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紅光
歷史上的會館最早出現于京城,有史可查的第一所會館是明永樂年間的蕪湖會館。《蕪湖縣志》載:“京都蕪湖會館在前門外長巷上三條胡同,明永樂間邑人俞謨捐資購屋數椽并基地一塊創建。”[1]以此為源頭,拉開了會館五百多年的興衰史。在明清兩朝,會館廣泛分布于京城和其他城市。這其中尤屬北京的會館年代久遠、數量眾多,無論是對北京城市的發展,還是對明清社會結構變遷都具有重要的意義。這些會館均為同鄉所建,“此會館之設,所以聚一鄉一邑之人,使得周旋洽比,緩急相需,無異比里族黨之姻睦”[2]。在數百年的發展史中,最先出現的是官紳會館,由其衍生出科舉會館,后又出現商人會館,它們具有不同的功能。根據功能主義分析范式,組織的功能可以區分為顯功能和潛功能,顯功能指涉的是為了特殊目的而設定的事項事實上達到了該目的,潛功能指涉的是潛在的未被普遍認識的功能或社會后果。[3]綜合顯功能和潛功能分析,可以更全面地理解會館在歷史進程中產生的影響。本文主要基于北京會館檔案史料和明清筆記等對北京會館的功能進行探討。
會館的第一種形態是官紳會館,其源頭是明永樂年間工部主事俞謨所建的蕪湖會館,后相繼出現福州會館、歙縣會館、稽山會館、新城會館、南昌會館等。遲至晚明,這類會館出現了分化。崇禎年間刊行的《帝京景物略》載:“內城館者,紳是主,外城館者,公車歲貢是寓。”[4]這說明在京會館按照所處區域和服務對象不同,已有區別。至少可以分為兩種,即建于內城專為官紳服務的會館和建于外城為士子提供服務的會館。在這種漸趨分化的演變趨勢中,終明一朝,外地人在京城所建官紳會館是一種主要的會館形態。晚明時人朱國禎在其所撰的《涌幢小品》中說,會館“止供鄉紳之用,其遷除應朝者,皆不堪居也”[5]。這種會館是官宦私人所建組織,一般有兩種創建方式。一種是由同鄉在京官員發起,從同籍官紳募捐興建。這種方式比較常見,如惠州會館是由黃叔顯、陳恒昌倡建,集同鄉眾人之力捐資創置于東草廠七條胡同[6];上湖南會館是由大宗伯曾文恪公朝節,合衡、永、郴三屬人士創建[7]。另一種比較少見,會館是來自官宦個人捐贈,如深溝嶺南會館是嘉靖四十五年麥祥捐贈[8]。無論哪一種方式,創辦會館都是民間結社行為。進入清朝,隨著科舉會館在京城的大量出現,單純的官紳會館淡出了歷史,實際上,它是融合進了科舉會館之中。
官紳會館的顯功能主要是供同鄉官宦居停聚會之用。具體來看,一方面,它是謁選官和進京陛見者的居停之所,解決了進京官員的安置問題。“京師五方所聚,其鄉各有會館,為初至居停,相沿甚便。”[9]這為官府對進京官員進行集中管理提供了方便。可以說這種會館承擔了駐京官邸的部分功能。另一方面,會館是在京同鄉官宦聯誼聚會、節日聚歡或迎來送往之處,滿足了聯桑梓、聚鄉情、篤鄉誼的情感需求。“各省人士僑寓京都,設館舍以為聯絡鄉誼之地,謂之會館。”[10]“承平時,京曹同鄉貫,或同舉進士舉人者,每歲首,必衣冠會飲,謂之團拜。其宴聚恒于各會館,笙歌選日,車馬如云,夜深恒有燈劇,將曉乃散,極觴春之盛焉。”[11]
官紳會館的潛功能主要是在聚鄉情篤鄉誼的活動中增強了情感聯絡和相互認同,從中產生了密切的同鄉扶持關系。官紳會館以鄉情運作邏輯構建了一個地域基礎的權利文化網絡,以極其微妙的方式影響著政治走向。
科舉會館出現于官紳會館之后,它的出現和發展與明清科舉的盛行有關。在科舉制下,大批應試者云集京城。這些人在京城停留的時間并非朝夕之間,而是比較長。“舉子應考,則場前之籌備,場后之候榜,中式之應官謁師,落第之留京過夏,遠省士子以省行李之勞,往往住京多年,至于釋褐。”[12]于此情形,他們進京后的食宿自然是首先要解決的問題。但是京城的旅店規模有限,費用昂貴,很多人不得不另尋他處。入住同籍會館是一種很好的選擇。
