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漣
在中國話劇、電影史上,喬奇、孫景璐夫婦是很值得后人追憶、懷念和學習的前輩。作為藝術家,他們在表演藝術的攀登上,達到了令人矚目的高度;而作為共產黨員,他們為人民的話劇、電影事業的發展竭盡了心力,如同一本厚重的書,讀來有耐人尋味之感。
喬奇八九歲時,就參加過明星影業公司《火燒紅蓮寺》等早期電影的拍攝,17歲開始演話劇。“孤島”時期,喬奇加入了地下黨領導的戲劇社,堅持參加抗日演劇活動。他第一次演出的劇目,就是地下黨人吳銘導演、陳荒煤編劇的話劇《黎明》。
1939年10月開始,喬奇參加地下黨領導的上海劇藝社,在延安中路、成都路口的璇宮劇場演出話劇《明末遺恨》。這部以山河破碎為主題的話劇,極大地激發了觀眾的民族意識。話劇連演30多天,場場客滿。每當演到激動人心處,臺下觀眾便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當時輿論一片好評。在話劇《明末遺恨》的影響下,身處“孤島”的作家創作了《花木蘭》等大量愛國題材的戲劇,進一步喚起了愛國同胞團結一心、反抗侵略、爭取勝利的信心。
觀眾的熱烈反響,進步輿論的肯定,使年輕的喬奇感到話劇在抗日救亡斗爭中的重要作用,深受鼓舞。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演出,使喬奇的演技日臻完善。1942年12月,由顧仲彝、黃佐臨、費穆將連載在《申報》的小說《秋海棠》改編成同名話劇,主演由石揮、喬奇擔任A、B角。喬奇成了話劇界很有聲望的演員。

和喬奇一樣,在城市里長大的孫景璐,從小跟隨父母“東奔西顛”,飽嘗了生活的動蕩和艱難。1937年七七事變,抗戰全面爆發,年僅14歲的孫景璐和同學們走上街頭宣傳抗日。唐槐秋先生駐足街頭親眼見到孫景璐真切動人的演講,當即邀請她加入中國旅行劇團(中旅)。中旅是唐槐秋先生在上海創辦的民間職業劇團,自成立后,先后走出了白楊、藍馬、陶金、項堃、孫道臨、舒繡文等一大批著名表演藝術家,周恩來也多次觀摩過中旅的演出。孫景璐很快成為中旅的臺柱子,被同行稱之為全能型的演員。她因在話劇《日出》中同時扮演陳白露和翠喜兩個截然不同的角色而聲名鵲起,顯現了她卓越的表演才華,也引起了許多導演的關注。1939年,受著名導演蔡楚生邀請,她拍攝了第一部電影《孤島天堂》。此后,她和電影結下了不解之緣,片約不斷,曾創下了一年連拍六部電影的記錄。
上世紀40年代,為躲避戰亂,許多上海影劇界人員紛紛南下香港,一時間香港的影劇界空前活躍。喬奇、孫景璐也先后抵達香港,他們倆曾在一起拍攝了《紅淚影》 《國魂》等電影。他們那時雖然還年輕,卻如故友重逢,并且名滿香港。新中國成立之際,喬奇、孫景璐毅然放棄香港的優渥生活,先后回到祖國內地。
1951年,在著名導演桑弧導演的電影《有一家人家》里,喬奇、孫景璐再度聯袂。這次合作后,兩人結秦晉之好。這以后,酷愛話劇藝術的喬奇加盟上海人民藝術劇院;熱愛電影表演的孫景璐進入上海電影制片廠。婚后的夫婦倆,在事業上也如日之升,喬奇是上海話劇界的領軍人物之一,孫景璐則是上海電影界著名影星。五六十年代,孫景璐在《長虹號起義》等電影中飾演主角,并參加了我國第一部立體電影《魔術師奇遇》的拍攝。十年動亂期間,喬奇、孫景璐遭到不公正對待,一些喪心病狂的造反派對他們拳打腳踢。在那難捱的長夜昏曉,夫婦倆沒有沮喪消沉,而是互相關心、互相鼓勵,他們堅信生活中遭遇到的不如意,就像話劇、電影中的一段悲苦情節,很快會過去。
粉碎“四人幫”后,文藝界宛如春回大地,兩位藝術家雖已年過半百,卻對遭受的委屈不追既往、云淡風輕。當時,請他們演出的單位絡繹不絕,他們不顧舟車勞頓,隨邀隨到,有時一天連演幾場。那時沒有“勞務費”,邀請單位只是送上一包點心。他們難以推卻,就將點心轉送給自己的鄰居和開電梯、搞保潔的阿姨,與大家分享。
