仝朝暉
(北京建筑大學 北京 100044)
當代的藝術史家文丘利(Lionello Venturi、1885-1961)在其《藝術批評史》中認為,“藝術批評與藝術史之間不該有什么區別,因為后者就其本質而言必定是判斷性的。換言之,一切藝術史都是批評史。”[1](13)
筆者曾在清華大學從事吳冠中藝術研究的博士后工作,2020年9月專著《吳冠中藝術的中國情境》出版。
“吳冠中藝術的中國情境”,所謂“情境”一詞是取自新藝術史的觀念,情境/上下文是和文本相對的概念。在藝術史研究中,“形式”與“內容”, “文本”與“情境”的關系,始終影響著藝術史研究方法和思想理解。如何理性地把握藝術的視覺品性、觀看方式與歷史文化的復雜關聯?這也是當今藝術史研究在“語言轉向”與“圖像轉向”之間探究的根本問題。筆者以“情境”作為研究對象,也受到文化政治學方法的啟發。在今天,“政治”被認為是社會的組織方式和權利關系的集合,成為了一種廣義的解釋,所以伊格爾頓的文化批評學指出:“批評的政治性決定了批評的視野只能是整個文化。”
吳冠中生前常提及影響他精神世界的兩個人:魯迅和梵高。
“如果沒有魯迅,我根本就不會從事藝術;沒有魯迅,根本就不會有今天的吳冠中。他對我最重要的影響就是他的文學的社會功能。”[2]吳冠中這里說的“文學的社會功能”,是否意思就指:“是匕首和投槍,要銳利而切實”“能和讀者一同殺出一條生存的血路的東西。”(魯迅《小品文的危機》)
吳冠中的“魯迅情結”和同時代許多人相似,他評價好友熊秉明的文中就表示,“在傳統的光環與祖先的秘方中,敢于犀利地揭示自己之缺失甚至卑劣的,是魯迅。”[3](96)在中國,魯迅已經成為極具標志意義的時代符號和文化象征,甚至是特定政治意志力的化身。但是如果從表面的藝術風格探究,就會發現吳冠中藝術隱含著一個悖論:吳冠中后來的藝術面目恰恰背離了魯迅所倡導的美術道路。
這里有必要先區分兩個“魯迅”,即個體研究中的“魯迅”和公共話語中的“魯迅”。作為前者,魯迅思想有其多面性和發展過程;但是作為后者,就單單是所謂大眾性與革命性文化代表的魯迅了。
魯迅倡導的“左聯”美術和其文學主張一樣,帶有鮮明的革命文藝色彩,這絕不是吳冠中藝術展示的唯美作風;同樣魯迅筆下的故鄉,充滿了落后、封閉與丑陋,這也和吳冠中作品表現的寧靜優美,充滿詩意遐想的江南水鄉風貌大相徑庭。所以美術理論家高名潞如此直言不諱:“吳先生這類藝術家比較強調形式與語言自身的美,視覺的愉悅性、優雅。當代藝術除了視覺和語言的探索外,還要和當代人的心理變化、文化變遷、社會轉型緊密相聯。他的藝術和這些方面顯得沒有直接關系,加上年事越來越高,距離就越來越遠。”[4](62)
為什么吳冠中藝術會出現這種“悖論”呢?對此,吳冠中晚年接受鳳凰衛視采訪坦陳:“藝術和政治的矛盾是我一生痛苦的根源。”
這成為筆者進一步了解吳冠中藝術的突破口,即“中國情境”。如果我們把文化的諸多意義理解為,這是在一種相互依托關系中而實現的,它的精神內涵以及由此建立的價值體系,也必然根植于廣大的社會歷史語境。只有把吳冠中藝術帶入宏觀而具體的時代情境之中,其意義才可以更為完整地呈現。
就像今天我們需要重新認識褪去光芒的真實魯迅,同樣,我們也需要超越成見,來認識已經進入藝術史的吳冠中。
吳冠中人生橫跨中國社會“五四”“文革”“改革開放”的不同時期,他的身上也交織著種種社會和文化的復雜糾葛。特別是受到20世紀中葉后社會環境的制約,一個藝術家命運,如果不能把個人追求的藝術精神和國家主義意識形態合謀,他的藝術必然要面對整個時代的擠壓。在吳冠中留法期間的書信中,他就明確指出反對當時巴黎畫壇表現“視覺的清快”“畫人制造歡樂”的藝術陳規,這些觀點和他后來倡導“形式美”的藝術風格無緣。吳冠中也回憶,1950年代歸國后曾有構思《送葬》《渡船》的創作沖動,以表現普遍性的人性苦難和同情,卻胎死腹中。他崇尚感人魂魄的“大路”藝術,希望表現“悲劇美”,反對娛人眼目的“漂亮”,但是因為這些藝術理念不能為當時社會的藝術模式所接受,最終他被迫選擇了風景畫,成為一位“畫幸福的畫家”(熊秉明對吳冠中的評價)。
