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柏顏
不止曾經,不止是關心。只是——太年輕的心,承載不了過于沉重的感情。
高三夏天,某個尋常日后。林宇剛帶上耳機,就看見班主任春風滿面地走進來,身后跟著一個眉目淺淡的女孩。
“上課之前,先介紹一位新同學,方鱈。”女孩就這樣被安排在離他不遠的座位上,安靜得就像不存在。
林宇回憶起來,只記得很長時間里,方鱈都是一副自帶玻璃罩的模樣。獨來獨往,很少跟人說話交談。課間除了刷堆積如山的試卷試題,就是偶爾會去站5 樓轉角走廊,看上一小會的天空。
他以為自己不會跟她有任何交集,直到有一次,方鱈無意間惹了麻煩。
那天剛上完化學課,大家陸續從實驗室回到教室。方鱈抱著一大摞練習冊,經過肖靜靜身邊,不小心踩在她正要伸手去撿的手持小風扇上。
方鱈自己也差點摔倒,練習冊散落一地。就在她正要開口道歉之前,肖靜靜尖銳的嗓音先叫了起來。“方鱈,你故意的是不是。”
四周的目光都聚集過來,方鱈越發無所適從,她緊張地擺擺手,“我不是故意的。”
“還說不是故意的,這么大一風扇都沒看見,你是瞎嗎?”肖靜靜狠狠把已經斷裂的風扇往桌上一砸。
方鱈小聲說,“多少錢?我賠給你吧。”
肖靜靜哼了一聲,“也不貴,就500 塊。拿來吧。”她奚落地朝方鱈伸出手。
“這么貴?”方鱈目光輕輕掃過那個印著helloKitty圖案的塑料小風扇,輕咬了一下嘴唇。
肖靜靜不緊不慢地笑,“你后爸不是有錢得很嗎,怎么,弄壞同學的東西還不想賠?”
“后爸”兩個字剛剛入耳,方鱈就像被針扎了一下,臉色瞬間煞白。
兩天前的隨堂測驗,方鱈考了第一。狠狠壓過原本數一數二的肖靜靜一頭,她正在氣頭上,當然不肯輕易放過她。再加上肖靜靜成績好,又是班長,站在她這邊的同學也都七嘴八舌地幫她說話。
就在方鱈一籌莫展的時候,把頭蒙在校服外套下面睡了整整一節化學課的林宇,十分不耐煩地把衣服扯下來,大吼了一句,“吵死人!”
他徑自走到肖靜靜面前,一字一頓道,“肖靜靜,別說你這個風扇不是正版,就算是,也要不了500 塊錢。我合理懷疑,你是來碰瓷的吧?”
三言兩語氣得肖靜靜無語凝噎,還沒等她說話,林宇已經把自己那把擺在她面前,“不就是個小風扇嗎,這個給你,別吵小爺我補覺。”
處理完噪音,林宇又癱倒在座位上,把頭深深埋進校服里。好像什么事都沒發生。肖靜靜有點小得意地拿起電風扇,小聲地沖方鱈說了聲,算你運氣好。大家也就散了。
一直到放學后,林宇塞著耳機,騎了好長一段距離,才終于聽見身后有人喊自己的名字。他一回頭就看見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方鱈,看見他回頭的瞬間,眼睛都亮了。
“我就是,想跟你說一聲,謝謝。”16 歲的方鱈,就像是檸檬汽水里的透明冰塊。林宇不知道為什么,再次見到她,總會不自覺泛起酸楚。
林宇想不出來,方鱈究竟是在哪一刻喜歡上自己。
是他幫她賠償了肖靜靜一把風扇,是他肯答應幫她補習物理。是哪個結伴回家的夜晚,過馬路把她護在身側。
還是軍訓最后一天,他們意外在校門口相逢,方鱈掏出手機問他,為什么我給你發消息,從來不回。
是的,林宇很早就知道,她跟自己填了相同的志愿。放榜那天,他和方鱈的名字同時出現在A 大的錄取網站上。可是他想,A 這么大,沒有緣分的兩個人,很可能四年也不會遇到。
可是他沒想到,這么快,她又再次出現在自己面前。兩個月的暑假,她偶爾會發來一些歌曲分享和諸如某某電影上映的消息。
林宇懂得她的意思,但從沒回復。他的生活向來熱鬧得很,分數出來,他先是跟爸媽去三亞玩了一圈,回來又輪番跟要出國的朋友聚會。熬過高考,他總算可以放肆地睡大覺,玩吉他和籃球。
他的生活太過豐富,根本不缺一個方鱈。因此他常常看過消息就忘了,已讀不回是常態,方鱈也從未追問過為什么,她好像是把微信對話框當做便簽紙。
一首歌曲,幾條影評,只有兩次,她發過關于自己的生活。一次是A 大入學當天,她問,不知道你選的哪個專業,應該你喜歡的金融吧。另一次是他的生日,她發來祝福,還配了一張蛋糕照片。
那也是他屈指可數地回復,他說,是的,我學金融。以及,謝謝你的祝福。
軍訓結束那天,天邊有幾朵粉藍相間的云。方鱈穿著薄荷色裙子,就站在泛著水汽的廣場下面,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林宇不知道為什么,伸手拍了一下她柔順的劉海,裝傻充愣地回她,“什么微信,我哪有空玩那個。”