與此同時,兩位藝術家的戲約接踵而來。孫景璐拖著受傷的身體,堅持參加電影的拍攝,5年內在《筆中情》 《海之戀》 《喜盈門》等8部電影里飾演重要角色。可每完成一部電影作品,她就大汗淋漓,渾身無力,需臥床休息。后來,雖不再拍電影,仍在《子夜》等影片里擔任藝術指導。盡管身體很虛弱,但她還是閑不住,熱衷于公益活動,多次參與上影演出小分隊,和秦怡、陳述、程之、王丹鳳等同事赴基層演出。她準備了歌頌英烈楊開慧的詩歌《忠魂曲》等朗誦作品,奉獻給觀眾。她還為朗誦愛好者輔導朗誦技巧。上世紀70年代末,我常去大木橋路上影劇團看前輩們排演話劇,認識了孫景璐老師。后來我還和單位同事參加了海關大樓舉辦的“朗誦培訓班”,孫景璐是主講老師,她講課特別認真,將朗誦技巧無保留地傳授給學員,課間休息還與學員進行愉快的交談。將普通觀眾視為朋友,是許多前輩藝術家特有的人格品質。
上世紀80年代,喬奇老師當選市政協委員、常委,但他還是滿腔熱情地投身社會活動,和張瑞芳、陳醇一同擔任上海兒童出版社《故事大王》的顧問,關心著少年兒童的健康成長。當我們上海市演講學研究會邀請他和張瑞芳、孫道臨、陳醇等老師擔任顧問時,他也慨然應允。記得我和會長劉德強教授、秘書長查聲根老師去枕流公寓拜訪喬奇老師時,還見到了在家休息的孫景璐老師。她一看是我,高興地說“沒想到是你,快請坐!”那種關心,讓我頃刻間心里感到暖洋洋的。
夫婦倆從不以名人自居,總是將自己的成就與別人的幫助聯系在一起。晚年喬奇在接受采訪時,多次提到自己最初演話劇,得到了費穆、許幸之、舒適等人的幫助。他坦言:“我和費穆先生在一起,覺得心情比較安寧,演戲比較投入,費先生淡泊名利的作風是我一直學習的榜樣。”喬奇還將自己藝術上取得的成功,歸功于生于斯長于斯的上海,歸功于中國共產黨的領導。喬奇說:“話劇運動最興旺、勢頭最猛、觀眾最為集中的,還是在上海。”“地下黨對中國戲劇的發展功不可沒,在國統區對戲劇運動發展產生重大影響的是共產黨人。”
孫景璐常說的一句話是:“我是在唐槐秋先生指引下開始藝術生涯的。”對于別人的幫助,她總是抱著“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的想法。當年成為一線明星離開中旅后,一次中旅在南京演出,因缺乏明星效應,經營慘淡。孫景璐在上海聞訊,抱病前往南京助演,使中旅票房立馬得以回升,走出困境。這樣的事情不勝枚舉。
1954年,上影廠拍攝第一部少數民族電影《山間鈴響馬幫來》,由著名演員于洋飾演男主角,孫景璐飾演女主角,著名演員劉瓊飾演女主角的父親。建國初期,拍電影條件非常艱苦,且強調要深入生活。攝制組在云南省軍區文工團和部隊的協助下,跟著馬幫從云南開遠一直徒步走到邊陲金平,每天七八十里路,很多人腳上都打起了血泡。雖然幾十年過去了,于洋回憶起當年情景,仍然感慨不已。于洋說:“參加拍攝的演員中,就我一個北方人,我是抗日戰爭時參加革命的,解放戰爭時從老區過來。還有一些演員是被香港當局驅逐出境的老一輩大牌明星,以劉瓊、孫景璐為代表,他們從資本主義香港回到祖國內地,非常愛國。”據于洋回憶,那段時間攝制組在當地一個小學校集體打地鋪,男生一大間,女生一大間,和當地鄉親們一起打著赤腳爬山,同吃同住同勞動,結下了深厚的友誼。這樣的生活,對我們這些從解放區過來的人能做到,沒想到他們也做到了,很不容易,對我很有教育。”
時間來到了1984年,當喬奇、孫景璐的女兒徐東丁隨上影廠《滴水觀音》劇組來到母親當年深入生活的外景地時,當地的鄉親們聽說《山間鈴響馬幫來》女主角的女兒也來這里,特地結伴來看她,母親和邊疆人民的情誼,惠及后代,這讓徐東丁和劇組成員都很感動。
1989年孫景璐因病逝世,在上海龍華吊唁大廳擠滿了前來送行的人們。許多重要領導人送來了花圈,她生前的好友張瑞芳、王丹鳳、吳強、杜宣、白楊、舒適、桑弧、顧也魯、黃紹芬、中叔皇、鳳凰、丁錫滿、周柏春、戚雅仙、陳醇等文化界名人,懷著沉痛的心情來送她最后一程,不少人是從南京、香港等地專程趕來,向這位優秀的表演藝術家表示敬意。時任市政協副主席的張瑞芳致悼詞,表達了對這位杰出藝術家過早離世的惋惜。2007年喬奇因白內障手術住院,未料突發心臟病遽然去世。吳貽弓、秦怡、白穆等許多朋友前往寓所吊唁,向令人尊敬的藝術家表達不舍和告別。有人說,生命是永恒的,只是換了一個空間而已。孫景璐和喬奇雖然離開我們多年,然而他們的笑聲宛在耳邊,他們的容貌還在眼前。
喬奇、孫景璐夫婦倆安息在人文氣息濃厚的上海福壽園內,安臥在綠樹成蔭、鮮花簇擁的懷抱中,墓碑上鐫刻著“影劇賢伉儷、微笑留人間”的墓志銘。
(編輯 易 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