在京城已為官者有很多人是受到故園人士幫助得以入仕,受地緣政治觀念影響,他們也頗想助同鄉應試者一臂之力。無論動機如何,京城官宦開辦的會館歡迎舉子來住。隨著這種行為的長期化、慣例化,以致后來專門將會館作為優先服務科舉的地方。這種以科舉士子為主要服務對象的科舉會館或曰試館到了清代進入鼎盛期。出于切實為應試士子提供服務的目的,這類會館對何人入住有嚴格規定。首先是保證士子入住,若非科考之年,本籍官員可以入住,但遇考試,必須為士子騰出地方。如乾隆年間的福建龍巖會館,“住館之例,京官讓候補、候選,候補候選者,讓鄉試、會試、廷試,不得占住,以妨后人,其余雜事人等,不許住宿”[13]。河間會館在其《住會館客寓規條》中規定:“會館原為鄉、會試寒士及候補、候選職員而設,此外別有事故者,概不留寓……遇鄉、會試臨期,補選者俱宜移讓。”[14]嘉慶二十二年(1817)的《涇縣會館新議館規》曰:“議會館凡鄉會試赴選及一切正務來京者,俱得居住,其遇鄉會試年分,如本邑應試人多,凡住館者即當搬讓,以重考試,如有占住遲延不讓者,公同辭出。”[15]科舉會館不僅適應了科舉制環境獲得了進一步的發展,也參與進了科舉活動。
科舉會館的顯功能是為科舉活動提供了便利。一方面是低廉地解決了舉子的食宿之憂,為其提供了賓至如歸、抱團取暖的落腳之處,避免了人地生疏的各種不便。另一方面則是為其考試提供了很多幫助。有會館直接表明是為興學而建。例如,《山陰會稽兩邑會館記》載:“自舉人不隸太學,而鄉貢額加廣,于是朝官各辟一館,以止居其鄉人,始有省館。既而擴以郡分,以邑筑室幾遍都市,是不徒夸科目之盛,競閭里之榮,特慮就試之士,離群廢學,有以聚而振之也。”[16]也有會館如閩中會館為舉子提供考前輔導和考后打通關節、爭取中選的服務[17]。考后發榜也會去會館通報,而且,會館也往往是同鄉為考試成績突出者慶賀的場所。“凡得鼎甲省分,是日同鄉京官開會館,設宴演戲,遍請以前各科鼎甲,迎新狀元,其榜眼探花亦如之,鼎甲傳腳用大紅長條貼門,與得試差同。”[18]
科舉會館的潛功能體現在,在朝官員通過會館為舉子提供的這些服務達到了聚集后備官員的目的,以此進一步擴大權勢,維護同鄉利益。《異辭錄》說:“京師為各方人民聚集之所,派別既多,桑梓益視為重,于是設會館以為公共之處。始而省會,繼而府縣,各處林立。此等天然之黨籍,……謀公私利益而共守倫常大義。”[19]根據《京師坊巷志稿》的記載,科舉尤為興盛的江西、浙江、江蘇、安徽、湖北、湖南、福建、廣東等省份所設會館數量占到清代北京會館總數的60%以上。[20]科第愈盛,同籍為官者愈多,在京會館則多,規模也相對比較大。科舉會館讓同籍之人得以齊聚一館活動,吉州會館楹聯曰“文山文水昭千古,吉士吉人萃一堂”[21],揚州會館楹聯曰“二千里遠行江淮,凡甲乙科,同在中朝,皆敦鄉誼;尺五天近臨韋杜,當己未歲,重新上館,更啟人文”[22]。這種情形強化了地緣紐帶,增強了地域認同,助推了地方精英的崛起,使得地緣政治的規模進一步擴大,而且通過一屆又一屆的科舉入仕不斷地將其再生產出來。會館與科舉,一個民間團體,一個體制內的設置,結合在了一起。作為民間團體的會館嵌入選拔官員的體制之中,充當了一個持續向統治秩序輸送人才、聚集權力派系的中間驛站,更深層次地以非正式的方式影響著政治生態。
商人會館的出現標志著會館在向更廣闊的方向發展,由僅僅局限于士紳階層而走向更廣闊的社會層面。從發生學的角度看,商人會館是對已存在的官紳所建會館的模仿。官紳興建會館的行為為商人提供了極好的示范,商人據此模仿自發創建了商人會館,其服務對象主要是不同行業的商人和商貿活動。商人會館的涌現和繁盛與市場商品經濟的發展密切相關。這種會館在明代已有,但數量較少,進入清代漸趨增多,特別是在康雍乾嘉時期尤為興盛。“京師稱天下首善地,貨行會館之多,不啻什佰倍于天下各外省。”[23]商人會館呈現出一種地域性與行業性重合的復合結構。地域性體現在,它是由異地經商的同籍商人興辦;行業性體現在,其內部制定的館約中有很多屬于行規,是有關行業市場和商貿活動的規定。這些會館實際上是適應明清市場商品經濟的興起產生的一種同鄉同業或同鄉跨業組織。
