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 麗 劉 念
“文本”理論是西方文藝理論的經典理論,自19世紀以來逐漸發展成諸多流派,分別從不同角度對“文本”進行了定義和研究。艾布拉姆在《鏡與燈》當中指出了文本理論的核心四要素:作者、世界、作品以及讀者。“文本”概念不同于“作品”概念,它不僅關注靜態的內容呈現,更關注意義建構與闡釋的動態過程,幫助我們理解作者、世界、作品以及讀者之間的互動關系。伊格爾頓將西方文本理論的發展分為三個階段,分別是19世紀以來以浪漫主義為代表的全面關注作者階段,20世紀20年代以來以新批評學派為代表的絕對關注作品階段以及20世紀60年代以來以接受美學為代表的顯著關注讀者階段。①由文本的“穩定性”“封閉性”到文本的“不確定性”“多義性”,由生產者決定文本到消費者決定文本,西方文論從不同的角度對文本概念進行了闡釋,從而形成了多層次、動態的文本觀②。
文本理論更多地集中于文學、藝術的分析和批評,而較少地關注新聞文本。目前國內關于新聞文本的研究可以歸納為三個方面:一般新聞文本特征的宏觀理論研究、不同類型新聞文本特征的中觀研究以及不同媒介平臺新聞文本特征的微觀研究。宏觀研究主要關注一般新聞文本的本質特征以及它與文學文本的動態關系;中觀研究通過一種橫向比較的視角,試圖歸納出不同類型新聞文本的個性特征,如攝影新聞文本、電視新聞文本、網絡新聞文本以及新媒體新聞文本;微觀研究通常選取某一固定的樣本,分析其新聞文本的個性特征,如NHK電視臺、微博的新聞文本。文本理論雖然引入較早,但目前國內關于新聞文本的研究依然缺乏體系性,且在研究方法上存在一些水土不服的現象。本文對新聞文本的分析,主要有三點改進:關注新聞文本群,而不是單個文本;關注的是新聞文本生產、解讀、消費的全過程,而不是靜態的某個環節;關注的是新聞文本的歷史性特征,也就是歸納新語境下的個性,而不是一般的共性。基于此,新聞文本不僅僅是一種固定的物質形式,更是一種活生生的話語實踐;意義的闡釋和理解是在作者、世界、作品以及受眾的互動之中完成的,是一個動態化的過程;新聞文本帶有時代烙印,是歷史和社會的產物,因此在不同歷史時期、不同社會語境下有著不同的特征。
經歷了早期圖像時代、文字時代、電子時代的新聞文本在如今的融媒體環境下又呈現出什么樣的新面貌?這是目前新聞文本研究的空缺以及亟待關注的問題。目前的融媒體是一種演化的狀態,是一種過渡的形態,但其最終指向的是多元主體連接、多模態話語呈現以及多功能指向的平臺化媒體。簡而言之,融媒體是一種“元媒介”,而誕生其上的融媒體新聞文本是一種“超文本”,本質特征就是“再媒介化”,即綜合以往所有文本的形態和功能,并實現對人類理想傳播情景的還原甚至是超越。因此,可以認為融媒體上的新聞文本是一種“再媒介化”的“超文本”(hypretext)——集合了所有傳統文本優勢之后的新型媒介文本,它具有三個不同于其他媒介時代的顯著特征:生產層面的振擺狀態、結構層面的互文敘事以及消費層面的感官重塑。振擺的狀態讓多元話語得以對話和協商;敘事的互文讓碎片信息的張力更加凸顯;感官的重塑帶來了一種具身化、沉浸式的審美心理和審美體驗。
詹姆遜和伊格爾頓認為“文本活動是一種意識形態生產,是一種文化實踐”,這直接指明了新聞生產的歷史性和社會性,當涉及到新聞生產的歷史性時,“振擺”的概念往往被引用:振擺(oscillation),是文本的存在方式,文本的生產和闡釋都在不同的話語領域之間穿梭擺動。③新歷史主義先驅者格林布拉特在《通向一種文化詩學》中將“振擺”描述為一種人們的日常生活狀態,我們總是在各種不同的話語領域之間來回擺動,而不會只停留在某一個固定的話語領域當中。在格氏的理論背景下,文本(無論是文學文本、歷史文本還是新聞文本)生產中的振擺狀態可以被理解為雖然文本與文本之間存在界限,但是這個界限是流動的,由于生產主體在不同話語領域之間來回搖擺,所以文本實際上是多個話語領域溝通商討之后的結果。④因此,新聞文本生產的主體既非完全受語境的結構性支配,也非完全的能動自主,而是兼具能動性和屈從性,扮演著協調各種社會力量的中介者角色。
