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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魂(連載之二)

2021-12-05 11:06:39彭仲夏長沙
文藝生活(藝術中國) 2021年12期

◆彭仲夏(長沙)

袁隆平求學是處于一個動蕩的時代。在博中讀到高二時,父親調到南京任國民政府僑務委員會事務科長,全家跟著到南京。他轉學到南京中央大學附中念高中,中大附中是當時的一流名校。

袁隆平考大學的時候,全國大部分地區已經解放。滿腹經綸的父親想要袁隆平報考南京的重點大學,學文繼承祖業,或者報考理工、醫學,也較有前途。十九歲的袁隆平既尊重父親的指教,又有自己的獨立見解:他想返回重慶求學。八個春秋的山城生活,令他難以忘懷。當時重慶北碚夏壩有一所與復旦大學有淵源的相輝學院,他選擇了進相輝學院學農。

相輝學院坐落在重慶北碚東陽鎮夏壩。一九三九年復旦大學從上海內遷重慶,在夏壩創辦了戰時校園,抗戰勝利后回遷上海,復旦同學會決定在此創辦一所新學院。為紀念復旦創始人馬相伯和老校長李登輝,從兩人名字中各取一字,命名為“相輝學院”。夏壩,原名下壩,復旦大學新聞系教授陳望道取“華夏”之意,更名夏壩。而在復旦遷來之前,這里還是一片荒蕪之地。復旦師生借廟宇、祠堂、農舍作為教室、辦公室和宿舍,一邊教學上課,一邊建設校園。復旦已去,相輝猶在。走進牌坊式的校門,山水之間,坐落著一幢幢兩三層的紅磚樓房,以登輝禮堂為基準,相伯圖書館、寒冰館、新聞館、青年館等一字排開,皆坐東朝西,面向嘉陵江,一條梧桐夾道、綠影搖曳的馬路,沿江延伸,還有一座座倒映在水中的小拱橋。這一切,讓在重慶上了八年中小學的袁隆平嘆為觀止。

報考農藝系的不多,大家都覺得學理工、醫藥有前途,畢業后工作也體面,而學農卻經常要到田地里實踐,像農民一樣,很辛苦,久而久之報考農藝系的人就越來越少了。

袁隆平與梁元岡、陳云鐸住一個寢室。袁隆平喜歡睡懶覺,梁元岡經常用筷子敲打著瓷碗,發出的聲音像唱歌,對著上鋪喊蒙頭大睡的袁隆平快起床,一邊說,今天是管教授講授經典遺傳學。袁隆平焦急地喊道:“梁元岡,你這個家伙怎么不早說?”

梁元岡和陳云鐸與同學們整齊地坐在教室里,袁隆平低著頭從后門溜進來,悄悄坐在梁元岡身邊。管教授瞥了一眼衣著凌亂、頭發蓬松的袁隆平,就開始授課。

上了基礎理論課后,管教授帶領同學們到學校后山的果園去實習。管教授指著果園門上那塊“相輝學院農藝系實驗區”的木牌子,語重心長道:“我今天帶大家來的目的,是讓你們親眼看看蔬果、作物,認識它們,了解它們,親近它們,和它們做朋友,這才是基礎中的基礎。”

接著管教授率先走進果園,同學們緊隨其后。一株株果樹、一簇簇花卉、一壟壟蔬菜,山丘下還有幾畝實驗田,種植著各種作物。每遇到一種植物,他都會停下腳步,從形態特征、生長環境、分布范圍、栽培技術等方面,為學生們詳細解說一番。辨識完蔬果、花卉,管教授走到實驗田前,回頭看到果園內四處散落躲蔭的學生,也不生氣。他問緊跟其后的袁隆平怎么不找個地方躲躲太陽。袁隆平擦擦額頭上的汗珠說,學農的怕太陽曬,那還學個啥?

