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的教義（五首）

黃小培

理 解

傍晚的時候起風了。

燥熱的暑氣在漸漸消退，

身體里蕩起了層層漣漪。

先經歷暑熱，再迎來清涼，

自然的教義讓我們配得上

這個大地托舉的人世。

不斷有災難、暴力、戰亂的消息，

在手機上電視上轟炸人心，

在傷害、死亡、廢墟的背面

感受活著的幸福。

這就是我熱愛著的人世，

讓你用經歷過的一些去理解另一些，

用光理解影子，

用甘蔗理解黃連和苦瓜，

用蔬菜和糧食理解貪婪的腸胃，

用喜悅理解哀傷，用愛理解

遭受的困苦和怨恨，

用接受過的屈辱理解尊嚴，

用年輕的身體理解時間和

正在衰老的心肺，

然后作為一個退出波瀾的人

用現在理解過去，

再用豐沛的淚水理解這一切，

在寬廣的人世漸漸飽滿，

配得上所有美好的存在。

不老的人間

碧藍的天空，玻璃罩一樣護著人間，

這是五月，我喜歡的時光里

流水潺潺，空氣明朗，

花朵漸次地開，而不是一股腦開盡;

我喜歡的植物不說話，更不會說謊;

我喜歡的人，她在陽光里，

她的笑容提升了空氣的浮力。

春風不停地吹拂，萬物的曲線和色彩

再次成為有備而來的喜悅。

不老的人間年年都是過去的樣子，

遼闊的天地容納我們的熱情和頹廢，

苦悶和歡樂，軟弱和剛強，

容納我們的一切，

而如今還是遼闊的樣子。

向天空和大地致敬，萬物的愛里

有往事，有提心吊膽的重逢。

好好活著是多么幸福啊，

潮漲了岸還在，潮落了船還在。

有時候，在自己身上看到過去的影子，

熟悉的事物再次來到身邊，

感覺就像從一個長長的夢里醒來。

當我們把眼淚哭干，安慰青春的骨頭，

漫步到天空的羊群，它們餓了

還會回來，吃春天的草、夏天的草。

大霧天氣

立冬之后的一場大霧，

讓整個世界陷入一團混沌，

卻讓眼底獲得一片寧靜的湖泊。

大霧在清掃道路。

房屋和人群被推向遠方，

而萬物只在各自的中心。

多像迷茫的青春過后，

激情付諸流水，野心緩緩退潮，

讓真實而平淡的生活模糊一生

有什么不好？

昨天的花立在前天的枝頭，

昨天的事擱置到今天，仍在繼續。

上山的過程

一路上紫花地丁夾道歡迎，

后來是野葡萄、金銀花、艾蒿……

在不同的高度出現了，

在約定好的江湖道義里，

替我活出了一生的夢想。

槐花的香味鋪排一條回家的路，

當溪流的琴聲響起，清澈便出現了，

一條徐徐向下的路出現了，

不斷降低內心的高度，

藍天的白手帕投來清涼的陰影。

在半山腰，我脫離了人群一小會兒，

和栗樹坐在一起，

和荊條、葛藤坐在一起，

在植物與植物之間靜坐成另一株植物，

當風吹動，我分明能感受到葉子

在晃動中遞來細微的喜悅。

望著頭頂的藍天和山下的人間，

開闊為我清除眼里的烏云和淚水。

人生至此，我不想再往上了，

不想再征服什么了。為什么要征服？

曾經要用汗水征服的高山，

其實，只是心里的一座山，

此刻，山下陡峭的生活

早已夷為平地，

安詳得如同一頭馴服的小獸。

有所依

一場大雨，讓藍底白花的天空

看起來像是一種樸素的安慰。

桂花樹有一張剛剛沖洗過的臉，

它的香氣尖銳、明亮，

有一股殘酒不消的濃愁。

大風大雨已經過去，

大風大浪化作片刻的寂靜。

身陷于初秋的薄涼是可恥的，

風聲有時會像嬰兒的啼哭

清空多余的漂浮物，

可一切的淹沒都會再次重新開始，

比如不時涌來的喧囂、光芒、愛和苦痛。

寧靜的天空是一種隱喻，

雨水的深淵像一個魔咒含蓄著人間，

片刻的出神，內心似滿還空。

其實什么都不曾被帶走，

什么也沒有真正停留下來。

只有絲綢一般的悲涼，

光滑、平靜，持久而飄忽，

讓一顆心在下沉中，柔弱而體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