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 鳴
(大連海事大學法學院,遼寧大連 116026)
國際刑法追究對國際社會造成重大災難的責任者的刑事責任,不可避免地對人權構成潛在威懾,這要求對合法性原則的充分重視。然而,國際刑事審判機構在諸多實踐中采用較為靈活、有鮮明自然法色彩的方法處理合法性原則,則擴大了據以定罪的淵源,也對尊重與保障人權構成挑戰。前南斯拉夫問題國際刑事法庭(以下簡稱“前南刑庭”)和盧旺達問題國際刑事法庭(“盧旺達庭”,兩者一同指代稱“特設法庭”)雖在裁判中試圖劃定“可接受的”司法澄清與溯及既往的司法造法的界限,①Robert Cryer et al,An Introduction to International Criminal Law and Procedure(2nd ed.2010),pp.19;Alexander Grabert,Dynamic Interpretation in International Criminal Law:Striking a Balance between Stability and Change(2014),pp.100.但以阿列克索維斯基案為代表的多項實踐都以解釋澄清之名、行司法造法之實,②“合法性原則并不阻礙國際刑法的法官們解釋和澄清一個具體罪名的要件,”Prosecutor v.Aleksovski,Case No.IT-95-14/1,Appeals Judgment(International Criminal Tribunal f or the Former Yugoslavia March 24t h,2000),pp.173.這里的“解釋和澄清”在斯加巴斯(Wiiliam A.Schabas)看來和創造新罪名已經無差,See Wiiliam A.Schabas,The UNInternat ional Criminal Tribunals:The Former Yugoslavia,Rwanda and Sierra Leone(2006).許多細節處理超越了框架常識,影響了審判的可預見性。國際刑事法院(以下簡稱“常設法院”)以《羅馬規約》(以下簡稱《規約》)為依據誕生和開展工作,整體上提升了合法性原則在審判實踐中的地位。但對合法性原則的諸多具體要求,《規約》未能逐一明確,常設法院在定罪問題上裁量空間仍然很大,合法性危機沒能得到根本解決。
已有的研究,或將合法性原則作為一個純粹的理論問題,從規范層面進行分析,或從個案出發關注實踐,集中探討涉及同類罪名的幾個案件。但注意到國際刑事審判實踐擴大定罪淵源的路徑,洞見個中困境,并從理論層面提出對策的成果較為罕見。為此,筆者首先關注特設法庭和常設法院(合稱“審判機構”)定罪量刑的實踐,考察合法性原則被靈活處理的原因;再厘清“法外淵源”的常見形式,反思擴大定罪淵源的困境;最后,提倡對合法性原則的嚴格把控,從淵源、解釋方法、量刑指南三個維度為重構國際刑法中合法性原則的嚴格標準體系提出一些建議。
合法性原則從廣義上可界定為社會秩序的規范來源,①韋伯:《韋伯作品集:法律社會學》,康樂等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11-29頁。從狹義上界定為政治秩序及國家治理的權威來源。②哈貝馬斯:《合法化危機》,劉北成等譯,上海: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9年,第199-234頁。顧名思義,探討這一概念最初必須回答合什么“法”的問題,然后才涉及這一“法”是不是法,即能否充當規范的淵源這一問題。本文在國際刑法語境下探討合法性原則,就其性質是探討國際司法行為的合法性,國際刑法的淵源是重點考察對象。易言之,國際刑法對合法性原則的處理是靈活還是嚴格,表現為對何種規則可作為定罪淵源進行選擇時,采寬松還是謹慎的標準。這里的“合法性”是實在法層面的,與自然法層面的合理性(legitimacy,或譯為合目的性、正當性)存在差異。當可供選擇的規則過于匱乏時,只能采用較為寬松的標準,否則審判根本無從進行;伴隨國際刑法的發展,可供選擇的淵源逐漸豐富時,國際刑法追求的不同目的之間的內在沖突日益暴露,審判機構沒有明晰的權衡標準作為指引,裁量空間又較大,便傾向于作出實現實質正義,體現對被害人的人權保障的選擇;《羅馬規約》的誕生對于國際刑法的發展具有里程碑的意義,在何為定罪依據問題上,卻采建設性模糊的策略,在整體收緊的框架下為靈活處理保留了一定空間。因此,審判機構的實踐出現大量靈活處理的情形,即使《規約》生效后整體趨向嚴格,一些案件仍然采靈活處理的方法。
一般認為,二戰后的戰爭罪審判庭是國際刑法誕生的起點。③1907年各國將適用于陸戰的戰爭法規和慣例編纂為《海牙第四公約》及其附件章程,但相應義務僅能約束締約國,受到條約效力不及于第三方這一原則的限制,距離真正意義上的國際刑法尚有距離。參見〔德〕格哈德·韋勒:《國際刑法學原理》,王世洲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年,第62-63頁。這一階段的審判缺乏足夠的準備時間,雖然有作為合法性基礎的文件存在,但具體罪名的規定十分簡略。《歐洲國際軍事法庭》和《遠東國際軍事法庭憲章》兩份關鍵文件因其臨時法又疑似事后法的雙重屬性,在規則創制的能力方面先天不足。④《歐洲國際軍事法庭憲章》第1條、《遠東國際軍事法庭憲章》第1條。這一階段國際刑法具體淵源匱乏,若對據以定罪的規則要求過于嚴格,就難以實現審判的目的。如杰克遜(Robert Jackson)法官所言,如因為缺乏實在法規則致使制造戰爭的人金蟬脫殼,是對死者的戲弄和對生者的褻瀆。⑤Robert H.Jackson,The Nuremberg Case(1947),pp.8.靈活處理是沒有選擇的選擇,或說歷史的無奈。二戰后世界整體局勢雖已轉向和平,但成王敗寇的邏輯很難短時間內完全扭轉,⑥參見朱文奇:《東京審判:人類的理性與進步》,《法學家》2015年第6期,第143頁。國際社會整體對合法性原則的重視有限,觀念中“戰勝國對戰敗國的審判”也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合法性原則在審判實踐中的作用。⑦朱文奇:《國際刑事法院和國際刑法的發展》,《政治與法律》2003年第1期,第148-149頁。正因如此,國際刑法此后又休眠半個世紀才真正勃興。