管教授贊許道:“學農的就要扛得日曬,受得雨淋,經得艱苦,耐得寂寞,守得清貧。”

管教授脫掉鞋子,將褲腳挽到膝蓋,袁隆平毫不猶豫脫了鞋子,挽高褲腳,跟著管教授跳進水田。

建國初期,在全國高等院校的院系調整中,相輝學院農藝系與四川教育學院、華西大學、四川大學、云南大學、貴州大學、川北大學等的農學系或農藝系,整合為一所新型的農業高等學府——西南農學院,校址在重慶北碚。如果說相輝學院的辦學形式和教學內容接近于歐美國家的大學,那么西南農學院則是完全仿照蘇聯的大學模式的。袁隆平從小學到相輝學院,學的都是英語,西南農學院開設的為俄語。遺傳學原來學的是孟德爾——摩爾根的理論,現在講的是蘇聯生物學權威米丘林、李森科的學說,二者形同冰炭,水火不容。以前在課堂上,管教授總是旁征博引、侃侃而談,現在是照本宣科,味同嚼蠟;以前圖書館能看到有關孟德爾——摩爾根遺傳理論的雜志,現在一本也沒有了。

袁隆平學習成績并不拔尖,卻是一個愛動腦筋、愛提問的學生。其時一切向蘇聯看齊,遺傳學只能教蘇聯生物學家、農學家米丘林、李森科的獲得性遺傳,孟德爾——摩爾根基于基因的遺傳學備受打壓,甚至慘遭扼殺。袁隆平一只耳朵里灌滿了米丘林、李森科的那一套,另一只耳朵里也聽到了孟德爾——摩爾根的聲音。他竭盡所能將兩種聲音搞清楚,利用課余時間閱讀了國內外多種農業科技書刊,并有意識地將其他的學術觀點同“米丘林、李森科的那一套”進行比較,從而做出了最初的選擇。當許多同學憑著“米丘林、李森科的那一套”考取高分時,他則把更多的精力用來自學孟德爾——摩爾根的遺傳學,有不懂的問題就去請教管先生。

管相桓,原名傳學,進中學時改名相桓,蘊含著管仲輔佐齊桓公那份“以學輔政”的情結。管相桓畢業于中央大學農藝系,與袁隆平的父親袁興烈也算是校友。管相桓在中央大學幸遇了執教的趙連芳先生。

趙連芳畢業于清華大學,后赴美留學,回國后在中央大學任教期間,先后主持育成了“中大帽子頭”和“中大258”,并指導江西、湖南稻作人員分別育成“南特號”“勝利秈”等一批水稻良種,對長江中下游水稻品種改良和大規模推廣示范具有奠基與開拓之功。日寇投降后,他被派往臺灣地區接管農林機構和主持農林科技事宜,后任臺灣大學農學院教授兼農藝系主任,晚年受聘為聯合國糧農組織水稻專家,遠赴中東的伊拉克、拉丁美洲的多米尼加等國,為改進這些發展中國家的水稻生產做出了開拓性的貢獻。

管相桓作為趙連芳的嫡傳弟子,無論在專業上還是思想上,深受其直接影響。目睹一個泱泱水稻大國,每年還需要進口大米兩千萬擔以上,因此趙連芳、管相桓等兩代科學家發誓要為提高我國稻作生產水平,解決中國人的吃飯問題而奮斗終生。管相桓大學畢業后,又考入東京帝國大學農學部從事稻學研究,學成歸國后,任四川省農業改進所技正(相當于高級農藝師),并兼任四川大學、華西大學等多所大學教授。在戰亂頻仍、科研經費幾近于零的困境下,他主持了全川水稻品種的搜集、普查與比較研究,編纂了《四川省水稻地方品種檢定匯編》,保存的水稻品種數量之多為全國之冠。一九四五年管相桓受聘于美國加利福尼亞大學,但在新中國成立后,他毅然放棄美國的高薪厚祿,重返祖國,成為西南農學院的創始人之一。