新聞文本生產的振擺狀態引發了語言的交叉和融匯,具體表現為一種雜語現象或者說多聲部的話語形式。正是由于振擺狀態帶來的雜語特征讓新聞文本擁有了極大的包容性和靈活性,在各類話語對話、協商的實踐過程當中,體現出體裁和形式創新上的無窮活力。特別是在當前融媒體的環境下,專業邊界的松動以及各話語場域之間的頻繁互動,讓各類話語以前所未有的規模和速度聚集起來,相互斗爭、相互影響。目前活躍于融媒體新聞場域內外的話語主要有專業話語、民間話語以及科學話語,他們分別代表了不同社會力量和意識形態傾向,彼此之間相互碰撞、協商,并呈現出一種復雜共生的關系。
在考察新聞文本生產的“振擺”之前,我們必須重新認識和界定新聞生產的主體,新歷史主義批評學派認為,人不是一種本質的存在,而是一種文化構成。因此新聞生產的主體具有兩面性——一方面他具有作為主體的能動性,擁有獨立的行動能力和意識,另一方面他又具有屈從性,無時無刻不被社會性結構所壓制、所牽引。在生產過程中,新聞主體除了從新聞專業、新聞規范以及歷史經驗的角度去選擇和組織真相的話語,還要協調好各方的力量——包括不同來源的新聞素材、不同類型的話語規則和話語風格以及來自不同文化背景的受眾趣味和喜好。在新歷史主義批評學派看來,新聞文本的生產不是對新聞事實鏡子式的反映,而是一種話語實踐,是經過多方力量協調之后的產物。
認識到了新聞生產的振擺狀態以及新聞主體作為平衡各方力量協調者的角色,我們便能更好理解社會語境對于新聞生產的結構性影響。這里的社會語境實際上可以分為大社會和小社會兩種,大社會指的是除新聞組織機構之外的政治、經濟、文化等諸多情況,小社會一般指的是新聞組織機構內部的要素調整和變化,諸如機構的拆分或重組,人員的變動和調整等等。而目前國內新聞生產領域最大的社會語境便是媒體融合的進程,這一進程體現在大社會上表現為媒體的社會化和社會的媒體化,也就是媒體的功能和觸角逐漸延伸至社會的方方面面;體現在小社會上便表現為組織融合、資本融合、要素融合、內容融合、人才融合等。
在媒體融合之前,專業話語毫無疑問掌握在職業新聞記者的手中,但媒體融合之后,這種穩定隔絕的狀態便不復存在了。現如今,即使是在專業生產的內部,也存在著振擺狀態,即專業話語之間的相互交織和滲透。新聞機構的轉型調整讓新聞主體所在的“小社會”產生了結構性的變化,這一結構性的變化又進一步地影響到了專業話語的具體呈現。
媒體的MCN化是一種趨勢,新京報和騰訊新聞合作的“我們視頻”便是典型的MCN模式,或者說是專業生產者集群,他們生產出的優質新聞文本以獨立姿態去獲取用戶。從“我們視頻”的生產組織形式來看,它允許不同類型的專業生產者——專業新聞內容生產者(新聞場域)和專業視聽內容生產者(非新聞場域,如文化場域或者科技場域)——聚合到同一個平臺上來,因此,“我們視頻”的生產主體需要在兩種專業話語和生產邏輯之間“振擺”,在求真與求美、理性與感性之間找到一個平衡點。“我們視頻”總經理王愛軍在采訪時曾經提到,“在招聘人員時不僅考量他的新聞素養,還要考量他在視頻方面的素養”⑤。新聞素養和專業性體現在對事件的客觀化表達上,視頻素養和專業性則體現在對事件的審美化呈現上,“求真”和“求美”的邏輯需要被同時編織進視頻化的新聞文本當中。當前的融媒體環境,無疑是文字與圖像、理性與感性、抽象與直觀思維實現全面大融合的最佳語境,專業新聞內容生產者和專業視聽內容生產者開始打破行業壁壘,走向合作甚至合而為一。可以說,融媒體上的新聞文本擺脫了文字與圖像、理性與感性的二元對立局面,通過一種振擺狀態將這兩類語言和思維整合到一個文本當中,新聞借助圖像來緩釋概念的艱澀,圖像借助新聞來對抗感性的沉淪。