特設法庭仍沒有擺脫臨時屬性,《前南斯拉夫問題國際刑事法庭規約》(簡稱《前南刑庭規約》)和《盧旺達問題國際刑事法庭規約》(簡稱《盧旺達庭規約》)兩份文件仍然是以特定時間、特定地區的審判任務為導向。但這一時期,包括國際人權法和國際人道法在內的國際法諸多規則比之半世紀前都取得突破性發展,國際刑法的淵源已大為豐富。這兩個特設法庭的創始文件只從宏觀層面指向何種規則可以運用,但沒有規范解釋和適用的方法,造成遴選規則的解釋空間仍然較大,合法性原則沒能真正起到約束作用。如《前南刑庭規約》雖已明確該庭的職能為適用既有規則而非創造新規則,即已成為習慣的國際人道法規則才可用,⑧ICTYStatute,Article 1.但推理技巧完全可能牽強地將作為定罪依據的規則論證成習慣。故這一階段仍存在大量類推解釋,擴大定罪淵源的實踐屢見不鮮:福倫德加案(Furundzijia)基于保護人格尊嚴,將強迫進行口交的行為解釋為強奸罪的行為要件;⑨Prosecutor v.Furundzij a,Case No.IT-95-17/1(International Criminal Tribunal f or the Former Yugoslavia Dec.10t h,1998)para 182,183.塞勒比奇案(Celebic'i)將指揮官有渠道能夠獲取信息但在利用渠道獲取信息方面存在疏忽的情形解釋為《前南刑庭規約》第7條第(3)款的“知道或有理由知道”。⑩Prosecutor v.Delalic',Case No.IT-96-21-A,Judgement,?312(Int’l Crim.Trib.f or t he Former Yugoslavia,Feb.20,2001),para 226.這都是非常明顯的類推解釋。
《羅馬規約》的通過和生效是國際法發展的歷史性突破。①參見曾令良:《國際法發展的歷史性突破——〈國際刑事法院規約述評〉》,《中國社會科學》1999年第2期,第141-152頁。這一階段眾多審判機構出現并開展工作,科索沃地區特別法庭、東帝汶混合法庭、塞拉利昂特別法院、柬埔寨法院特別法庭及黎巴嫩問題特別法庭都在規約生效前后相繼創設,國際刑法的活動空間明顯增大,審判實踐愈加豐富,對國際法發展的影響力顯著提升?!兑幖s》第22-24條將合法性原則的幾項核心要素明文寫入,②第22條法無明文規定不為罪下設3款,前兩款分別明確禁止了依據事后法和類推解釋定罪,使得這一階段的審判實踐采用類推解釋的頻率大幅降低。與兩份特設法庭的規約相比,對何種規則可用以定罪的指引更加明確,一定程度上回應了此前特設法庭的一些判決引起的合法性質疑。③William A.Schabas,An Introduction to the International Criminal Court(2017),pp.201.將合法性原則的內容和要求適當澄清,一些靈活處理的方式被明確排除,一定程度上能產生約束審判實踐、收緊定罪淵源的效果。④還有學者據此樂觀地認為規約這一部分內容已從根本上解決了國際刑法的合法性問題。Accountability of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s,International Law Association London Conf erence(March,2000),pp.6.瓦西列維奇(Vasiljevic)案認為共同第3條中存在“針對生命和人身的暴力”的禁止性規定,但未達到追究刑事責任要求的明確程度,不能據此為被告定罪,將法無明文規定不為罪提到前所未有的高度;⑤Prosecutor v.Vasiljevic,Case No.IT-98-32-T,Trial Judgment,(Int ernational Criminal Tribunal f or the Former Yugoslavia Nov.29,2002),para 193-204.考迪克和塞克孜(Kordic&Cerkez)案明確提出“針對平民的不法攻擊”必須包含平民人口的死亡、嚴重身體傷害或其他延伸性損失時,才構成犯罪,將法的確定性確立為“禁止”和“犯罪”的分水嶺。⑥Prosecutor v.Kordic&Cerkez,Case No.IT-94-14/2,Trial Judgment(Int ernational Criminal Tribunal f or the Former Yugoslavia Dec.17,2004),para 55-57.這些都是《規約》帶來的可喜變化。
因國際刑法最初是個“混血兒”,⑦朱丹:《國際刑事法院的司法能動主義:實踐,反思與限制》,《環球法律評論》2020年第1期,第127-141頁。作為其規則淵源來自不同的國際法部門,審判機構需要權衡的價值是多元化的。伴隨國際法的發展,不同目的之間的沖突越來越明顯地暴露,相沖突的目的之間無明確的序列指引,特設法庭便左右為難?!兑幖s》也沒有澄清國際刑法追求的目的之間的先后次序,導致這一困惑繼續存在。