袁隆平有幸成為管相桓的嫡傳弟子。他從管教授那里了解了孟德爾——摩爾根和米丘林、李森科學說的理論基礎和分歧。孟德爾是十九世紀奧地利生物學家,他通過豌豆雜交實驗發現了生物遺傳規律,創立了遺傳基因學說。摩爾根是二十世紀初美國的生物學家,他在孟德爾學說的基礎上進一步發現了基因染色體的遺傳規律,因此獲得了一九三三年諾貝爾生理學和醫學獎。孟德爾和摩爾根從而被稱為現代經典遺傳學的奠基人。

李森科出生于烏克蘭的一個農民家庭,畢業于基輔農學院,隨后受聘到育種站工作。他父親老李森科,有一次不小心把冬小麥的種子當作春小麥播種,在春天播種可以提早在霜降前成熟,結果當年獲得不同尋常的豐收。當時烏克蘭的農作物因霜凍而大幅度減產,致使烏克蘭三分之一的人餓死,蘇聯政府對此深感憂慮。李森科喜出望外,將這一偶然發現提升為“春化作用”,似乎給戰勝災害和解決缺糧問題找到了有效的途徑。烏克蘭農業部和蘇聯農業部立即在敖德薩植物育種遺傳研究所,創立專門研究春化作用的機構,由李森科負責。從此,李森科成了無產階級進行科技革命的代表,受到斯大林的格外器重,成為蘇聯科學院院士,確立他的遺傳學新概念,并用以否定染色體理論。他利用自己主編的《春化》雜志對遺傳學上的不同學術觀點發動了猛烈攻擊。李森科當上全蘇列寧農業科學院院長,兩次被授予斯大林獎章,還獲得列寧勛章,并被授予蘇聯英雄稱號。

一九四八年七月,蘇聯召開全蘇農業科學大會,李森科做了《論生物科學現狀》的報告。李森科強調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兩個世界在生物學上的兩種意識形態的斗爭,宣布孟德爾——摩爾根主義是煩瑣哲學。全蘇聯對摩爾根遺傳學發起猛烈攻勢,有關摩爾根主義的教科書和專業文獻一律被銷毀。

如果說米丘林的環境影響學說,只見樹木,不見森林,只見量變,不見質變,但米丘林畢竟還是一個用科學方法進行研究的生物學家,而李森科已經不是純粹的生物學家了。他搞的已不是純粹的生物學,而是政治生物學,把生物學當作政治工具。蘇聯農業科學研究院前任院長瓦維洛夫認為孟德爾遺傳學完全符合辯證唯物主義,這讓他成了李森科的頭號敵人。一九四〇年,瓦維洛夫被捕,先被判以極刑,后改判為二十年監禁,入獄三年即死于監獄。

成立西南農學院后,梁元岡、袁隆平、陳云鐸、孫昌璜、張本、康杏媛他們還在一個系。課余活動時,袁隆平、陳云鐸、孫昌璜、康杏媛幾個人喜歡圍著聽梁元岡拉小提琴。那典雅的造型和優美的音色,迷住了袁隆平。梁元岡每拉完一曲,就讓大家學著拉。每個人試了一下后,袁隆平說:“一把小提琴怎么讓大家練習,我買一把來向元岡學習。你們哪個還買一把,就夠用了。”康杏媛馬上答應買一把。

不久學校要成立一個合唱團,每周練習幾次,袁隆平選了《喀秋莎》《紅莓花兒開》《解放區的天》,以后又學會幾支英文歌,由康杏媛打拍子。

慶祝西南農學院成立一周年晚會上,可容納兩千人的禮堂燈火輝煌,座無虛席,氣氛熱烈。學院領導致辭后,紅色幕布拉開,主持人走到臺前大聲宣布:“第一個節目是女聲獨唱《解放區的天》,由康杏媛同學演唱。”

康杏媛走上舞臺,鞠一個躬,就唱了起來:

