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齋清芬

◆朱航滿（北京）

一

冰心書房曾懸二聯(lián)，一為馮友蘭所撰，上聯(lián)為“文藻傳春水”，下聯(lián)為“冰心歸玉壺”；另一為祖父謝子修所撰，上聯(lián)為“知足知不足”，下聯(lián)為“有為有弗為”。此兩副書齋對聯(lián)皆佳，前一副尤為絕妙。馮友蘭撰寫此聯(lián)，乃是賀吳文藻和謝冰心結(jié)為百年的喜聯(lián)，以“文藻”對“冰心”，以“春水”對“玉壺”，既以兩人名字嵌入其中，又巧采唐詩“一片冰心在玉壺”，堪為妙趣橫生。在《吳小如錄書齋聯(lián)語》中，吳小如先生特別錄寫了這兩幅對聯(lián)，對于馮友蘭所撰聯(lián)，吳先生有題跋評語：“屬對甚工。”對于謝子修所撰聯(lián)，吳先生題跋評說：“立意甚高。”由此亦可見吳先生對此兩聯(lián)的欣賞。一副好的書齋對聯(lián)，既有賞心悅目的審美價值，又有抒情言志的意義，或者還有修身養(yǎng)性的激勵。吳小如先生亦極欣賞他的老師俞平伯的一副書齋對聯(lián)，上聯(lián)為“欣處即欣留客住”，下聯(lián)為“晚來非晚借明燈”。這副對聯(lián)由俞平伯所撰，又由吳先生的父親吳玉如書寫。俞平伯是一代文學大家，吳玉如則是著名書法家，兩位大家的合作，堪稱瑰寶。這副古槐書屋對聯(lián)，吳先生評價為：“寫得意味深長。”“表面上平淡無奇，其實這里面包含著得遇知音的興致，卻也有人到晚年的寂寞之感，不仔細品位是不打體會得到的。”

書齋對聯(lián)講求清雅脫俗，冰心書房的兩副對聯(lián)都高雅，“冰心歸玉壺”一聯(lián)，雖有戲謔意味，但并不俗氣，且令人會心。俞平伯所撰對聯(lián)中的“晚來非晚借明燈”，取《說苑》里的一則典故，乃是“老而好學，如秉燭之明”之意，吳先生評價說：“這是一種積極樂觀的態(tài)度，而說得十分含蓄。”父親吳玉如稱贊這副對聯(lián)：“沒有‘煙火氣’。” 吳小如先生用他極為清秀俊美的書法來寫書齋對聯(lián)，所選對聯(lián)內(nèi)容皆有清新之氣。吳先生喜集陶淵明、杜甫、蘇東坡等人詩句，亦可見品位和性情。吳先生的自撰聯(lián)，亦是品位極高，其中有兩副，我最是喜愛。其一是他的自撰對聯(lián)：“偶從城市親魚鳥；獨向丹鉛遣歲華。”聯(lián)后有題跋為：“此莎齋自撰聯(lián)。上句本先君詩，改首句‘愛’為‘偶’字；下句杜撰，蓋仆自況。然近年老妻久病，頑軀日衰，即此亦難踐矣。戊子寒露。”其二是：“春水船如天上坐；秋宵客向夢邊來。”聯(lián)后有題跋：“此莎齋就老杜詩為上聯(lián)杜撰而成。蓋近年體衰，入夜即就寢。值此秋夜，某日竟有佳客惠然來訪，當時似夢非夢，故下聯(lián)乃寫實也。戊子寒露，小如錄近作。”吳先生這兩副晚年所作對聯(lián)，用他評價老師俞平伯對聯(lián)的話來說，“實際跟作詩的境界也差不多，應該是上乘的文學作品了。”

吳小如先生是北京大學中文系和歷史系教授，古典文學修養(yǎng)極深，他好詩詞，好戲曲，好撰聯(lián)，好書法，好作文，堪為一代大家。讀《吳小如錄書齋聯(lián)語》，有很深觸動。雖是看似有文人游戲意味的對聯(lián)，卻彰顯深厚功力。這些書齋對聯(lián)，多由吳先生選錄，采古今名聯(lián)，可見品位，令人稱賞；而吳先生又不滿足于簡單書寫，又對選錄對聯(lián)，或注明出處，或品評月旦，或題記往事，雖是隨手所寫，卻是妙手文章。吳先生錄寫對聯(lián)：“春秋有佳日；山水有清音”，題跋便是一段賞析和考辨：“此聯(lián)習見，然屬對自然工整，洵佳作。上句見陶詩《移居》之二，下句見左思《招隱》詩。以晉人句對晉人句，甚得體。坊間談楹聯(lián)諸書，于下聯(lián)出處每誤，易諗誤導，不可不知。小如。”再如對聯(lián)：“莫嫌犖確坡頭路；且傍江山好處吟”，則是別有寄懷矣，其中題跋有：“自一九五一年至廬山會議，讀書人頻遭磨難，乃成此聯(lián)。聯(lián)成于反右前后，先君為作翁松禪體書懸于壁間，后曾付印。或譏‘好’字對仗不工，實則‘好’字指璧環(huán)，與孔等距。亦名詞也。”《吳小如錄書齋聯(lián)語》是清賞之作，亦是寄情之作。也因此，我十分感謝此書的編選者劉鳳橋君，他鼓動吳先生寫了這本書，乃是令我們得以欣賞到這真正屬于文人書齋的一縷清芬了。