除了和國內刑法類似的報復、威懾、削弱(incapacitation)、復原(rehabilitation)和教育(education)等目的外,國際刑法還承擔著“轉型”職能,包括還國際社會以公道、總結和記錄歷史、進行激烈沖撞之后的社會調和⑧Robert Cryer et al,An Introduction to International Criminal Lawand Procedure(2nd ed.2010),pp.18-26.以及通過傳達國際法治理念間接地促進國內司法系統的審判能力建設的艱巨使命。⑨Antonio Cassese,Ref lections on International Criminal Justice 61Modern Law Review.1(1998),pp.6-7.國際刑法追求的不同目的之間存在激烈的張力,如追究個人刑事責任的需要和實現集體性的歷史記錄之間的沖突,⑩Mirj an Damaska,What is t he Point of International Criminal Justice?83 Chicago-Kent Law Review(2008),pp.329-345.前者要求法律適用的精確性,后者難以回避審判的政治宣誓性甚至一定程度的表演性。?Martti Koskenniemi,Between Impunity and Show Trials,6 Max Planck Yrbk U.N.L.1(2002),pp.2.當沒有明確的指引哪種價值更值得維護時,審判機構面臨極為嚴酷、令人發指的罪行,容易產生憤怒的道德情緒和對受害者的強烈同情。裁量權若過度依賴價值權衡,判決整體上就易于向實質正義傾斜。
《規約》雖對合法性原則加以明確,第22條的措辭未采全盤收緊的策略,而建設性地保留了一定的空間,如最后一款:本條不影響規約以外的國際法將任何行為定性為犯罪。比之《前南刑庭規約》和《盧旺達庭規約》,《規約》在據以定罪的法律淵源的外延上,將向國際法的其他領域尋求淵源作為定罪依據的實踐明文地合法化。國際人道法、國際人權法中的一些條約規則,即使尚未發展成為習慣或一般法律原則,按照《規約》第22條第3款也可以作為定罪的依據。制定者似乎也預見到這可能帶來的影響,于是又設第23條“法無明文者不罰”來與之平衡,這一條則明確刑罰的依據只能是《規約》,即不能包括外來淵源。第22條中將定罪依據的外延放寬的表述一定程度上仍然是對合法性原則的靈活處理,第23條和第22條的關系則體現了通過對刑罰的收緊來平衡定罪中可能出現的放寬這一設想。但《規約》尚無明確的量刑明細或指南,僅有第78條的簡短幾行內容,第1款規定量刑應依據《程序和證據規則》,并考慮犯罪的嚴重程度和被追訴者個人情況等因素。量刑能否平衡定罪對合法性原則的靈活處理,實踐中效果又會如何,很大程度上仍然取決于審判機構。
某種意義上,正因為《規約》的建設性保留,《規約》生效后仍存在沿用類推解釋,擴大淵源的實踐。哈德吉哈桑諾維克等案(Hadzihasanovic et al)將指揮官責任適用于非國際性武裝沖突,并認為可預見性的判斷標準來自常識(sense generally understood),而無須來自特定條文;①Prosecut or v.Hadzihasanovic et al,Case No.IT-01-47,Decision on Interlocutory Appeal Challenging Jurisdiction in Relation t o Command Responsibilit y(Internat ional Criminal Tribunal f or the Former Yugoslavia July 16,2003),para 29-34.賽諾維克等(Sainovic et al)案認識到一個行為駭人聽聞的特征本身不足以充當定罪的習慣法基礎,但仍然可能朝習慣的方向發展。②Prosecutor v.Sanovic et al,Case No.IT-05-87,Decision on Dragolj ub Oj danic’s Motion Challenging Jurisdiction:Joint Criminal Enterprise,(International Criminal Tribunal f or the Former Yugoslavia March 22,2006),para 42.這都是尋求“法外淵源”的表現,靈活處理合法性原則的實際情況沒能完全改變。誠然,特設法庭受其自身先前判決的約束,在具體問題上如有先例很難反其道而行之;如非國際性武裝沖突中指揮官責任的確定,沒有其他被證明更適合的相反淵源,只得沿用此前的類推解釋。這還是特定領域規則發展不充分,淵源不足所致。而依賴主觀惡性定罪的情形可部分歸咎于《規約》在淵源外延上的建設性保留,第22條第3款中的國際法若解釋為包含自然法規則,依賴天然惡性定罪就有章可循?!兑幖s》確實未澄清這一問題,也沒能從根本上矯正國際刑法對合法性原則的靈活處理。
審判機構擴大據以定罪的淵源時,主要訴諸各法域刑法中的近似罪名、國際人道法中的禁止性規定、自然法三個路徑尋求“法外淵源”。這三者均無法自圓其說,對合法性原則的靈活處理面臨困境。
