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那火（十六首）

楊鍵

淚

小時候，

我們家里窮，

父親靠捕魚供我們讀書，

那些魚就是我們家的恩人。

現在那些魚在天上，

憐憫地看著我，

只是一陣雨意，

只是一片秋云。

一只羊

我被拴在枯樹上，

我就依偎在枯樹上。

依偎久了，

枯樹暖和起來。

看不見拴我的人，

只能看見他的房子。

在我看來，

拴我的人的房子有一層神圣的光圈。

深 思

去年冬天，我為一個老太太送葬，

在擺放她的骨灰時看到另一個骨灰盒上的一張

照片。

“1980年生，1997年卒” 。

眉清目秀，一雙眼睛，宛如秋水。

我不明白這雙我只見過一次的眼睛，

為什么老在我心里亮著。

她已是亡者，亡者在哪里呢？

自古以來我就在這一片喑啞的田野上深思。

自我降生之時

自我降生之時，

參天大樹即已伐倒，

自我降生之時，

一種喪失了祭祀的悲哀即已來到我們中間。

月亮沒了，

星星早已散了，

自我降生之時，

我即寫下離騷，

即已投河死去。

不死者

我有一口井，

但已沒有井水，

我有兩棵松樹，但已死去，

死去，也要栽在門前。

因為我有一個神圣的目的要達到，

我好像依舊生活在古代，

在亙古長存里，舉著鞭子，跪在牛車里。

我懷揣一封類似“母亡，速歸”的家信，

奔馳在暮色籠罩的小徑。

我從未消失，

從未戰死沙場。

山水越枯竭，

越是證明

源泉，乃在人的心中。

一對算命的老夫妻

算命的走累了，

在河邊撒一泡尿。

這泡尿細細的，

在夕光里很美。

他的老伴抓著一根黃竹竿，

溫順地站在他身邊。

這一刻如此神圣，

女人走在前面，

男人跟在后面，

握著她手上的黃竹竿，

我目送著他們走遠，

金光四射，

不言不語地流動……

翻撿農具

一只貓

在拆了一半的屋頂上

聞一聞瓦片，

又下來，

在地上，

用頭頂一頂上銹的晾衣繩，

它反反復復頂了許多次，

也無人看見。

貓無家可回了，

這幾天夜里，

老有一只黃鼠狼

爬上我的紗窗，

探頭探腦，

目光嚇人，

因為它們活動的農田

蓋起了高樓，

它像一個農民

在我的院子里翻動，

好像在翻撿著農具。

長江水

漢字我一個也沒有救活，

它們空蕩蕩，

空蕩蕩浩浩蕩蕩。

我寫下的漢字全是遺物，

如同枯干的老人斑，

如同身首異處的人犯。

我是自己的遺物，

如一粒扣子，

是一件軍大衣的遺物。

我告別，

以一雙盲人眼，

看著殘缺不全的長江水。

荒 草

得放棄了所有去飛行，

得在細弱的飛翔里，

飛成虛無才能有透明。

如此強硬地，

融入雪，

星光燦爛之地。

青 蓮

今天的雨落在宋代的一尊木佛上

是活著但已是荒草，是人但已沒有人的高度

排著隊的犯人如一支箭射中誰誰就是一條長河

我的墳在那顛倒的黑白里如同在五百羅漢堂

中心消失連最核心的等級也沒了，離善太遠，離本性 那就更遠

你是所有力量中最大的力量連神力也只好暫時隱匿 因此許多名字在墓碑上出現

什么樣的白茫茫都在你的白茫茫里消失

你的墳高過夜空

一棵松樹的空白在哪

一個鄉間的老婦之美原是山河之美

秋天越濃蟋蟀的聲音越好聽如同家人的陪伴

你若想美你就得無用

你若想有偉大之力你就得有松靜之力

你若想有真的治理你就得回歸空

種子都送到了農場

你不在仁愛里你就是自暴自棄

你有排比的激情而無婉轉的智慧

人依靠什么樣的尺度才能稱為人

火還在其實已經熄滅

一口碗的平實還有嗎

種子與泥土相隔萬里

在那大逆轉里彈性豈能失去

有人變成了霜

有黑暗使你成為有眼睛的東西

煙是個千年之物

群山的色澤如同百衲衣

一切你所害怕的都在回歸到樹心

你永不歸來也永在歸來

鐵鍋里的飯只差最后一根柴火

你還可以是夸父嗎

如同淚水重返眼眶

如同云鶴重返大地

小時候的涼床真的是太古之涼

媽媽是天青色的

溫溫潤潤

在一張古畫里

給我搖著扇子

說謊的人是我們的主人公

天地間一片古意

因為溺死的母親已經歸來

你是祠堂粗壯廊柱的信奉者

沒有人救你

這才傳來了天籟

有一年

有一年，

在江邊，

十幾頭牛，

好像白色的化石，

在眼前移動。

我再定睛望江水，

江水在移動，

卻像無聲的幽靈。

唉！

一切都過去了。

敦倫堂

這些年你最愛的就是灰燼了

你要把敦倫堂的灰從山頂背回家

供奉在桌上

供奉久了

你的臉

有一層溫潤如玉的表情

供奉久了

灰燼

會出現花邊

你必須長久地供奉空白

才能得到

空白的饋贈

墳

很多年前，

她就覺得，

死去的丈夫還在一種很濃的骨灰的氛圍里，

耕著一塊地。

她曾經被一陣神秘的晚風

吹開了心眼，

看見自己的丈夫是一只梅花鹿，

中了一枚毒箭。

那射他的人早在多年前死去，

但他仍然在那里

耕著一塊地，

在一種很濃的骨灰的氛圍里。

有一天，

牛眼前飛來兩只鳥，

忽上忽下，

好像要把他帶走。

很多年以后，

她依然覺得，

死去的丈夫還在那種很濃的骨灰的氛圍里，

是一只中了毒箭的梅花鹿。

在東梁山遠眺

在一棵老梧桐樹下飄來一陣燉草藥的香味，

我知道，這是我的祖國。

夜里將會有人把藥罐摔碎在路中央，

我知道，我的祖國將會從藥罐里流出。

跪著，

在這里跪著。

把胸膛里動蕩的心，

跪成石像。

在炸出一個大口子的群山腳下，

有一截老柳樹，就像龍的尸體。

在龍尸體周圍是燒糊的青草。

山上沒有這些，

山上的空白太多了，

我尚未到達空白的境界。

一頭牛

一滴淚從夕陽里流下來，

從野豌豆花流下來，

從稻草做的屋頂流下來，

從飯碗里流下來，

從收音機里流下來……

一滴淚看著長江水。

一只羊

深夜里，

我睡不著，

聽見牛

對著河里的浮萍叫。

叫一聲，

過很久，

又叫第二聲。

那叫聲啊，

悠長、綿遠，

……

那河，

早已干了，

也還是一條大江，

如同燈都熄了，

也還是萬家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