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精選了25首毛澤東詩詞代表作,基本涵蓋了毛澤東各個時期的作品。以近現代中國百年的社會變遷及共產黨的奮斗史為背景,結合詩詞創作時的歷史背景與毛澤東的自身經歷,深入剖析毛澤東其人其詩其思想,以作家本位的角度對毛澤東詩詞的創作特點與價值進行賞鑒,同時穿插了豐富的詩詞常識、古今詩作。
毛澤東曾在1965年7月21日致陳毅的信中表明:“我偶爾寫過幾首七律,沒有一首是我自己滿意的。”這不是偉大的謙虛,而是毛澤東以跨越千年的目光對自己詩詞創作的要求。若純粹就藝術成就而論,毛澤東的《七律·長征》也許不如他的兩首《沁園春》和《憶秦娥·婁山關》等著名詞篇,因為相對于他奔放不羈的性格特點來說,律詩的工整對仗和音韻的平仄和諧恐怕會對他造成一定的束縛。但是,由于《七律·長征》及時而真切地描繪了中國工農紅軍二萬五千里長征這一史詩性事件,它本身也就當之無愧地成為史詩。
首聯:“紅軍不怕遠征難,萬水千山只等閑。”極其典型地體現了毛澤東的豪邁大氣和樂觀主義,把“遠征難”和“只等閑”這一組悖論平實而又神奇地組合在一起,給全詩定了一個鮮明的輕松基調,然后漸次展開,說的都是如何一個“等閑”法。
頷聯:“五嶺逶迤騰細浪,烏蒙磅礴走泥丸。”顯示了詩人納天入懷的氣度與胸襟。“五嶺”就是南嶺,是自東至西橫亙江西、廣東、湖南、廣西的一系列山脈,最知名的有大庾嶺、騎田嶺、萌渚嶺、都龐嶺和越城嶺,故謂“五嶺”。烏蒙山自云南祿勸縣起,東北走入貴州,至湖南止,稱烏蒙山脈。這一聯說的是五嶺緊密相連的山嶺就像翻滾的小波浪一樣,而烏蒙山山脈磅礴的山體就猶如“阪上走丸也”。總之,不管群山逶迤是多么崔嵬險峻,都被毛澤東“等閑”藐之。以小喻大,化巨為渺,因此也成為本詩的一個重要修辭手法。
頸聯:“金沙水拍云崖暖,大渡橋橫鐵索寒。”金沙江在長江的上游,因高山形成落差,浪高水急,波濤洶涌。紅軍過金沙江的時間是1935年的5月,此時天氣已然頗為炎熱,諸葛亮《出師表》里“故五月渡瀘,深入不毛”的瀘水就是后來的金沙江,同樣是5月,只不過一個是農歷,一個是陽歷,時間上相差不過個把月。《三國演義》里說蜀軍渡瀘水時由于水中瘴氣,兵士紛紛中毒,損失不小,最后由當地老農指點,知道了趁深夜水冷、毒氣未發時泅渡才能安全。紅軍有沒有遇到諸葛亮當年的問題?當時的天氣已經炎熱異常卻是不假,據化名為“廉臣”的陳云同志在《隨軍西行見聞錄》中回憶:“愈下山,愈覺熱。一到江邊,天氣更熱,紅軍士兵莫不痛飲冷水……”當時火辣辣的熱,所以“水拍云崖”才會給毛澤東以“暖”的感覺。化酷熱為溫暖也是等閑視之吧。紅軍過大渡河是在1935年的五六月間。據《四川通志》載,大渡橋,清康熙四十四年(1705年)建。“東西長三十一丈,寬九尺,施索九條,覆板其上,欄柱皆熔鐵為之。”1863年,太平天國翼王石達開被清軍逼到這里,無法過河,走投無路,最后想用自己的人頭來換取全軍將士的性命,結果清軍背信棄義,石達開手下將士被全部殺害。蔣介石夢寐以求地想在石達開走麥城的地方,將朱、毛變成“石達開第二”。川軍瀘定守軍早早撤光了鐵索上的橋板,河上只有赤裸的搖晃的鐵索令人眼暈膽寒。可紅一軍團第二師第四團22名勇士組成的敢死隊,冒著對岸的強大火力攀緣鐵索,在我方火力支持下邊鋪橋板邊匍匐前進,最終,“飛奪瀘定橋”成為中國革命史乃至人類戰爭史上的奇跡。但毛澤東只用一個“寒”字以蔽之。是手觸鐵索之寒?還是令觀者心寒?抑或讓敵軍膽寒?甚至連今人聞之都不免吁寒氣,冒冷汗!