專業話語是基于集體化的生產機制,因此文本是靜止的、延時的、封閉性的,這種文本所追求的是傳遞資訊、傳播思想以及宣傳教育,它不允許被隨意篡改、曲解甚至是重新定義,因而在生產和閱讀上都是結構式的、整體化的。恰恰相反,民間話語是基于個人化的生產機制,因此文本是動態的、即時的、開放性的,這種文本所追求的價值是記錄當下、分享情緒以及對話交流,它允許被修改、被挪用甚至是被重新定義,因而在生產和閱讀上都是片段式的、碎片化的。
主流媒體入駐各類短視頻平臺或者是自辦視頻平臺都讓專業話語與民間話語產生了一次交流和融合,其結果并不是官方話語對民間話語的收編,而是碎片化思維下產生的“微(短)文本”以其日常化的視角、口語化的口吻以及輕量化的結構抵達了專業生產所無法抵達的最廣闊的社會底層以及真相世界的多個側面。巴里·威爾曼所提出的“網絡化的個人主義”(networked individualism)可以視作理解碎片化思維存在合理性的途徑之一。威爾曼指出“新媒介即新社區,社區居民即網絡化的個人,運行機制即網絡化的個人主義”⑥。當前普遍流行的碎片化思維乃是社會結構巨大變動之下“網絡化的個人主義”的現實寫照。“網絡化的個人主義”有助于激發個體在內容生產和創意方面的無限潛力,更加自由地去分享、交流乃至創作。從媒介社會學的角度來看,碎片化思維不是為了消解專業話語的宏大敘事,而是打破宏大敘事背后所維護的傳統意識形態和保守制度。⑦現如今,在融媒體的環境下,面對事實的真相,沒有一種力量可以自詡為“唯一的權威”,如今的新聞生產者需要面對一種數字“參與文化”,參與融媒體用戶借此展開的“真相競賽”。
當下流行的時政Vlog是專業和民間兩種話語振擺之下產生的混合型新聞文本,時政主題的嚴肅、宏大和Vlog形式上的高度生活化、故事化、風格化的表達被巧妙地編織進了文本當中,而這種兼具兩種話語形態的多聲部、復合型文本正受到越來越多觀眾的青睞。在中國共產黨成立100周年慶祝活動中,中央廣播電視總臺的《燃!一百響炮聲是怎樣煉成的?》《在“祖國心臟”里“熬夜”是有多難忘》系列Vlog接連亮相。40多條時政主題的Vlog,實現了“最重要的”和“最有趣的”無縫銜接,見證了總臺時政內容創作的轉型升級,也讓觀眾擁有了“用Vlog追時政新聞”的奇妙體驗。由此可見,重塑新聞專業性和實現碎片化傳播的價值就是要消弭宏大與碎片之間的撕裂,進一步提升媒體的信息整合能力和審美創新能力。在嚴肅和通俗、宏大與碎片的振擺間,未來新聞生產主體的專業性取決于以下四個方面:達到現場、探尋真相的能力;穿越迷霧、核查事實的能力;透過表象、表達深層的解讀能力;發現關鍵線索、還原事件全貌的整合能力。
大數據、計算機技術的飛速進步讓科學話語得以進入新聞生產領域。媒體融合的進程影響著新聞生產的“大社會”,不斷推動著政治、經濟、文化以及科學場域對于新聞場域的影響,各大場域之間的邊界開始松動,不同場域的行動者得以自由地出入。新聞生產組織機構中便出現了數據分析師、輿情分析師這樣的高技術性職業以及專門的數據新聞生產團隊和相關部門。
傳統的新聞話語遵循的是敘述邏輯,其目的是“求知”。敘述是對“過程”的處理,因此無論是人物活動的“變化”還是事件本身的“發展”都必須遵循一定的順序性,便于對“過程”的陳述和理解。在此基礎上也形成了新聞敘述的六大要素:時間、地點、人物、起因、經過、結果。科學話語遵循的是論證邏輯,其目的是“求解”。論證是對“觀點”的展示,并且需要通過論據和推理的過程來建立一種邏輯關系,因此論證需要具備這樣三個要素:觀點、論據和推理。科學論證實際上也就是進行科學研究的實踐活動,首先要針對某一領域的科學問題提出自己的觀點,并通過合理的論據和推理來解釋它。當越來越多科學場域的行動者流動到新聞場域,其背后所遵循的話語邏輯也被帶入到新聞文本的生產過程中來,生產主體需要在敘述邏輯和論證邏輯之間來回振擺。振擺的結果是產生了兩種組織模式或團隊合作模式:以數據工程師為主導和以新聞記者為主導。這兩種模式對應了數據新聞的兩大類型:數據驅動新聞和數據輔助新聞,簡言之,數據驅動新聞以科學論證為主導邏輯,輔以新聞敘事;數據輔助新聞以新聞敘事為主導邏輯,輔以科學論證。
