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佳
董其昌先生是個怪人。
有一年他路過蘇州,受朋友之邀,去城西三十里外的天池山踏青。眾人焚香烹茗,飲酒賦詩,不亦樂乎。正談笑間,董先生突然不說話了,手持酒杯一動不動,目光呆滯。
大家正要問他,他卻猛然站起,指著遠處的蓮花峰,大叫一聲,邊叫邊跑。同席者驚問,先生莫非醉了?只見董先生仰天大笑:“今日得遇吾師耳!”眾人更奇怪了,哪里來的什么老師?連忙拉董先生坐回來,灌下一大杯茶。董仍然喃喃自語:“黃公,黃公!”

原來,數年之前,董其昌看過元代畫家黃公望的《天池石壁圖》,所繪正是蘇州天池山。當時董其昌只覺筆意粗率,無甚新奇。此番親身登臨,目睹山色,石壁層疊,松林如濤,忽憶此畫,方悟是神來之筆,須大手筆粗率瀟灑,才可勾勒出此間山水味道。
而這位黃公望也很奇怪。作為畫壇“元四家”之首,他50歲之前的人生,卻與繪畫之事無涉。
黃公望,原名陸堅,生于南宋咸淳五年(1269年),幼有神童之譽。十歲而宋亡,家族離散,無以自存,險成餓殍。流亡至永嘉府,有一位九十歲的黃老先生,見此童甚奇之,說:“吾望子久矣!”將其領回家中,作為養子。于是改姓黃,名公望,字子久。公望在山間度過了平靜的少年時光,侍奉老先生起居,讀書習字,汲水砍柴,種田牧羊,與山間飛鳥走獸遨游。直到老先生仙去,公望才離開山林,走入城市,謀求生計。
元初廢除科舉,書生大多飄零江湖。公望亦不例外,不到二十歲即走街串巷,替人抄書寫信,以謀稻粱。謀生之余,他喜歡臨摹漢魏碑帖,日夜不輟,漸有風骨。轉眼已到而立之年,偶然被一位縣令賞識,招到縣衙里做了書吏。
然而數年之后,其人生軌跡又發生改變。他因故被牽連入獄,險些喪命,直到47歲才被釋放。靠街頭占卜為生,又因偶然的機緣加入全真教,成為丘處機弟子李志常的再傳弟子,還和張三豐結為好友。
好吧,這就是黃公望的前半生,未曾以畫家面目示人。后來在浪跡江湖、周游山水的旅程中,他看著那些山水,忽然心境澄明,仿佛回到了童年,那段平靜的隱居時光,似乎忘卻了半世憂患,摒除了平生雜念。
正如南朝宗炳的《畫山水序》所言:“余眷戀廬、衡,契闊荊、巫,不知老之將至。愧不能凝氣怡身,傷跕石門之流,于是畫象布色,構茲云嶺。”這段話也許用在公望身上最為合適,在年過半百之后,他才拿起畫筆,開始畫山水。富春江北有一座大嶺山,那是黃公望晚年隱居的地方。那時他每日漫步江畔,行走山間,背囊里裝著畫具,每見奇景,便形諸筆墨。
黃公望一生心血之作是長卷《富春山居圖》,動筆時已79歲,斷斷續續畫了7年,幾易其稿,臨終之前方才完成。展卷視之,山色蒼蒼,江水茫茫,意境空寂,風骨高遠,成為中國山水畫的頂峰之作。
很多年后,董其昌在蘇州天池山,感悟到了黃公望,將其視為精神上的老師,開始尋找公望的作品。一次在客舟之中,他偶然看到《富春山居圖》,感慨道:“天真爛漫,復極精能,展之得三丈許,應接不暇,是子久生平最得意筆。”
其實,“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故紙劫余,滄海桑田。黃公望,這只亂世之中的孤鴻,身影一閃,未及回眸,早已翩然飛過萬水千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