而且,按照七律頷聯、頸聯嚴格對仗的要求,此二聯也是好聯。首先都是將龐然大物宏觀藐之(“騰細浪”“走泥丸”),意象出奇;然后更難能可貴的是,將萬水千山的代表性地名(五嶺、烏蒙)與向死而生的絕險之戰(搶渡金沙江、飛奪瀘定橋)自然串聯起來,就成了妙聯佳對。
尾聯:“更喜岷山千里雪,三軍過后盡開顏。”描繪的本是可能成為壓垮紅軍的最后一根稻草的雪山大翻越,可詩人筆下的情緒卻是“更喜”,卻是“盡開顏”,堪比杜甫的“漫卷詩書喜欲狂”“青春作伴好還鄉”。確實可有一比,正如毛澤東1958年給《憶秦娥·婁山關》作注時所言:“萬里長征,千回百折,順利少于困難不知有多少倍,心情是沉郁的。過了岷山,豁然開朗,轉化到了反面,柳暗花明又一村了。”此時怎能不喜?詩人已經完全忽略或者超越了忍饑挨餓、沖風冒雪的艱辛,胸中噴薄而出的只是苦盡甘來的豪邁與樂觀。那么,長征到底是什么?在中國老一輩軍旅作家魏巍筆下,是“地球的紅飄帶”;在美國作家埃德加·斯諾的筆下,是“悲壯的史詩”;在美國記者哈里森·索爾茲伯里的筆下,是“前所未聞的故事”;在20世紀末世界史學家眼中,是千年以來影響人類的十大事件之一。而在此詩創作兩個月之后,毛澤東在《論反對日本帝國主義的策略》一文中,更加理性而不失詩意、更加嚴謹而同樣豪邁地總結道:
“長征是歷史紀錄上的第一次,長征是宣言書,長征是宣傳隊,長征是播種機。自從盤古開天地,三皇五帝到于今,歷史上曾經有過我們這樣的長征嗎?十二個月光陰中間,天上每日幾十架飛機偵察轟炸,地下幾十萬大軍圍追堵截,路上遇著了說不盡的艱難險阻,我們卻開動了每人的兩只腳,長驅二萬余里,縱橫十一個省。請問歷史上曾有過我們這樣的長征嗎?沒有,從來沒有的。長征又是宣言書。它向全世界宣告,紅軍是英雄好漢,帝國主義者和他們的走狗蔣介石等輩則是完全無用的。長征宣告了帝國主義和蔣介石圍追堵截的破產。長征又是宣傳隊。它向十一個省內大約兩萬萬人民宣布,只有紅軍的道路,才是解放他們的道路。不因此一舉,那么廣大的民眾怎會如此迅速地知道世界上還有紅軍這樣一篇大道理呢?長征又是播種機。它散布了許多種子在十一個省內,發芽、長葉、開花、結果,將來是會有收獲的。總而言之,長征是以我們勝利、敵人失敗的結果而告結束。”
腳下千秋史,馬上一首詩。長征,雖然僅僅歷時一年,行程二萬五千里,但她所記錄和包含的人類精神和挑戰極限的能量,卻有著中國乃至世界歷史上罕見的凝重、深邃和遼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