從目前數據新聞的相關實踐來看,科學話語為新聞生產提供了更多接近真相的可能,促使新聞傳播的功能從簡單的求知過程走向求解過程。但最重要的是,科學話語中相關關系的思維方式幫助我們更多地了解這個世界。⑧相關關系作為因果關系的重要補充,為解釋世界以及還原事實真相提供了另外一條路徑,原本無法用因果關系說明的復雜社會現象開始得到新的闡釋,一些超出了新聞從業者傳統認知模式和經驗的要素被發現,事物的產生也可能是多重因素的共時性效果。
雅克·德里達的延異思想幫助我們理解融媒體下新聞文本的本體特征——去中心、流動性、分布式的結構。德里達擺脫了邏格斯中心主義的束縛,創造性地指出意義產生于語言之內的延異活動,而不是語言之外的“先驗概念/存在”,延異產生差異,差異形成意義,因此延異是本原之本原。沒有對應概念的意指活動,德里達稱之為“蹤跡”(trace),德里達認為沒有存在,沒有符號,一切都是差異,都是蹤跡的游戲。⑨延異概念探索了文本自身的深層結構,即去中心化的分布式特征,鏈條式的文本鏈變成網絡式的文本群。這種深層結構可以擺脫作者和讀者的束縛,重新審視文本自身的歷史性和社會性。
分布式的文本結構為互文敘事提供了充分的物質基礎和實踐空間。不論是文學文本還是新聞文本,它們都不是一個基本的或穩定的意義空間,文本之所以有意義,并不在于其自身,而是由于它與其他文本之間的聯系。巴赫金關于不同文學作品之間關系的基本概念——對話性——被茱莉亞·克里斯蒂娃翻譯為互文性。⑩此外,茱莉亞再次強調了符號學中結構的觀點,即符號是根據它與其他符號的關系而得以界定。推而廣之,無論是對于過去還是現在而言,文本都是作為文本網絡的一部分而獲得其意義。在此基礎上,互文敘事被提出,它指的是通過文本之間的互文性,將原本零散的碎片文本和事實信息整合到一個敘事系統當中來。在互文敘事當中,并不存在一個絕對的敘事中心,這也帶來互文機制的靈活性和敘事類型的多樣性。融媒體新聞文本的互文敘事主要有參照、增殖以及交叉三種類型,它們分別將不同類型的子文本、不同層級的子文本以及受眾編織進一個更大的文本網絡中來。
互文性是“在一個文本的空間里,取自其他文本的各類陳述相互交叉,相互中和”。克里斯蒂娃這個“互文性”的概念從一開始便強調了文本之間的共時性關系,語義并不產生于單個文本當中,而廣泛存在于不同類型文本的相互關聯當中。參照的文本結構主要是指共享同一故事時空的文本之間互為參照和補充的關系。參照互文主要通過全覺化敘事的方法實現不同類型文本之間的連接,建構起一個完整的“故事世界”。
參照互文指向一種共時性的意義建構,“是一個文本(主文本)把其他文本(互文本)納入自身的現象,是一個文本與其他文本之間發生關系的特性”。在這個意義上,只要是圍繞同一故事主題或者是在情節內容上具有很大程度相似性的文本,都會基于一種特殊的心理模型——“故事世界”——被納入到一個更大層次的融合文本當中。另外,“故事世界”并不排斥表現形式的差異,不同形式的互文本之間也不存在所謂的高下和優劣之分,因此無論是文字的、口語的、圖像的還是影像的,都可以被納入到“故事世界”當中來。參照互文并非是相同意義的簡單疊加,而是實現了不同互文本之間的相互參照和補充,如果說傳統的文字新聞敘事是力圖在一種形式或者是故事模式上不斷地深化,那融媒體時代的全覺化新聞敘事就是力圖在多種形式和故事模式上不斷組合,其目的都是為了實現“故事世界”的建構以及意義的完全理解。