他以為再遲鈍的女孩,也會明白自己的意思。可是誰知道方鱈會是個異類,她把他的手機搶過去,霸道地給自己設置了置頂聊天,然后笑瞇瞇地還給他,“這樣,你就不會看不見我的消息了。”
晚上,林宇跟室友們喝酒,天南地北地聊了很久。他突然問,怎么才能拒絕一個喜歡自己的女孩。
“誰啊,那么眼瞎,竟然喜歡上你這么不解風情的糙漢子。”室友玩笑著損了他幾句,后來才一本正經傳授“心法”:要我說,男生真想拒絕一個女孩,會有一千零一種方法。如果你一個都想不起來,就說明……
“說明什么?”林宇追問。“說明你也有點喜歡她唄。”
林宇不作聲了,正好手機滴了一聲,他拿起來看一眼,是方鱈發來的。
她說,林宇,你快看,今晚的月亮真圓啊。
已經一周過去,她的名字仍然停留在置頂欄上。林宇打開微信,第一眼都會看見她甜甜的白貓頭像。有時候,他會想起很多事,想起高中的方鱈,怯生生,被人欺負了,也不敢吭聲的小模樣。
還會想起給方鱈講試卷時,聞到她身上茉莉花味道里,總是夾雜著些許陌生的煙草味道。有次他故意問,你家人抽煙啊?她才警覺地聞了聞自己的校服,不知所措地點點頭。
林宇便不再說什么,畢竟早在一年前,他已經選擇了緘口不言。
第二天有一節公共課,不同系的學生都可以聽。方鱈早早地給林宇占了位置,她朝他揮揮手,其他人就懂了,很識趣地坐到一邊。
上課的時候,方鱈傳來一張紙條,她說周六是我生日,你陪我吃頓飯好嗎。他覺得幼稚,用微信回復她,有空。她說,好,那我等你。
可他終究還是沒有去,方鱈一直等到餐廳打烊,她拎著已經融化的蛋糕,走在空無一人的大街上給林宇打電話。過了很久,他才接起來。方鱈問,為什么。他故作無奈地說,沒空呀。
方鱈哽咽得說不出一個字,直到林宇問她在哪。她說出地址后半小時,林宇終于出現她面前。他說,生日快樂。方鱈哭著抱住他,你怎么才來。
方鱈明目張膽跟他表白,林宇,我喜歡你,喜歡很久了。他第一時間就看見了消息,可是下一秒就摁下鎖屏鍵。以至于用力過猛,直接摁關機了。
林宇家境好,上大學也不用住宿舍。老爸給他在附近買了個小公寓,還允許他重新養一只喜歡的小動物。
15 歲那個寒假,他親媽生前養的那只小鹿犬丟了。他到處都沒找著。后來去物業公司掉監控來看,因為錄像太多,他一個人看到凌晨1 點多。
結果狗沒看著,反而被他注意到一對電梯里一對貌似父女的兩個人。兩人先是爭執了一會,后來年長的男人狠狠把女孩摁在電梯角落。也正好這個時候,電梯突然故障,屏幕黑了大約3 分鐘。
燈亮起來,電梯恢復以后,他看見女孩的裙子被撕開一條口子,男人用警告的姿態說了些什么,就出了電梯。
他看見女孩掏出手機,按下三個鍵,似乎是想報警,可是下一秒她又猶豫了。她整理了半天衣裳,終于也出了電梯。
看到這,你應該也猜到了。電梯里的女孩就是方鱈,林宇也是后來才知道,跟她一起的男人,是她媽媽的男朋友,也是這間小區房子的男主人。
林宇沒有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因為后來他又在小區里見過女孩幾次,她跟媽媽和那個男人在一起,很多人都說,她媽媽運氣真不錯,帶著孩子還能遇見這么好的歸宿。
林宇不懂大人世界的利益糾葛,可是他分明看得很清楚,女孩把所有的恐懼和厭惡深深壓在眼底。
他原本不想招惹這個女孩,可是不知道為什么,當她陷入窘境,當她小心翼翼地問,你能不能給我講講這道題。當她眉眼彎彎地看著自己,他就好像一下子失去了說“不”的勇氣。
可是,他并不知道如何去愛一個女孩。尤其是一個,曾被他無意間窺伺了生命中最黑暗秘密的女孩。他不知道電梯里是不是唯一的一次,也不知道這些年她是如何熬過來。
思緒變得冗雜而混亂,林宇做了一夜奇怪的夢。直到他昏沉沉地醒來,已經是清晨6 點半。手機打開,好多條消息蹦出來。每一條都來自方鱈。她說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今晚以后,我會和姑媽一起去美國生活。
她說,林宇,再見啦。謝謝你曾經,給過我被人在乎的錯覺。
大學畢業不久,林宇交往了女友。有一天,對方忽然說,你的簽名好文藝哦。他才想起,就是方鱈離開那天,他把簽名改成了“龍應該藏在云里。”
他想,假如方鱈讀過沈從文的《月下小景》,或許她就會知道那下半句表白:你藏在我心里。
林宇也很想回復她,不止曾經,不止是關心。只是——太年輕的心,承載不了過于沉重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