一些國際審判實踐解釋關鍵要件時參考了一些法域刑法的近似罪名,這一處理方式在特設法庭創始文件和規約中均無依據。前南刑庭的創始文件對國內法在審判中的地位和作用有清楚的界定,因國際人道法中發展為習慣的規則對于定罪已較為充分,國內法規則在量刑中可作參考。③U.N.Secretary General,Rep.of the Secretary General pursuant to Paragraph 2 of Security Council Resolution 808,U.N.Doc.S/25704,(May 3,1993),para 36.《規約》第21條第1款第3項也明確世界各法系的國內法規則中成為一般法律原則的內容才可能作為定罪依據,且這一法律淵源是在第1項規定的本規約、《犯罪要件》、《證據和程序規則》、第2項的可予適用的條約及國際法原則和規則都無法適用的情況下才能援引。④見《羅馬規約》第21條適用的法律第(1)款第3項。國內法可能以國家實踐的形式促成習慣的產生,具體表現為國內立法及高層級法院的司法決定有時能作為認定習慣的初步證據,⑤Lotus Case(1927),PCIJ Series ANo.10,para 23,26,28,29.但國內法本身絕非國際法的淵源,⑥Jurisdictional Immunities of the State(Germany v.Italy:Greece intervening),Judgment ICJ Rep.(Feb.3,2012),para 55;Arrest Warrant of 11 April 2000(Democratic Republic of Congo v.Belgium),Judgment ICJ Rep(I)(Feb.14,2002),para 58.且僅與國際社會具備相當關聯性的國內法規則才具備轉化為習慣的潛質。⑦Certain German Interests in Polish Upper Silesia Case(1926),PCIJ Series A,No.7,para 19.國內法中沒有發展為習慣或一般法律原則的部分,不能作為定罪依據。
國內刑法作為主權國家行使公權力的產物,其在實踐中的適用也受到嚴格的屬地限制,很難發展至習慣和一般法律原則要求的世界各國的法律確信和一致的國家實踐這一標準。除海盜罪之外,滅絕種族罪等罪行嚴重程度令人發指,受到國際社會的普遍關注,但在普遍管轄的問題上仍然長期擱置、莫衷一是,就深刻地反映了這一問題的復雜程度。有關國際性武裝沖突的各類條約中“或引渡或起訴”(Extradite or prosecute)條款大量存在,然而這不能作為可對戰爭罪進行普遍管轄的證據,因為引渡還是起訴只是對行使管轄權的形式的要求,而非對管轄權本身的要求。⑧Sienho Yee,Universal Jurisdiction:Concept,Logic and Reality,10 Chin.J.Int’l L.503,530(2011),pp.511;also AUEUExpert Report,http://ec.europa.eu/development/icenter/repository/troika_ua_ue_rapport_competence_universelle_EN.pdf),para 11.且引渡問題上各國長期依賴雙邊實踐,缺乏通行規定,也反映了不同法域實體罪名差異較大,難以達成共識;①Zdzielaw Galicki,Prelim.Rep.on the Obligation to Extradite or Prosecute(Aut Dedere Aut Judicare),UNDoc.A/CN.4/571(2006),pp.35.能夠達成共識的雙重可訴原則更是從側面驗證了這一差異。②Alun Jones&Anand Doobay,Jones and Doobay on Extradition and Mutual Assistance(3rd,ed.2005),pp.35.Neil Boist er,The Trend to“Universal Extradition”over Subsidiary Universal Jurisdiction in the Suppression of Transnational Crime,ACTA Jur.(2003),pp.287,296,297.定罪規則很難跨越法域限制,既不能從一個法域跨到另一個法域,也不能當然地從國內刑法跨越到國際刑法中,這是“法無明文規定不為罪”的要求。
國際人道法對“嚴重違反”(grave breach)的強調具備較強的政治宣誓性,在特定的歷史時期發揮了指引各國的國內立法將該類行為入罪的作用,但這種指引不等于為該行為構成犯罪提供法律依據,不能將二者混為一談。③Marko D.Oberg,The Absorption of Grave Breaches into War Crime Law,International Review Red Cross(March 31,2009),pp.165.合法性原則區分罪與非罪的同時,也區分禁止和犯罪。④Antonio Cassese et al,Internat ional Criminal Law,Cases and Comment ary(2011),pp.117.日內瓦四公約中未出現明確的罪行字樣,第四公約中被認為是強行法的有關酷刑(torture)的規則仍用禁止性規定表達。⑤Convention No.4 Relative to the Protection of Civilian Persons in Time of War art.148,Aug.12,1949,6 UST 3516,75 UNTS 287,art.33.共同第3條中“沖突之各方應進而努力,以特別協定之方式,使本公約之其他規定得全部或部分發生效力”,⑥Common Article 3,https://www.icrc.org/zh/document/geneva-conventions-1949-additional-protocols.2020年11月9日最后訪問。也未提及一旦違背需要承擔何種法律后果?!斗乐辜皯椭螠缃^種族罪公約》則明確地將滅絕種族直接表達為國際法中的一項罪行,⑦Genocide Convention,Preamble art.1.足見禁止和犯罪的巨大差異。