融媒體傳播技術為全覺化敘事提供了物質基礎。我們通常所說的“跨媒體敘事”還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全覺化,因為“跨”本身就包含了空間(不論是創作空間還是傳播空間)上的隔離,因此是從一個文本到另一文本的“遷移”過程,但是融媒體傳播技術讓原本分散在不同媒體上的互文本聚合到一個平臺上來,在一次敘事中便完成了文本形式的全樣態化,全覺化的過程就是不同互文本共享敘事時空的過程。融媒體的全覺化敘事還可以進一步劃分為兩種類型:一種是文本形態上的全覺化,互文本包含了文字、圖片、聲音、影像等全部形態的新聞文本;一種是文本語體上的全覺化,互文本由此衍生到了非新聞領域,歷史文本、文學文本、社會文本得以與新聞文本互動,相互影響、相互參照。
羅蘭·巴特在《文本理論》中既強調了互文的共時性,又強調了互文的歷時性。在歷時性角度上,他認為“任何文本都是過去引文的重新組織”。荷蘭學者杜威·佛克馬曾在《后現代主義文本的語義結構和句法結構》一文中提到了“增殖”的文本結構,具體是指故事開始和結尾的增殖、無結局情節增殖等。增殖互文便是從歷時性的角度來考察文本之間的互文性,意指實踐始終表現為一種現在進行時,它更突出地體現了語義的流動性和故事的無限延伸,是一種動態性敘事。
新聞文本的增殖互文側重于在一段持續時間內——從短暫的幾分鐘到綿延數月——傳播主題、時間和議程的媒介系統。在融媒體的技術背景下,增殖互文成為一系列明確的、可操作性的結構——其典型代表就是我們所熟悉的超鏈接和交互設計。這些超鏈接將各種以計算機為中介的文本和應用相互聯系。超鏈接可以用于標記交互故事中的創意目的,或者用于信息索引、搜索以及整合等實用性目的,點擊一個新聞標題將激活一段視頻剪輯,點擊一張照片則顯示一個文本框。因此從某種意義上來看,增殖之下的新聞文本是一種現在進行時的狀態,其敘事線索、敘事時間、敘事結構處于廣泛的流動性之中,線索與線索之間、情節與情節之間是通過交互按鈕和超鏈接入口來連接的,動態性敘事的目的不是完成一篇封閉完整的報道,而是建構一個環環相扣的解密過程。
菲斯克曾經提出了“三級文本”來描述意義擴散的動態過程:初級文本指自身攜帶重要信息或觀點的載體;如果說初級文本是一條新的新聞資訊,那么次級文本就包括了新聞的背景資料、專家采訪以及后續跟蹤報道;第三級文本則是受眾看到新聞前后關于新聞事件本身的交談與討論。與參照互文當中不同類型的文本從不同側面展現同一核心故事不同的是,增殖互文的三類文本展現的是不同的故事,但是它們在主題上具有相關性或者在時間上具有接續性,增殖互文更考驗傳播者對于碎片化信息的聯想能力以及新聞的創意能力。
交叉互文指的是用戶參與文本書寫后形成的交互性敘事方式。杜威·佛克馬所說的“交叉”的文本結構,指的是在同一文本當中兩個故事的交叉,而新聞文本的交叉互文就是用戶語義與作者語義在同一文本中的相互纏繞與聯結。羅蘭·巴特在《S/Z》(1970)一書中把文本界定為“跨學科的”和“多主體性的”,并重視讀者參與文本的表意實踐。他認為“可寫的”文本是以無限多的方式進行表意的文本,是開放性的文本。交叉互文為受眾提供了開放性的敘事入口,實現了一種社會關系的整合,關系傳播的意義開始大于新聞信息本身的意義。
交叉互文是一種交互性敘事,即用戶基于自己的理解和文化知識背景對媒體提供的內容進行再編輯和再生產,從而豐富事件的敘事視角和敘事結構。在融媒體的交互性敘事當中,基于傳播者和接受者之間關系的變化,敘事的主體、視角以及結構均發生了巨大的變化:用戶的參與首先帶來的就是敘事主體的變化,交互性敘事中的主體是多元的,符合巴赫金的“對話”概念,傳播者和接收者通過話輪轉換(turn-taking)共同完成新聞敘事的過程;其次是敘事視角的變化,原本由傳播者主導的新聞敘事的視角往往是固定的、單一的,而多元主體之下的視角可以在主觀視角、客觀視角以及自由變換內視角之間實現自如的切換;最后是敘事結構的變化,多元主體參與下新聞文本的結構是一個開放性的系統,其敘事結構往往是多線的、交織的、復合式的。
