療條件差,孤寡老人看病難、治病更難,打個針要跑十幾里路。
中國朝鮮族的跨國流動,帶來了正負面的效應和影響,對如何調適這種矛盾和沖突的問題,相關人員應該進行理性的反思。
朝鮮族作為跨國民族,如何給自己定位?如何求發展?關鍵是要突出自己的“強項”,克服自己的“弱項”,應該有一個文化自覺意識。
“文化自覺是指生活在一定文化中的人對其文化有‘自知之明’,明白它的來歷、形成過程、所具的特色和它發展的趨向,不帶任何‘文化回歸’的意思。”(21)費宗惠、張榮華編:《費孝通論文化自覺》,呼和浩特: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2頁。在這里費孝通先生所強調的自知之明,就是為了適應新環境、新時代文化所選擇的自主地位。朝鮮族作為跨國民族,遷入中國東北后,經過漫長的歷史滄桑,從外籍的朝鮮人轉變為具有公民身份的中華民族的一員,他們經過了不同的歷史時期,在與其他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過程中,逐漸吸收了中華民族的要素,確立了堅定的國家認同觀——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國改革開放后,尤其是中韓建交后,經濟利益的驅動和民族認同,一時間使朝鮮族紛紛流入韓國,在韓國首爾大林洞一帶形成了“延邊街”,展示了與韓國不同的中華民族文化特色。在經濟利益、多樣的文化精神和各色主張相互碰撞、抵牾、沖突中,中國朝鮮族仍沒有喪失中華民族的身份,他們在韓國也承擔著作為中華民族一員的使命與擔當。
尤其在今天,我們不僅要看到物質財富方面的建設積累,而且也要看到價值觀念、知識系統、生活方式與精神財富的創造與保護的自覺性與堅定性。(22)金惠敏:《論文化自信與新的全球化時代》,王蒙:《王蒙談文化自信》,北京:人民出版社,2021年,第92頁。朝鮮族在赴韓獲取經濟利益的同時,應注重自己的民族文化傳統,發掘和保護自己的文化資源,在固有的文化特質的基礎上,積極吸收現代文化因素,尤其是身兼中韓文化特質的雜交、復合型文化,正是跨國民族朝鮮族的優勢,它將發揮更多的正能量。
縱觀朝鮮族從朝鮮半島的遷移,從朝鮮人到中國人的轉換過程;改革開放、中韓兩國建交,朝鮮族從中國再向韓國遷移,從“同胞”到“外國人勞動者”多重身份轉換的過程看,不難發現跨國民族自身的特點:認同的根基性、復雜性、可變性、可構性。遷移的漫長歲月,公民身份的變化,但朝鮮族的民族認同沒有消失,民族的同源性、民族傳統文化的認知,都是他們自身認同的根基。但這種根基性,隨著時代的發展和場景的變化,也可成為資源競爭的一個手段。在韓朝鮮族凸顯民族認同正說明了這一點。因此,對跨國民族的朝鮮族而言,如何以文化自覺進行理性反思,找準自己的定位和發展方向,進一步筑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以自身的文化優勢,為增進中韓兩國文化的了解、加深彼此理解和信任,加強兩國間的聯系和交流,使兩國間的友好合作關系成為立體的、多層次的,能夠長期、持久、穩定地保持和平友好睦鄰關系,作出更大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