《規約》第21條第1款第2項中提到了視情況可予適用的條約和國際法原則和規則,包括武裝沖突國際法規確立的原則(the principles established in law of armed conflicts)。其中,可適用的法是否包括國際人道法本身,即未形成一般原則的內容能否作為定罪依據,《規約》并未明確。結合本條第3款的語境,可作為定罪依據的國際法的外延整體擴大,“法外淵源”都存在可適用的理論可能性,一些重要的條約規則如將一個行為規定為犯罪,理論上應可適用。但禁止性規定多用語含混,如用作定罪的依據,在實踐中可能存在可行性困境。日內瓦第四公約第27條第2款提到,“婦女應受特別保護以免其榮譽受辱,尤須防止強奸、強迫為娼或任何形式的非禮之侵犯,”⑧Fourth Geneva Convention,art.27(2),175.這將國內刑法中侵犯女性人身的多種行為一并進行概括性規定,難以明確構成某項犯罪的具體要件。⑨The Hon David Hunt AOQC,Foreword to Int ernational Crimes and the Ad Hoc Tribunals(Guenael Matt aux ed.,2005),xi,xii.
國際刑法與國際人道法聯系緊密,但后者本來的約束對象是國家而非個人,⑩Id,xi.其中的禁止性規定發展而來的國家責任究其本質是民事責任,國家無法充當承受刑罰的客體,也不會因沒能履行國際義務被貼上刑事犯罪的標簽。?Marko Milanovic,State Responsibility f or Genocide,17 Euro.J.Int’l L.553,604(2006),pp.562.而前者追究個人的刑事責任,即使后者的禁止性規定已發展為可作為定罪依據的規則或原則,也需警惕個人責任與國家責任的差異,?See Andre Nollkaemper,Stat e Responsibilit y f or International Crimes:AReviewof Principles of Reparation,in Essays in Honor of Prof essor Kalliopi Kouf a(Aristotle Constantinides&Nikos Zaikos eds.,2009).二者在責任性質、界定標準上均有不同,這也為國際法院在波黑滅種案中所承認。?Application of the Convention on the Prevention and Punishment of the Crime of Genocide(Bosnia and Herzegovina v.Serbia and Montenegro),Judgment,I.C.J.Rep.(Feb.26,2007),para 173.
訴諸自然法原則是靈活處理合法性原則的另一表現形式,其邏輯是:一些行為天生具備強烈的惡性,不需要實在法規則另行明確,也可定罪。①Gabriel Hallevy,AModern Treatise on the Principle of Legality in Criminal Law(2010),pp.23.自然法是否是國際刑法的一部分,能否用作定罪依據這一問題,是自然法能否成為國際法淵源這一問題在部門法中的具體化,在二戰后的戰爭罪審判中就已浮出水面。審判機構在嚴格恪守合法性原則和靈活處理之間的抉擇,某種意義上也是在實在法和自然法之間的抉擇。②Noora J.Arajarvi,Between Lex Lata and Lex Ferenda?Customary International(Criminal)Law and Principle of Legality,15 Tilburg Law Review,Journal of Internat ional and European Law(2001),pp.163.如克斯肯尼米(Martti Koskenniemi)所言,國際法的規范性使之區分于國家行為、國家意志或國家利益,國際法的具體性又使之不同于自然法的道德原則。③David Kennedy,The Last Treatise:Proj ect and Person,Ref lections on Martti Koskenniemi’s From Apology to Utopia,7 German Law Journal(2006),pp.987.每當國際法試圖同時滿足兩者,都會陷入兩難的窘境,其規范性必須來自高于國家層面的原則,其效力又嚴重依賴主權國家。為緩和這一張力,審判機構的一些實踐有聲東擊西之勢,結合實在法的“表”和自然法的“里”,試圖以實在法的語言詮釋自然法的價值。如此,定罪的真實判斷標準是一個行為挑戰人類尊嚴的嚴峻程度,越是面對罪惡滔天的行為,法官越傾向于將其解釋為不僅違背道德原則,還違背作為實在法的習慣。④Theodor Meron,The Geneva Conventions as Customary Law,81 America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Law,348,361(1987),pp.361.依賴天然惡性定罪的賽諾維克案便是在實在法與自然法之間架橋。