央視頻在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期間制作的“火神山”“雷神山”慢直播新聞可以看作是典型的“可寫的文本”,作者對于文本的權威性影響暫時退場,取而代之的是用戶的“參與”與“重寫”,面對固定機位的建設現場以及沒有主持人解說的長鏡頭,用戶開始生產出大量的互文本,文本的語義不斷切換和位移,圍繞著“取名”的另一條故事線得以展開。
接受美學的代表學者姚斯提出“期待視野”的概念,用來說明讀者對于意義闡釋的能動性作用,文本的意義并非會按照作者的原意或者文本本來的意思原封不動地傳遞給讀者,而是會受到讀者認知結構和思維定式的影響,期待視野因此是一個復合動態的概念,一方面期待視野包含了審美心理、審美體驗、知識結構等多重因素,另一方面,隨著讀者審美經驗的增加,期待視野也會隨著發生變化和調整,因此,期待視野的概念包含了實踐性和身體性的因素。融媒體時代的新聞文本因其分布式的文本結構而呈現出流動性的特征,意義并不是穩定不變的,在文本的流動與意義的縫隙之間,期待視野發揮著很大的能動作用,結合著用戶本身的具身實踐,一個無窮的意義世界得以展開,更深層次的感官體驗、沉浸在場得以實現。
身體既是意識的主體,更是認知的主體。梅洛-龐蒂在其著作《眼與心》中,通過辨析眼睛(身體)與心靈(精神)之關系,闡發他的身體—主體理論。梅洛-龐蒂所說的身體是身心合一的唯一主體,這種理論視角超越了傳統的“身體—心靈”二分的局限性,將身體感官/知覺等要素提高到和心靈同等的高度。梅洛-龐蒂的身體是“一元論”的,肉體和心靈不可分割。基于此本體論,沒有獨立于身體之外的“存在”。從梅洛-龐蒂的“身體”理論來考察新型知覺方式的產生,會發現在融媒體時代新聞閱讀的場所以及新聞文本與受眾感官結合的方式均有所變化,并由此產生了一種具身化的期待視野:基于新的感官經驗和空間觀念的文本闡釋結構,具體表現為心理、物理以及社會三個層面上的“在場”,融媒體新聞文本不僅僅只是一種世界的表征方式(對現實社會的建構,對世界的局部的、主觀的反映),而成為一種活生生的文化實踐空間,尤其成為遠距離的體驗式共存和協調行動的豐富資源。
亞當斯超越了麥克盧漢的“媒介是人的延伸”,提出了“延伸性自我”,技術延伸人的身體,重新定義了地方和現場。亞當斯的地方概念已經超越了基于特定地理位置的狹義上的地方,而變成了兼具表征與非表征、物理與非物理的集合性概念,一種既可以在現實生活中找到的安身之地,也可以在媒介表征中找到的相遇之所。在此基礎上,亞當斯提出了“媒介即地方”的論斷,融媒體并不會導致地方感的消失,反而創造了一種新的地方,在這個新的地方,自我與世界、“此處”和“遠方”緊密相連。
融媒體時代的移動直播借助強大的5G傳輸技術實現了現實空間和媒介空間的同時同步,從而為用戶創造出一個新的地方——符號化的表征空間,在這里用戶仿佛親臨現場,“遠方”成為了“此處”,“延伸性自我”實現了一種心理上的在場。這種把“遠方”變成“此處”的心理在場機制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
首先,身體主觀視角的模擬。要讓身體主體產生在場(在域)感的一種心理機制就是模擬眼睛的主觀視角。融媒體時代的移動直播中的空間是一種表征化的空間,也即個體在其中運用媒介創造日常生活實踐和經驗的空間,要實現這種空間的“在場”,依然需要身體和感官的參與,身體作為認知的主體開始被置于傳播的核心位置。融媒體時代的移動直播,特別是慢直播實現了一次巨大轉變,固定的長鏡頭、主持播音和解說詞的減少以及直播機位的自主切換讓身體的主體性得到了很大的凸顯。融媒體時代的移動直播屬于拉康說的“符號秩序”,即“將我們組織成為社會主體的語言和文化秩序”,這一鏡像過程生產出“自尊”。這種傳播將外在形象內化為自我并與“現實秩序”形成反差,形成一種自足的存在狀態,一種先于社會化過程而存在的具身身份。