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

解放區的人民好喜歡,

民主政府愛人民呀……

詩歌朗誦、舞蹈表演后,接著是梁元岡、袁隆平的小提琴二重奏。

袁隆平在大學時代也曾有過一個心儀的女孩子,正是這位健美陽光、性格活潑、落落大方的園藝系女生康杏媛。她時常和這幫男生一起去重慶北碚溫泉游泳。她曾沖著袁隆平嫵媚地微笑著,袁隆平卻一臉通紅不知所措。說來這也并非他的天性,只因從小學到中學一直在實行嚴格的男女分校的環境里讀書和生活,在整個成長期都很難見到一個女生。在重慶博中上學時,他只能透過一片山林,遠遠眺望姊妹的懿訓女中那些穿著白衫黑裙的婀娜身姿,隱約聽到隨風送來令人神往的優雅的歌聲。那時他還是一個初中生,對異性還只是充滿了朦朧的憧憬。上大學后,男女同學終于可以自由接觸了,但哪怕打著赤膊、穿著短褲和穿著泳裝的女同學在一起游泳,他也不敢向自己心儀的女生表白心跡。直到大學畢業,勞燕分飛,他也未曾表露過自己難以言說的愛意。

西南農學院按照蘇聯的辦學模式,將百分制改為五分制,很多人不習慣。要拿五分真的很難。袁隆平從小好學,在博中開始閱讀《泰戈爾詩選》《簡·愛》《呼嘯山莊》等文學名著和莎士比亞的作品,而對各學科都不單純追求考高分,只注重理解其中的內涵。學校計分采用蘇聯的五分制,他只要考個三分就可以了,還編了一首歌謠在同學中流傳:

三分好,三分好;

不貪黑,不起早;

不留級,不補考;

所以我說三分好。

新中國成立伊始,大學生都是未來的國家干部,為了提高階級覺悟和政治素質,他們分期分批都要到農村參加土地改革運動。一九五二年春,袁隆平赴四川大足縣參加了三個多月的土改。一方面,他感受到了中國農村正在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擁有了土地的農民提高了勞動積極性;另一方面,他住進農民家里,和農民裹在一床污黑的破被子里睡覺,在一口土鍋里攪飯,才知道真正的農村“又苦又臟又累又窮”。在那里,他穿著一身青灰色學生服,胸口別著一支鋼筆,黑發濃眉,眼神深邃,那神情已不像平日女同學印象中的袁隆平,而是一個充滿了凝重憂思的知識分子了。如果讀小學的時候老師帶他們去的不是那個資本家的園藝場,而是帶他們到真正的農村——這樣“又苦又臟又累又窮”的地方,恐怕他就不會立志學農了。然而,當他看到農村貧窮落后的現狀,反而讓他找到了用武之地。他看到農民這么苦,就暗下決心,立志要為農民做點實事。學農的就應該有這個責任,發展農業,幫助農民提高產量,改善農民的生活。再加上小時候親眼看見了中國飽受日寇的欺凌,新中國誕生后,中國人民站起來了,但中國更應該強大起來,他感到自己肩上應該有擔子,為自己的國家盡點綿薄之力。

袁隆平搞完土改回到學校不久,國家決定在全國高校中選拔一批飛行員,去抗美援朝,保衛祖國。他立即回家告訴父母,他父親鼓勵他應征為國效力。考空軍很嚴格,體檢三十六個項目,只要一個項目不合格就會被刷掉。他闖過了體檢關,但還有政審關。這讓不少人為他捏了一把汗。他的父親原本是一位凜然正氣的愛國志士,但畢竟在民國政府擔任過軍政職務,這一關是否過得了,他心里沒底。最后,西南農學院八百多名學生只有八個人被錄取。他被光榮選上了,出席了慶祝八一建軍節的晚會,第二天就要到空校去正式受訓了,豈料晚會后突然宣布:大學生一律退回。原因是朝鮮戰場形勢有所緩和,美軍被中國人民志愿軍趕到了三八線。毛澤東主席欽點喬冠華陪同李克農赴朝鮮同美軍司令進行停戰談判。國家開展第一個五年計劃,急需各類專業人才,大學生鳳毛麟角,全國在校的大學生大概只有十多萬。飛行員上前線打仗,不一定要那么高的文化,所以都退回來了。