架橋的邏輯有其合理性,但很難發展為通行實踐。一個行為既要具備強烈的自然法色彩,令人發指,又要在習慣中能找到一些痕跡,才具備架橋的理論可能性,這樣的情形并不多見。且自然法原則本身也具有模糊性,當被追訴者的權利保障也具備自然法基礎時,定罪需權衡的多項原則之間也可能存在沖突,不利于審判的可預見性。克萊爾認為這種處理是制造符合合法性原則的表象,掩蓋缺乏實在法依據的本質,且欲蓋彌彰。⑤Robert Cryer,The Philosophy of Int ernational Criminal Law,in Research Handbook on the Theory and History of International Law(Alexander Orakhelashvili ed,2011),pp.250.哈特認為任何自然法導向的解釋都難免“打著正義的旗號和稀泥”,每次訴諸自然法依據都是在合法性原則和特定的道德觀念之間妥協。⑥See Herbert L.A.Hart,Formalism and Rule-Skepticism,in the Concept of Law(3rd,ed.2012).更為棘手的是,一旦將自然法原則納入考慮,可進可退的含混情形的判斷更依賴法官的道德評價和價值標準,⑦Jared Wessel,Judicial Policy-making at the International Criminal Court:An Institutional Guide to Analyzing,44 Colombia Journal of Transnational Law(2006),pp.385.司法裁量權將進一步擴大。
總之,訴諸國內法或國內法院的判例中的近似罪名、國際人道法中的禁止性規定、自然法中的天然惡性,這三個尋求“法外淵源”的路徑均存在難以解釋的邏輯困境。對合法性原則的靈活處理問題重重,需要另尋路徑突破。
本文認為,針對合法性原則在實踐中被靈活處理的主要原因,當務之急應從規范審判機構可能訴諸的淵源、明確國際刑法的不同目的出現沖突時的位階次序、出臺具體的量刑指南三個維度,構建合法性原則的嚴格標準體系。
靈活處理合法性原則的三個常見路徑均是在尋求“法外淵源”作為定罪依據,唯有針對可能擴張的淵源進行規范和限制,才能釜底抽薪。
《規約》第22條的規定使得后續實踐對合法性原則的把控整體收緊,第25條對個人責任與國際法中其他責任形式的關系作出說明,第28條一定程度上使指揮官責任得以澄清?!兑幖s》還通過專門的《犯罪要件》將罪名具體化為90余種,⑧Elements of Crimes,U.N.Doc.PCNICC/2000/1/Add.2(2000).對多類犯罪采列舉并保留兜底條款的規范形式,⑨《規約》中諸多條文都保留了兜底字樣,如arts 7(1)(g),8(b)(xxii),8(e)(vi),在具體行為后均有“any other f orm of sexual violence of comparable gravity”的表述。對同類犯罪的不同具體行為也提供了不同的要件明細。《犯罪要件》目前對定罪僅具輔助作用,⑩見《羅馬規約》第九條犯罪要件。但審判機構如能嚴格遵循其標準,公然違背合法性原則的風險已大為降低。《規約》第21條第3款為定罪依據的潛在擴張保留了一定空間,因此在解釋含混情形時應格外謹慎,面對“法外淵源”更應謹慎。國內法中已成為習慣和一般法律原則,且具備充分證據的內容才能作為定罪依據,如僅有成為習慣的傾向或初步證據,則尚不充分。
有關國際人道法淵源的爭議主要集中在既沒有成為習慣或一般法律原則,也沒有直接將一類行為表達為犯罪的禁止性規定。成為習慣或原則的內容用作定罪依據近乎已無爭議,沒有發展為習慣或原則,但將一類行為明確表達為犯罪的內容依第21條第3款也可能作為定罪依據。與國內法不同的是,國際人道法規則具備發展為習慣的強大潛質。國際刑事審判機構的創設和以國際人道法為依據開展工作賦予這些規則以“爪牙”,國際人道法規則發展為國際刑法淵源的過程正是其政治宣誓性逐漸產生國際法效力的過程。共同第3條和附加議定書2成為戰爭罪的定罪依據,與盧旺達庭規約明確對違背二者行為的管轄權密不可分;①Sandesh Sivakumaran,The Law of Non-International Armed Conf lict(2012),pp.475.有關非國際武裝沖突的規則能成為追究個人責任依據,前南刑庭的審判實踐也發揮了重要作用。②Theodor Meron,War Crimes in Yugoslavia and the Development of International Law,88 AME.J.Int’l L.1,78,87(1994),pp.80.針對《規約》第8條的修正案將使用國際人道法所禁止的一些武器界定為犯罪,③Amendment to the Rome Statute of International Criminal Court:Adoption of Amendment to art 8(Kampala,June 10,2010),Depositary Not if ication C.N.533 2010.Treaties-6,at ht tps://treaties.un.org/doc/publication/cn/2010/cn.533.2010-eng.pdf.2019年5月9日最后訪問。正是以更新規則的方式在禁止和犯罪之間架橋。故參酌具體規則的背景,如其他國際部門法中存在內容與之密切的規則,一些時候可通過解釋或合理地交叉援引適當填補鴻溝。但一項罪名如來自不同部門法的交叉引用,必然影響其可預見性,因此拿捏尺度需謹慎。