其次,“幕后”也是模擬身體在場的重要原因。融媒體時代移動直播的另外一大進步就是對“幕后”的關注和視角的轉換,人們觀看世界的視角會因為所處的實際地理位置而有所不同,通俗地來講就是,不同的身體主體的視角是不一致的,對于“幕后”的關注便是對以往被媒體所忽略的視角的補充或者說是對不同身體視角的全面再還原。戈夫曼的“擬劇理論”認為人們的社會行為由于媒介的影響而分為前臺和后臺兩種情景,人們會根據所處情景的不同表現出不同的行為方式,而在兩種情景當中,“后臺”似乎更接近于我們現實生活中的樣子,當直播的鏡頭直接對準了“幕后”,這種視覺經驗上的相似感,很容易迅速拉近觀眾的心理距離,讓人們把發生在遠處的事情當作發生在近旁的事情。
曼紐爾·卡斯特認為信息社會的本質是“流動”,而空間形態正在由地域空間走向“流動空間”。但這并不意味著地點將會消失,而是在現實空間里再造一個“虛擬的想象空間”,這種新的空間富有具身性和個人化特征。相比起傳統的大眾公共空間,我們可以稱之為“私人空間”,這種私人空間不擠占或者取代公共空間,而是通過一種特殊的邊界機制在公共空間中疊加出一個新的空間來,“隨時隨地”的具身化行為讓“私人空間”得以無限地延伸。正如戴維·哈維所言,個體試圖通過主觀感受將自己置身于想象與虛構之中,進而創造一種存在于內心的空間和景象。哈里斯認為空間構造的目的不在于凸顯時間的真實感,而是為了獲得“暫時”,身體得以逃離現實的規訓,獲得解放的快感。
虛擬現實技術的使用讓融媒體新聞能夠將虛擬空間與現實空間的兩種體驗編織在一個文本當中,在這個文本當中,無論是流動于虛擬空間還是現實空間,其感官的體驗都是具身化的,即物理性的在場。虛擬現實技術分為VR、AR等多種類型。VR新聞看似是通過可穿戴設備讓用戶暫時逃離了現實空間而進入到一個虛擬的空間,但是整個VR生產和閱讀的場景依然是在現實空間中真實發生的;AR新聞和VR新聞稍有不同,它是直接在現實空間上疊加虛擬空間,這種虛實混合的新空間豐富了人們在場的環境,或者提高了人們對現實環境的感知能力。
雖然VR和AR這兩種技術的方向不一樣,但VR和AR新聞都會帶來虛擬空間和現實空間的同一化,并擁有同時身處于兩種空間的體驗。新聞中的VR和AR場景體驗讓觀看者直接在模擬三維空間里“到達”現場,360度沉浸于現場,從而實現了一種物理在場,即身體性的在場。這種身體性的在場不僅調動了多個感覺器官——視覺、聽覺、觸覺甚至是嗅覺、味覺,還同時實現了一個文本內的“脫域”與“在域”,因此,這種新聞文本擊穿了虛擬空間和現實空間的屏障,不間斷地重組流動的復合空間。
融媒體新聞帶來更強的在場能力,Vlog新聞直接突出了“在域”和“具身”兩個維度的視覺隱喻,在Vlog新聞文本當中,身體主體直接出現于現實空間中的某個位置——地方當中,這種既“在域”又“具身”的文本通過中介化、符號化的傳播,讓受眾產生強烈的心理投射,不僅重新感受到身體的移動(存在),更能建立起對地方的意識。
受到融媒體時代便捷的視聽制作技術的影響,表演和具身體驗越來越不受時間和空間的限制。如果一個人正處在事件的中心位置或者第一現場,他可以立馬拿出自己的移動設備將畫面捕捉下來,另外,“我”的形象也必須和現場圖像同時出現,這不僅是一種現實的記錄,也是一種媒介化的表演,即表達一種“我在現場”“我就是事件的參與者和目擊者”的意涵。Vlog新聞當中,人們總是“身處某地”——無論這個地方是本土還是全球,或者介于二者之間,這就意味著以一種本能和具身的方式與他人共享某種情感。這種共享的情感通過Vlog這種直觀的方式進行溝通而產生,即一種嵌入地方的情感性具身體驗。文本中,身體實踐本身就是意義,尤其是當傳播的內容看似無關緊要的時候,實踐本身的意義就更為突出,比如一個打招呼的手勢,這是在用特定的方式表達人的歸屬感和某個行動者對時空的介入,最重要的是,它在傳達一種象征方式。媒介化過程使得表演嵌入日常生活中,原本在舞臺上發生的事情彌散到生活的各個方面,每當我們打開媒介,一個充滿表征的表演性的世界就會立即呈現在眼前。當技術讓遠方變得觸手可及,人的情緒和身體的在場也會發生變化,“傳播的全球化越來越以表演的方式將他文化的生活呈現在人們面前,讓越來越多的文化身份成為凝視的對象,讓一些特殊的危機引起廣泛的社會關注和政治共鳴”。