還有一件袁隆平感到既驕傲又遺憾的事情。一九五二年,賀龍元帥主持西南地區第一屆體育運動大會。袁隆平的游泳水平在西南農學院是首屈一指的。在北碚夏壩的時候,前面是秀麗的嘉陵江,他和同學們經常沿著江邊的石階溜下去游泳。有時去對岸看電影,他就將衣服頂在頭上,游過去再穿上,這樣就能省下過渡的幾分錢,當時三分錢可買一個雞蛋呢。

四川省分為川東、川南、川西、川北四個行政區,北碚是川東區的首府。袁隆平在川東區的游泳選拔賽中一路領先,輕輕松松拿了第一名,然后代表川東區到成都比賽。成都小吃又多又好吃,什么龍抄手、賴湯圓、一蹦三跳等等,他吃多了,把肚子吃壞了。比賽那天,一聲信號,選手們同時躍入水中,袁隆平又是一路領先,闖進了“兩百米自由泳”決賽。決賽一開始,他發揮了“反應快,爆發力強”的優勢,前五十米竟然打破了當時的世界紀錄,在看臺上觀戰的拉拉隊,揮舞雙臂如同劈波斬浪為他加油。然而,袁隆平的速度卻越來越慢了。他吃壞了的肚子受冷水刺激,一陣陣發作,在最后五十米沖刺階段,眼看著落在他身后的選手一個接一個超越了他。結果他只得了個第四名。前三名都吸收進了國家游泳隊,他被淘汰了。如果這次不拉肚子,發揮正常,他很可能成為國家游泳隊的專業運動員,在游泳池里為國家摘金奪銀!

轉眼間四年大學生活就要結束了。袁隆平面臨著畢業分配的考驗。畢業分配既是大學生人生旅途的重要的十字路口,也是走向社會的起點。七月下旬,學校在禮堂舉行了分配動員大會,號召畢業生服從國家統一分配,到基層去,到農村去,到最艱苦的地方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

他從童年跨入少年,步入青年,在重慶度過了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光。嘉陵江和長江是哺育他成長的母親河。他怎能忘記,從龍門浩出發,漫游嘉陵水,搏擊長江浪,磨煉出堅韌毅力;在位于兩條江畔的相輝學院和西南農大,攻讀農業,練就本領,打下了深厚的專業基礎。加之當年家在重慶,還有那么多同窗學友,他對重慶有著深深的依戀之情。他多么想留在整整生活了十二個春秋的重慶啊!這年袁隆平二十四歲,人生的一半時間都是在這座山城度過的,這座大西南的山城對他人生觀的形成有著深遠影響。重慶,可以說是他真正意義上的故鄉。

過了幾天,學校禮堂的墻壁上,貼出一張大紅公告。應屆畢業生中的一批青年團員(共青團前身)響應學校號召,帶頭報名到祖國最艱苦、最需要的地方去。袁隆平經過反復、冷靜的思考,很快從痛苦中解脫出來。他想到自己是新中國培養的第一代大學生,新中國建立不久,百業待舉,急需他們去擔當重任。他向學校遞交了服從分配的決心書。通知書發下來后,同學們各自收拾行裝,就要離校了。梁元岡跑來告訴袁隆平自己分配在河南新鄉農科所,問袁隆平分在哪兒。

袁隆平說分在湖南安江。安江在什么地方,他們都沒聽說過。在地圖上找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在常德逆沅水而上的江邊找到一個小點,就那么一個偏僻的小地方,那里是荒涼邊遠的窮山溝,是歷朝歷代文人墨客流放貶謫之地。梁元岡要他做好思想準備,到了那里,一盞孤燈伴終身,心事浩茫對誰言?