如果說吳冠中的《送葬》《渡船》構思意圖,正是他所理解的魯迅“文學的社會功能”,那么這種指向和20世紀中葉后的一段時間內,中國文藝所強調的歌頌宣傳意義,已經有本質的不同了。所以筆者認為,在特定的歷史語境中,吳冠中的藝術肯定不是以主題內容和藝術方式來反映現實社會,而是以畫家的創作行為和藝術態度介入現代文化和現實問題的,這種行為和態度應該受到認可。
我們站在當代看魯迅,他的思想當然有時代與個人的局限,離開言說的語境,他有些話也可能會指向不可預見的后果。魯迅就曾經說,無產階級文學“所要的是全般,不是一角的地位。”(魯迅《二心集·“硬譯”與“文學的階級性”》)
若是說,魯迅的文學道路本質初衷是通過國民性批判,改造國人的人性,來實現他改變社會的努力。從這樣角度,吳冠中在20世紀80年代倡導的“形式美”,也因此超越單純審美的意義,而具有一種語言批評和思想啟蒙力道(吳冠中通過倡導“形式美”,回歸藝術創作的本體性,是對“文革”美術的主題先行、意識形態僵化現狀進行的批評)。包括他晚年“筆墨等于零”的藝術見解,以及“美盲多于文盲”“獎與養”等社會文化反思。
這也就是筆者對“魯迅情結的悖論”所做的題解吧。
2010年吳冠中逝世,美國《僑報》評論說:“他留下最好的作品和最具價值的爭議。”的確,吳冠中的藝術生涯總處于中與西,傳統與現代,個人與大眾的諸多復雜矛盾中。他反對傳統繪畫筆墨程式的僵化重復,同時也批評盲從西方藝術形式,反對“無形象”的抽象表現;他一生都保持了平民化的生活作風,也希望自己藝術可以為大眾所理解,但是,他的現代水墨繪畫主張和藝術風格,卻常常受到社會各方面的批評,這又似乎與其“群眾點頭,專家鼓掌”“風箏不斷線”的初衷漸行漸遠。因為這些原因,吳冠中藝術始終介于傳統與現代,革新與守護之間狀態,影響了他藝術探索的純粹性和深度。另外,吳冠中晚年作品的精神較為空洞,也引發人們對其藝術觀念是否具有時代可延展性意義質疑。而這些均為我們提出了如何理解吳冠中藝術的當代價值的新議題。
隨著筆者研究的深入,類似疑問還有很多:吳冠中是一個民族主義主張者,還是大眾文化的擁護者?在具體的中國情境中,影響藝術風格的根本因素是個人審美經驗,還是公共政治力?一種時代藝術性格的形成究竟是由“外部情境”決定,還是由“內在文化”決定的?藝術民族性到底是有其生物根基性,還是需要依賴普遍的社會學基礎?
這些問題都是由吳冠中藝術所輻射的思考,是吳冠中藝術具有無法復寫的人文涵義之所在,同樣也是當下中國藝術在關注的問題。
我期望在《吳冠中藝術的中國情境》一書中,繼續和讀者探討這些問題,讓中國的時代藝術在歷史的沉思和借鑒中不斷向前推進與發展。
注釋:
[1]沈語冰.20 世紀藝術批評[M].杭州: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2003.
[2]吳冠中.一個人,一枝筆,一顆心——對話著名畫家吳冠中[J].解放日報,2007-1-5.
[3]吳冠中.畫里陰晴·鐵的紀念——送別秉明[M].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2006.
[4]彭淑,袁誠.吳冠中 最負盛名者最遭物議[J].南方人物周刊,20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