作為同鄉組織,商人會館亦具有敦睦鄉誼的作用,所謂“孰睦誼、聯感情,本相互而謀福利”[24]。在此基礎上,商人會館尤為突出的顯功能是通過組織的力量維護商人的利益,提高經濟活動效率。具體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方面是商人通過會館組織建立起行業規范,維護市場秩序,協調業內糾紛。《顏料行會館碑記》說:“諸行之有會館也,所以為評論市價。”[25]河東會館罩棚碑文載:“今郭局同立官秤一桿,準觔拾陸兩。凡五路煙包進京,皆按觔數交納稅銀,……各循規格,不可額外多加觔兩。茍不確遵,即系犯法。”[26]另一方面,商人會館以組織的名義進行集體談判,有助于改善客籍商人個體在與牙行、當地商人等談判中勢單力薄的不利境地,降低談判成本,從而可以更好地維護自身利益。臨襄會館碑文載:“后有牙行種種事由發生,經會館同人提議,公推同行代表數人,遇有應行改革之事,即請代表諸公,協同整理,保我市面。”[27]另外,同籍商人通過會館互通商情,也有助于降低客地經商的市場信息搜尋成本和商貿流通成本。這些活動顯然有助于維護同籍商人的利益,更好地滿足其需求。
商人會館的潛功能體現在,作為一種組織創新,它推動了市場商品經濟升級轉型,促進了經濟發展。從市場主體的組織形態看,商業經濟的發展經歷了由親緣、地緣到業緣組織的演變。在這一過程中,商人參與市場活動憑借的組織的結構和規模經歷了由小到大的變化:先是基于親緣聯系的家族經商團體,然后是基于地緣關系結成的商業組織,進而是基于業緣聯系的行業組織,范圍層層擴大。作為地緣商業組織的商人會館就是其中的過渡形態,是新的市場經濟結構形成中的過渡組織。它促成商人跨越家族小團體的束縛,通過地緣紐帶結成更大規模的聯合,形成地域性經商網絡,從而可以在更大的范圍和領域聚集資本,拓展市場,增強了市場主體的抗風險能力。明清時期的商品經濟因而能更有力地跳出親緣紐帶的限制,進一步升級到地緣紐帶維系的互助性團體經商階段。另外,商人會館也為更高階段的跨地域行業組織的出現奠定了基礎。不同地域的會館集于一地,同持一業,在相互往來的經濟活動中,彼此頻繁地交流著行業信息。從業者的規模性聚集使得行業聯合甚至是跨行業聯合成為可能。它推動著市場商品經濟向更大規模、更高階段的發展。
會館在前后數百年的歷史進程中不斷變更著自身形態,相繼出現了官紳會館、科舉會館和商人會館。它們或服務仕宦,或服務科舉,或服務商貿,各有側重地承擔著相應的功能。官紳會館在供同鄉官宦居停聚會的同時,通過鄉情運作,助長了地緣政治。科舉會館為科舉活動提供了諸多便利,影響著后備官員的選拔,成為政治生態的有機組成。商人會館重在維護商人利益,提高經濟活動效率,進一步拓展了市場商品經濟結構,推動了市場商品經濟升級轉型。會館因適應社會變遷而產生,又深度參與進社會結構變遷之中,它以自己獨有的方式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產生了深遠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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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中國勞動關系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