袁隆平說:“我自有辦法,我會拉小提琴,寂寞的時候就拉拉小提琴自我排遣。”

梁元岡說:“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你在湖南,我在河南,不遠不遠,中間只隔了一條長江唄。”

兩個人笑著緊緊擁抱在一起。

第二章

位卑未敢忘憂國

思想單純的袁隆平未曾想到,無論他是否服從分配,不由他選擇的家庭出身注定他要像歷朝歷代那些失寵的文人墨客,下放到這邊遠荒涼的山溝里來的。他告別父母兄弟和師長學友,從大西南的重慶到大湘西的雪峰山,竟一路輾轉了半個多月。這條路其實就是他童年時代走過的路。如今一切都倒過來了,他從重慶朝天門碼頭順江而下,“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轉眼到了武漢,再乘火車下長沙。

袁隆平到達長沙,在湖南省農林廳領了試用期第一個月的工資四十二塊錢,用二十四塊錢買了一把小提琴,然后懷揣省農林廳一紙用毛筆手書的介紹信,揮別湘江,奔赴大湘西的雪峰山。

神秘可怕的湘西啊!春秋戰國以后,中原人南侵,與湘西土著苗、瑤、侗、土家等少數民族的戰爭迭起。湘西成了中原人眼中最野蠻最落后的“五溪蠻地”,也成了歷代遷客騷人以及不同政見者的流放貶謫之所。歷代被流放、貶謫、囚禁于“五溪蠻地”的歷史名人不下百人,著名的有屈原、王昌齡、劉禹錫、高力士、王庭珪、魏了翁、張學良等。在朝廷看來,五溪蠻地,那里窮山惡水,瘴氣彌漫,毒蛇當道,猛獸橫行,被流放、貶謫到那里的人,即便是鐵骨鋼筋,不死也要脫幾層皮。屈原、劉禹錫、王昌齡、王庭珪四位著名詩人,在流放、貶謫期間寫下了大量詩文。他們胸懷遠大,高風亮節,即便身處逆境,仍然心存高遠。如屈原在被頃襄王流放之時所寫的《離騷》,表達了他“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的憂國憂民情懷和“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的執著追求的精神;屈原流放到溆浦、辰溪一帶長達十幾年,又寫下《涉江》《遠游》《橘頌》等名篇,體現了他的高潔品質和不屈性格。

大湘西是湖南西部二十八縣的統稱,境內被武陵、雪峰兩大山脈和云貴高原團團圍困,重重阻隔,又是長江在湖湘境內的兩大支流——沅水和澧水中上游及其眾多支流匯聚之地,加之與川、鄂、黔、桂四省交界,這方水土是天高皇帝遠,也是少數民族聚居的荒涼神秘的獨立王國,一直憑借天險與整個外界對峙。那些在石頭縫里苦苦求生的山民,當他們實在活不下去了的時候,就會鋌而走險。人道是“天下不亂,湘西先亂,湘西一亂,天下必亂”。歷史上這里一直匪患猖獗,素有“中國盲腸”之稱。

莫道大湘西那時候有多么偏遠閉塞,只說那兩天兩夜的長途顛簸就會讓人望而卻步。一輛車、一條路,一直在雪峰山與云貴高原東南邊緣的復合地帶迂回穿行。長途客車是靠燒木炭發動的,在車頭一側裝著一個龐大的爐子,有的爐子則掛在汽車后背,像個形狀古怪的羅鍋。客車上除了司機,還有司爐,木炭點火后,用鼓風機把爐火燒旺,從點火到啟動幾乎要一個小時,行駛中還要不斷扒爐灰、續炭、鼓風。這種汽車行駛起來慢吞吞的,時不時就拋錨了。司機和司爐一路上累得半死,乘客也是苦不堪言,那濁重的炭煙味嗆得一車人不停地咳嗽,還得時不時下來推車。袁隆平乘坐這種靠燒木炭發動的汽車,第一天只能到邵陽。第二天從邵陽出發,過了洞口,彎彎曲曲的沙石公路,在群山間時隱時現,盤旋而上,汽車像蝸牛似的慢慢朝雪峰山爬行。雪峰山,顧名思義,常年積雪,因而得名。

雪峰山的主峰蘇寶頂為湘西第一高峰——一千九百三十四米,比“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泰山高得多。雪峰山上下三十公里,民謠這樣唱道:雪峰山,山連山,三百三十一道彎,道道都是鬼門關。舉世聞名的湘西大會戰,是抗日戰爭奪取全勝的最后一戰,雪峰山就是這次會戰的主戰場。