二

張中行慧眼，他是最早公開稱贊揚之水的學者。那時揚之水還叫趙麗雅，供職于《讀書》雜志，愛書成癖，尚未成名。張中行以“負喧三話”出名，但他多寫已逝的名家文人，在世的則著墨不多，揚之水是其中的例外。負翁喜愛揚之水，乃是喜其好學，另一方面，還應有他獨特的一個嗜好，便是喜歡閨秀小楷。《負喧三話》中也寫有一篇《閨秀小楷》，談他對于明清閨秀小楷的喜愛，經(jīng)年集藏不少，且在“文革”中燒書破舊中，亦能不懼而留。他稱贊揚之水的字，乃是“明清閨秀風格，清勁加秀麗加柔婉”。張中行對于揚之水的字是分外欣賞，除了這些稱贊之外，還在文章中寫他曾求揚之水為他制的一方硯上題字。張中行亦有集硯之癖。對于揚之水小楷書法的欣賞，還有一例，乃是張中行在一九九四年曾出版一冊散文選集《留夢集》，其中五十個文前標題，都是請揚之水題寫的。對于這本《留夢集》，張中行分外看重，認為是他“最偏疼愛的孩子”，揚之水的小楷書法，令這本小書倍感清雅，亦是當下文學著述的一個特例。兩年后，負翁的這本《留夢集》再版，他又請武漢書法家張秀題寫標題，風格秀麗且勁健，而揚之水則為此書的封面題寫了晏小山詞句：“今宵勝把銀紅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揚之水供職《讀書》雜志時，有一個工作安排，便是聯(lián)絡(luò)老作家，而她的這一筆閨秀小楷，往往能夠贏得老先生們的好感。揚之水與谷林通信最勤，因都好讀，而谷林當時還擔任《讀書》的義務校對工作。谷林對于揚之水的字頗有高評，在某年信中曾贊曰：“承印贈尚珂刊在《深圳商報》一文，右側(cè)留白約三分之二，公以簪花妙筆綴寫八行，布局之美，無辭能宣，遂展布案頭，用暢觀覽，忽忽兼旬。”曾編過《古今》雜志的周劭是位遺老人物，在信中對揚之水的字大加稱贊，頗與負翁之評媲美：“久未通侯，朵云飛來，喜可知也。足下清詞麗句，加以簪花妙格，方之晉人，其為衛(wèi)夫人，足使美齡女士口頭禪中稱呼自嘆甚遠；在清人則為王圓照作‘郝懿行妻王氏’，近代罕有能比也。”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吳小如是世家出身，書法造詣極深，他評價揚之水的字：“小楷簪花秀筆，娟麗可人。甚好。”但他作為書法修為極高的學者，對于揚之水的字也提出他的看法，“惟書法一道，端在勤于實踐，且宜多方取法。如足下之‘單打一’，只寫一種字體，即有難于更上一層樓之感。”吳先生好為人師，誨人不倦，他在信中細談他的練字心得，以期有助。這些通信，多是因為編務而起，但她的一筆小楷，無疑多有助力。

不過，揚之水倒是并不以書法家自詡。董橋曾寫《喜得揚之水小手卷》，其中這樣寫道：“揚之水苦讀博讀通讀，難得書藝精湛，隨手一紙蠅頭便箋都見才情，都很漂亮，奇女子也。”但他又說：“我愛揚之水書法愛的從來是她的書不是她的法。”董橋不愧是文章家，他的這個論述得體又有真見識。以我印象，揚之水似乎未曾舉辦過書法展覽，亦未曾一時興起出過什么書法冊子，倒是她的著作《采藍集》，都是由簪花小楷寫成，卻又是未曾公開出版的。揚之水字雖好，但亦少為人題寫書名。她曾為朋友編書作過插圖，止庵初版書信集《插花地冊子》收有她的書法一幅，黃成勇策劃編選《賞析唐宋詞》系列，亦有她的小楷書法。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的鄭雷研究員曾贈我一冊自印本《駱駝和星》，系她抄錄長沙朱健的新詩《駱駝和星》，此系為賀朱健九十壽誕而制，藍布封面，折頁冊子，盈手可握，令人心暖。揚之水的字，流轉(zhuǎn)于文人友朋，作為答贈交流之用，故而字字難求，乃是可遇而不可求之事。我亦曾得揚之水一幅扇面小楷，乃是她抄錄的《世說新語》三則，采用藍色灑金紙，小楷書法只有綠豆兒大小，鈐印“棔柿樓”，真是清雅。我亦有學負翁之心，“決定裝入鏡框，懸之壁間，以期朝夕看看這明清閨秀的流風余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