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田祥玉
2020 年1月20日,是一個中國醫療史上值得銘記的日子。這一天,鐘南山院士向全國人民發出預警:新冠病毒能人傳人。同一天下午,在北京朝陽醫院的眼科辦公室里,40 歲的陶勇被一名曾接受過他治療的患者嚴重砍傷。
大難不死的陶勇,用差點失去生命的代價換來了全社會的關注,這背后有著什么樣的沉重、苦澀、收獲與轉變?陶勇在他的首本散文集《目光》(與李潤合著)中吐露心聲:“初心放在最大的誘惑和最深的傷害里才能檢驗其珍貴——我不是神,但愿意繼續發出微光。”
迪士尼動畫片《獅子王》中有一句臺詞是這樣說的:“往事會讓人心痛。但在我看來,你可以選擇逃避,也可以從中領悟到什么。”陶勇沒有逃避,反而從中領悟良多。
傷醫事件發生9 個月后,在北京朝陽醫院眼科的辦公室里,一身白大褂的陶勇正微笑著接診患者,一切仿佛與往日沒什么不同。但來到這里的每個人,都對他的手關切備至:“左手現在感覺好些了嗎?”
此時的陶勇,眼睛里有著領略了世間冷暖和人性善惡后依然明亮又溫暖的光芒。這種光芒源于陶勇在受此重創后,竟奇跡般地重整旗鼓,迅速回歸工作崗位,出書,做公益,用更豐富的方式來詮釋身為醫者的榮耀與責任;也源于在這件事發生之前,陶勇的人生軌跡,幾乎符合人們對“天之驕子”的所有想象。17 歲以江西省理科第一名的成績考入北京大學醫學部,28 歲拿到北大醫學博士文憑,35 歲成為主任醫師,37 歲就擔任博士生導師——陶勇是同齡人中當之無愧的佼佼者,從小就是。
1980 年,陶勇出生在江西省撫州市南城縣,是家中獨子。他的父親在檢察院上班,母親是新華書店的售貨員。兒時住著平房,吃著粗茶淡飯,但陶勇說他是最幸福的孩子,因為只要事關學業,父母都很大方。他是班上第一個用自動鉛筆的人;盡管能隨時去媽媽工作的新華書店看書,父母還是會給他買很多課外書來閱讀。
看了很多書后,陶勇確定了自己的理想:做醫生。那時的男孩們都愛看武俠小說,別人仰慕武功蓋世、大義凜然的大俠,陶勇卻對書里的醫師心生向往。上高中時,班上有個同學患癲癇病。陶勇一心想幫同學治病,想起自己在書里見過治療癲癇的偏方,就挖了幾條蚯蚓,混合玉米粒將蚯蚓搗碎后再加入白礬。他把自己配的偏方帶到學校,用開水沖了,非要讓那個同學喝一口。偏方沒治好同學的癲癇,倒也沒帶來不良反應,但對方父母要找陶勇算賬。陶勇的父親狠狠地教訓了他,母親則對陶勇說,想當醫生就別信偏方,好好學習,考上醫學院。
1997 年,陶勇考入北大醫學部,選擇的是葡萄膜炎專業,這是眼科里的冷門,因為患病原因極其復雜,致盲原因居第三位。全中國有4.48 萬名眼科醫生,但專門研究葡萄膜炎的只有十多位。工作后,他醫術過硬,為人和善,和很多患者都成了朋友。
然而,陶勇在自己的工作崗位上,被他曾經救治過的一名患者砍傷。有人問他,恨行兇者嗎?陶勇說:“不恨,因為法律會懲處他。但我不是神,不會選擇原諒。”
疼痛入骨入髓,怎么能原諒?左手骨折,神經肌肉血管斷裂,顱腦外傷,枕骨骨折,失血1500 毫升,傷得最重的左手被縫了40 多針,傷口如猙獰的蜈蚣趴在手臂上。時至今天,陶勇的左臂仍沒什么知覺,手指也無法伸直。陶勇焦慮又擔心,別說做手術了,連上個衛生間、洗個臉都費勁兒。
突如其來的災難,像一陣颶風將他騰空卷起來,也讓他不得不重新審視此前那個一直埋頭趕路的自己。“看來是時候停下來歇一歇了。”他只能自嘲。
陶勇的爺爺很早就去世了,奶奶沒有再婚,一個人拉扯陶勇的父親和叔叔長大。父親自小獨立,能吃苦,但很少跟兒子提及往事。這次陶勇意外受傷后,父親給陶勇說了自己小時候的故事。十多歲時,他一個人上山去砍柴時被鐮刀砍傷小腿,鮮血汩汩而出,傷口深到可以看見骨頭。但父親沒有慌張,將上衣死死地綁在大腿根部后,獨自走了30 多里的山路回到了家。“父親是想告訴我,每個人都會經歷磨難,只要站起來,邁過去就好。”那一瞬間,陶勇突然有了力量。
他想起當時沖上來救自己的楊爍大夫,替自己擋刀的患者家屬田女士,還有舍身將他送到搶救室的護士陳偉微……轉危為安后,這些人都來醫院探望陶勇,也都笑容滿溢地安慰他。“這幾位救過我的人,他們都不覺得自己當初的行為多么偉大。這也讓我突然明白,沒必要去糾結和抱怨過去,要朝前看。”陶勇說,陳偉微把她拿到的6000 元“見義勇為獎金”捐給了盲童,讓他感動,也讓他明白自己接下來的方向。
受傷后,很多接受過陶勇治療的患者都向他表達關切和祝福。“他們的眼睛都有問題,世界在他們眼前是模糊甚至黑暗的,他們有的人連最基本的穿衣吃飯都困難重重,但他們都堅強而樂觀。”
“我何德何能,竟然擁有這么多的愛?”這些不摻雜任何功利和目的的愛,成了陶勇的強心劑。砍傷陶勇的人曾是陶勇的患者,接受治療后得以重見光明。為什么他要恩將仇報,甚至想將陶勇置于死地?很多人替他憤憤不平,陶勇本人卻選擇放下。“砍傷我的人,我相信法律會有公正的裁決,我沒有必要因為他的扭曲而扭曲自己。”
不能再上手術臺拿起手術刀的陶勇,通過各種線上渠道當起了“護眼使者”。他在網上開設了“陶老師說”課堂,通過視頻的形式,給更多人的健康用眼提出專業建議。他還定期在微博上發表“眼健康科普課”,用通俗易懂的話語提醒更多人注意用眼衛生。這些細碎而重要的專業知識,全都在陶勇的腦袋里,原來忙著做手術的他沒意識到,但現在,他覺得這些知識的普及,其實和給重眼疾的病人做手術一樣重要。
因為陶勇的呼吁,北京市十五屆人大常委會第二次會議上表決通過,正式出臺了《北京市醫院安全秩序管理規定》,自2020年7月1 日正式施行。陶勇說:“既然世界可以無紀律、無原則地用榴蓮吻我,那我就只能有組織、有計劃地把它做成比薩了。”
“有時治愈,常常幫助,總是安慰。”受傷之后,他對這12 個字更有感觸。“如果我的手不能恢復到很好的狀態,不能再像原來一樣拿起手術刀,我還會在這個崗位上繼續堅持下去,我依然是一名醫生,只不過是換了一種工作形式。”陶勇說,原來他通過手術、藥物直接治療疾病,受傷后,他可以繼續坐診、開藥,會組織盲童去巡演,讓他們能自食其力,也讓他們的家庭放下焦慮和擔心,牽著手,笑著去蹚人生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