翻越雪峰山,才到達目的地安江。安江是云貴高原東部延伸的一塊難得的峽谷盆地,沅水穿流而過。安江又因沅水平瀾無波、民安江靖而得名。千年古鎮,洗盡鉛華,整個安江仿佛一個偌大的柑柚園,幾乎所有的屋宇建筑都被柑子樹、橘子樹和一兩丈高的柚子樹簇擁著,幾乎所有的庭院里都栽種著四季常青的柑橘樹。從唐朝王昌齡的“醉別江樓橘柚香,江風引雨入船涼”的詩句里,可以看出在這里橘柚至少有一千多年的歷史。河對面寶塔山上有座文峰塔,就是安江人的風水圖騰。安江是地、縣、鎮三級黨政機關的駐地,是黔陽地區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縣、鎮兩級機關在安江鎮,地委、專員公署在安江鎮東北四公里處的大畬坪,那里曾是安江紡織廠的分廠舊址。安江鎮與大畬坪兩地由一條三米多寬的沙石馬路連接,途中有個楓樹坪,幾十株數百年的老楓樹,大的兩個人手牽手還抱不住,盤根錯節露出地面的樹根,供游人乘涼當凳坐。每到晚秋,蒼勁的楓樹霜葉紅似二月花。楓樹坪旁側,是黔陽地區的最高學府——黔陽一中。這座學府設有高中部,每個年級四個班,滿額招收兩百新生,轄區各縣的初中畢業生,只有學業佼佼者才能考到這里來。

這個古鎮,工農兵學商,加起來才近三萬人。一個安江紡織廠,職工家屬總人口占了這個城鎮的三分之一。它是全區最大的工廠,撐起全區財政收入半壁江山。城市的交通運輸,一司兩社:一個汽車運輸公司,客車一天一班通邵陽、長沙;運輸全靠搬運社和航運社。搬運社就是板車隊,是市內運輸的主力;航運社就是幾十條搖櫓背纖的木船。沅水是古鎮的交通命脈,上游自貴州天柱經新晃、芷江、黔城、洪江至安江,下達溆浦、辰溪、沅陵、常德,入洞庭湖進長江,西上武漢、重慶,東下南京、上海。這條水路自古發達,屈原經此水路入辰溪、溆浦,王昌齡被貶,也是坐船經沅水逆流而上到達龍標(黔城)的。

當時整個黔陽地區只有安江紡織廠和地委行署各有一臺吉普車,為最高一級領導人公用。比較大的機關單位才有一兩輛自行車,鑰匙由辦公室保管,因公辦事的人,填了登記簿領了鑰匙才能騎去,辦完事回來就得完璧歸趙。于是一家自行車出租行應運而生,在安江街上和大畬坪各設一個站。從安江到大畬坪去的人,在安江站出示工作證租一輛自行車,店主給你填上一張兩聯的計時憑證,一小時租金是一角錢,半小時就收你五分錢。鎮里還有兩個劇院,一個祁劇,一個京劇,去看戲的大多是安江紡織廠的職工,他們工資豐厚,紡織姑娘比大學畢業生工資還高。其他單位都很窮,大多是集體所有制。當時這里還沒有電影院,縣里有個放映隊,隔三岔五到機關學校放一場露天電影。愛玩的船巴佬和市井小民則喜歡進河邊竹樓的茶館,聽賀瞎子打漁鼓、說書、唱道情。

客車翻越雪峰山,袁隆平下車后經人指點,租了一輛車響鈴不響的自行車,直奔安江農校。

“當——當——”東方剛露出魚肚白,校園里敲響了嘹亮的鐘聲。這口鐘是用日本鬼子投下的炸彈殼改制而成的,懸掛在那棵千年古樟樹上。上課下課,起床就寢,司鐘按時敲響這口鋼鐘,鐘聲洪亮而悠揚。

吃了早飯后,專業課教研室全主任來叫袁隆平去見魏澤穎校長。魏澤穎三十多歲,中等身材。他在長沙讀高中時就是學生會頭頭,組織同學們到黃興路一帶舉行抗日救國游行演說。袁隆平走進辦公室,魏澤穎指著長條木格沙發讓座:“你從大城市來到我們這個彈丸之地,還適應嗎?”