有關自然法原則能否充當淵源的爭議,關鍵在于第21條第3款規定的國際法能否將其涵蓋。自然法原則在實質正義方面具備天然的道德優勢,符合自然法原則的判決易于在國際社會獲得認可。但自然法原則的判斷和適用受法官的道德標準的影響較大,對其過度依賴易造成司法權的進一步擴張,甚至喧賓奪主地替代實在法規則。自然法在當下已呈現出鮮明的實在化傾向,許多國際部門法中包含傳統意義上的自然法內容。自然法中已發展得較為充分具體、接近實在法程度的原則,具備國際法淵源特征的,可考慮作為定罪依據;尚未實在化,過度抽象的原則性內容不能作為定罪依據。
國際法委員會在規約標準形成中發揮了重要作用,④國際法委員會在規約的起草中扮演重要角色。受1989年12月聯合國禁止販賣毒品的特別會議上特立尼達和多巴哥的建議啟發,聯大通過第44/160號決議邀請國際法委員會重啟國際法委員會的設立問題,1992年11月又通過第47/33號決議賦予規約草案在各項工作安排中的優先地位。緊隨其后的兩年,國際法委員會兩次向聯大提交了草案,主要規范國際刑事法院的組織和程序問題,國際罪行和一般法律原則主要規定在《危害人類和平與安全治罪法》草案中,而這一草案也是國際法委員會于1996年通過的。在這一問題上仍大有可為,在澄清國內法、國際人道法中的禁止性規定、自然法原則這三個路徑基礎上,如能對《犯罪要件》的國際法地位進行專門研究,為規范和限制淵源提供充分的依據,更有利于最大程度上收縮“法外淵源”,構建嚴格標準體系。
國際刑法承擔的使命比國內刑法更復雜,其追求的國際法治價值和政治價值存在固有的沖突,只有明確針對這一沖突的權衡依據,才能根治這一癥結。
國際刑法的淵源存在于諸多國際部門法中,國際人權法中強調保障人權的內容和國際人道法中發展為習慣或原則的禁止性規定都是國際刑法的重要組成部分。⑤Kevin J.Heller,The Shadow Side of Complementarity:The Ef f ect of Article 17 of the Rome Statute on National Due Process,Criminal Law Forum,17(2006),pp.258.當審判機構意識到據以定罪的規則來自這兩者時,很容易將懲罰國際犯罪的價值解釋為保障被害人權利的一種救濟途徑。⑥朱丹:《國際刑事法院的司法能動主義:實踐,反思與限制》,《環球法律評論》2020年第1期,第136頁。這一目的解釋方法源自《維也納條約法公約》(簡稱《條約法公約》)的第31條和32條,在條約解釋中影響深遠,在國際人權訴訟中尤為常用。審判機構在解釋和適用國際刑法規則時,定罪中的推理過程難免受其影響。然而,刑法追究個人責任要求采嚴格解釋方法,二者存在沖突。在《規約》生效前,這一問題沒有明確的位階可供參考,沖突時的先后順序完全取決于司法裁量。特設法庭對合法性原則靈活處理的實踐背后,是兩種解釋方法的博弈中目的解釋占了上風。
規約生效后,這一問題在理論上已經解決。《規約》文本雖未明確國際刑法的不同目的出現沖突時何者優先,但第22條第2款明確了嚴格解釋的方法。如果其他解釋方法導致的結論與之沖突,根據《規約》的字面意思,嚴格解釋理應優先。然而《規約》后實踐中,《規約》的意思似乎沒能得到嚴格遵守。魯班加(Prosecutor v.Lubanga Dyilo)案中常設法院仍然采納目的解釋,認為產生被判無罪的風險違反規約打擊犯罪之目的,使為惡之人逍遙法外,①Prosecutor v.Lubanga Dyilo,Decision giving notice to the parties and participants that the legal characterization of the f acts may be subject to change in accordance wit h Regulation 55(2)of t he Regulations of the Court,Case No.ICC-01/04-01/07,OA 8,July 14,2009,para 77.并據此為被告定罪。
國際法委員會如能繼續發揮作用,結合《條約法公約》中已發展為習慣的內容,起草較為細致的解釋方法,使《規約》已經確立的嚴格解釋方法更為明確,在實踐中能夠得到嚴格遵循。這對于妥善處理國際刑法不同目的之間的沖突,解決靈活處理合法性原則的癥結至關重要。
刑罰權的執行對一個嚴格標準體系不可偏廢,如能出具一套較為清晰具體的量刑指南,合法性原則的嚴格標準體系將更容易落實。
在規范淵源且以適當的解釋方法明確不同目的之位階后,若仍然可能偏離合法性原則,可在量刑階段設置一定的緩沖空間。前南刑庭、盧旺達庭的量刑實踐均參照了相關國內法的規定,②ICTYStatute art.24,提到“the general practice regarding prison sentences in the courts of the f ormer Yugoslavia”可作為量刑基準參考;ICTRStatute art.23,提及審判庭“shall have recourse to the general practice regarding prison sentences in the courts of Rwanda.”行為人對于其國籍國刑法相關罪行的量刑有一定的心理準備,能在一定程度上降低定罪中偏離合法性原則帶來的負面影響。③Van Schaack,Crimen Sine Lege:Judicial Making at the Intersection of Law and Morals,97 Geo.L.J(2008),pp.188.