人的意識——無論是政治的、歷史的還是審美的——是由身體和媒介的運動以及具身性而形成的。基于地方的傳播幫助人們提高地方意識和重建地方感。無論是走路、拍攝,還是其他簡單的移動,一個人只要身處某地,就可以產生無窮豐富的情感共享。運動讓受眾意識到身體的存在,而他們的身體與傳者的身體并無二致。身體成為傳播的超級符號,因為它的運動同時賦予個體的存在與個體所處的空間以符號意義,這種意義又為他人的身體和主體所共享。而這種共享正是我們引起關注、獲得理解的資源,這時候的在場更像是通過一種具身嵌入當地的實踐行為而進行的社會性表演。身體作為符號可以為我們提供一種幻象,讓人感覺自己對過去和未來、我們和他們、自我與非我都可以有所把握。
融媒體因數字技術的加持而具有“元媒介”的本質特征,誕生于其上的新聞文本成為某種意義上的“超文本”,這種超文本實現了感性與理性、碎片與整體、數字與人文的思維整合,通過不斷開發的互文機制達成了不同類型、不同層級文本以及受眾之間的“對話”,并通過期待視野的具身轉向實現了用戶在心理、物理及社會層面的三重在場能力。
新聞文本這些新特征的出現呼吁著融媒體時代的用戶需要培養一種新的“媒介素養”,即致力于提升自身解讀新聞文本、使用新聞文本甚至是生產新聞文本的能力。首先,成為全面而自由的人,打破思維的單一性,嘗試應用不同的思維方式去理解新聞事件、解讀真相,用多元的方式去超越。其次,成為積極的文本產消者,新聞文本與用戶自身緊密相連,從被動的閱讀、觀看,到積極思考過后的主動闡釋、二次傳播以及衍生原創,任何人都可以成為新聞敘事的主體和意義生成的關鍵,成為一名積極的新聞“產消者”,融媒體時代的新聞文本本身就鼓勵這種合作精神和參與文化。最后,達到超擬像生存的實踐自主,即能夠意識到現實空間和虛擬空間的交織性,不被“擬像”制造的幻象所淹沒,又能夠自由出入虛擬空間,保持在現實空間中的能動性實踐能力。
注釋:
① [英]特雷·伊格爾頓:《二十世紀西方文學理論》,伍曉明譯,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83頁。
② 孫發友:《新聞文本的顯性狀態及其潛在張力》,華中科技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7年,第11頁。
③ 閻立峰、王璇:《能動的振擺:從新歷史主義視野看新聞文本的歷史性》,《新聞與傳播研究》,2018年第1期,第41頁。
④ 張京媛主編:《新歷史主義與文學批評》,北京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9頁。
⑤ 王愛軍:《新京報視頻轉型的歷程、理念與困惑》,《中國記者》,2018年第12期,第63頁。
⑥ 逯義峰、楊伯溆:《新媒介即新社區:網絡化個人主義理論探析》,《新聞界》,2016年3期,第40頁。
⑦ 楊伯溆:《宏大敘事與碎片化:全球化進程中互聯網傳播及其意義》,《現代傳播》,2019年第11期,第139頁。
⑧ 黃欣榮:《大數據時代的思維變革》,《重慶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5期,第14頁。
⑨ 朱煒:《論索緒爾的差異原則和德里達的延異思想》,《外語學刊》,2007年第4期,第28頁。
⑩ 羅婷:《論克里斯多娃的互文性理論》,《國外文學》,2001年第4期,第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