但量刑如長期缺乏明確的實在法依據,可預見性會遭受質疑,④Mark B.Harmon&Fergal Gaynor,Ordinary Sentences f or Extraordinary Crimes,5 International Criminal Justice(2007),pp.683.審判機構司法裁量權過大,也易造成類似案件的量刑邏輯差異較大的局面。⑤See Barbara Hola,Sentencing of International Crimes at the ICTYand ICTR:Consistency of Sentencing Case Law 4,Amsterdam Law Forum3(2012).《規約》雖明確了“法無明文規定不處罰”,卻未提供清晰的量刑方法,尚不足以保證刑罰權不被武斷地濫用。⑥Jerome Hall,Nulla Poena Sine Lege,47 Yale Law Review(1937),pp.165.國際刑法中有關刑罰權執行的規則更不成熟,⑦Shahram Dana,Beyond Retroactivity to Realizing Justice:A Theory on the Principle of Legality in International Criminal Law 99,Journal of Law and Criminology(2009),pp.857.這亦禍亦福,對發展不成熟的規則革新的阻力也相對較小。
通過量刑平衡定罪中對合法性原則的可能偏離,實踐中是否具有可行性?質疑的主要理由有二:其一,審判機構在面對同一被告時,為其行為定罪和量刑的法官在大多情況下是同一批人,如定罪過程中出現對合法性原則的背離,他們難以察覺。其二,定罪偏離合法性原則,可能導致罪名較重,也可能導致錯誤,即給無罪的人定罪;對后者量刑似乎無能為力,對于前者量刑該從輕還是減輕,依照何種標準,亦不得而知。如能引入交叉量刑機制,讓刑罰在執行前經過中立的審查,則能一定程度上避開先入為主對量刑帶來的影響,對尊重和保障人權具有重要的程序意義。對于偏離導致定罪較重的情形,可依《規約》,參考國內法量刑標準選擇從輕或減輕,一些法域推崇的“從舊兼從輕原則”可適時援用。但無論如何,從輕或減輕量刑均無從解決定罪中出現的錯誤,給無罪的人定罪的情形不可能通過量刑平衡來解決。⑧Tobias Thienel,the Admissibility of Evidence Obtained by Torture under International Law,27 Europea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Law(2016),pp.349.對此,可適時考慮引入一些法域的“訴訟擱置”(stay of proceedings)程序,在無法保證公正審判時有效阻斷刑罰權的執行。⑨在英格蘭和威爾士法院這一救濟較為完備。R.v.Looseley,At torney General’s Ref erence(No.2 of 2000),[2002]1 Cr.Ap.R.29(HL);Rv.Mullen[1999]2 Cr.App.R.143(HC(QB));Rv.Horsef erry Road Magistrates’Court;Ex parte Bennett[1993]3 All E.R.138(HL).盡管常設法院曾明確拒絕這一救濟,⑩Prosecutor v.Lubanga Dyilo,Case No.ICC-01/04-01/06,Trial Judgment(March 14t h,2012),para 195.但缺乏這一屏障,量刑對于彌補定罪中對合法性原則的偏離,能夠發揮的作用將大打折扣。
凡塞克曾很樂觀地提出,合法性原則引起的任何問題都能在量刑中平衡,以國內刑法的量刑為參考,可在刑罰權的執行這一步實現公平公正。①Van Schaack,Crimen Sine Lege:Judicial Making at the Intersection of Law and Morals,97 Geo.L.J(2008),pp.124.這顯然放大了量刑的功效,以量刑緩沖定罪中造成的對合法性原則的偏離,不能解決核心問題。合法性原則的重點仍應在定罪階段,量刑階段的修補是在基本權利已經遭受侵害時的救濟形式,對這一階段應予重視,但不宜過分夸張。國際刑法中的量刑絕非萬能,一些行為僅具有抽象的危險,這是否能直接與法定刑對應,本身也是一個合法性問題,審判機構的實踐一直沒能直面這一問題。量刑指南必然需要較高的政治和外交成本,也需要國際法委員會的進一步推動。
《羅馬規約》是當下國際刑法各類規則的黃金標準,其對于合法性原則的校正對國際刑法的發展影響極為深遠。各類國際審判機構的實踐在合法性原則上整體收緊,很大程度上得益于《規約》的及時澄清。嚴格還是靈活,是一個價值判斷的問題。我們在構建嚴格標準體系、捍衛合法性原則在保障人權、謹防司法權過分擴展帶來的問題的同時,實質正義同樣不容忽視,如怙惡不悛的被追訴者因合法性原則的門檻過高而逍遙法外,也無從實現國際刑法懲罰國際犯罪的使命。
本文回顧并反思審判機構靈活處理的實踐,從淵源、解釋方法、量刑指南三個維度重構一個較嚴格(比照國內刑法仍然適度寬松)的合法性原則標準體系,希望在對實在法的執著和身陷困境的靈活處理之間尋求一個健康的、可預見的中間地帶,為解決不同目的與價值的沖撞提供新思路。在此基礎上,引導國際刑法援其初心,為推動其未來實踐向更符合其目的和使命的方向發展盡些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