袁隆平說適應適應,學校四面倚山,一灣碧水,十里橘橙,讓人爽心悅目。尤其是學校背后那條清澈碧綠的沅江,他昨晚就去江里暢游了一番。

魏澤穎面帶微笑介紹說,湖南是個農業大省,湘北、湘南、湘東、湘西各辦有一所中等農業學校。安江農校前身系湖南國立第十一中學職業部,一九三九年始建于湖南武崗縣竹篙塘,后改為武崗中等農業學校。因日寇南侵,一九四〇年西遷至以雪峰山為屏障的安江鎮溪邊村的圣覺寺。圣覺寺為明代湘西三大古剎之一,是西南佛道集中藏經之所,內有古柏云樟百余株,輪曲盤結,濃蔭蔽天,相傳乃漢唐之物。圣覺寺向來香火旺盛,抗戰時期一場大火,青瓦白墻的寺宇建筑蕩然無存,只剩下一口圣覺寺內的千年古井。武崗農校在圣覺寺的舊址上修建校舍,更名安江中等農業學校。

新中國成立后,中國與蘇聯簽訂了友好同盟協定,所有的學校一律撤銷英語課,改設俄語課。安江農校目前缺少俄語教師,魏澤穎看了袁隆平的檔案,雖然是學植物遺傳專業的,但學過三年俄語,成績也不錯,所以想讓他先教教俄語。

袁隆平大吃一驚,自己選擇學農,現在卻要去教俄語,自己的專業豈不是白學了?魏校長見他猶豫不語,就說:“袁老師,這只是臨時安排,有了俄語老師,你還是去教專業課。”接著魏澤穎同袁隆平拉起了家常,笑著說安江紡織廠有很多紡織姑娘,以后要潘一飛幫他找一個,有個溫暖的小家,工作就會更有勁頭。

袁隆平開始了漫長的教書生涯。袁隆平覺得教書還不錯的,一是有寒暑假,二是生活比較穩定,不要東跑西顛。安江農校只有農作、園藝、畜牧三個專業。他教了一學期俄語,魏校長就把他調回專業課程教研室,教遺傳育種學,同時還擔任農作班的班主任。袁隆平充分發揮“班三角”的作用。一個團支部書記、一個班長、一個學習委員,那時叫“班三角”。政治思想工作由團支書去做,他這個班主任就帶領同學們搞各種各樣的課余活動和體育運動,譬如拉拉小提琴,教唱俄語歌,帶“旱鴨子”下河游泳,練跑步、練跳遠、踢足球等等。他雖已為人師長,但從年齡上來說,只比學生們年長幾歲,如同一個大哥哥,跟學生們打得火熱。

袁隆平只當了一個學期俄語老師,但這半年俄語沒有白教。那是一個教學相長的過程,他的俄語水平有所提高,能夠直接閱讀米丘林、李森科的理論專著,更深入地了解其學說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是學校第一個外語過關的專業教師,可以不靠字典閱讀英文和俄文的專業書刊。那時農校的科研設備相當落后,一臺顯微鏡成了袁隆平的第三只眼睛。除了備課、上課,他幾乎一天到晚趴在顯微鏡前,觀察細胞壁、細胞質和細胞核的微觀構造,時常觀察到凌晨兩點,才揉著紅腫發澀的眼睛走出實驗室。

袁隆平來農校后的第三年,共和國歷史上迎來了一個“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春天,那也是一個科學的春天。周恩來總理在《關于知識分子問題的報告》中明確提出了“知識分子已經是工人階級的一部分”,同時發出“向科學進軍”的號召。在這種強大的推動力鼓勵下,袁隆平也躍躍欲試,希望能搞成一個什么新的品種,或者一種高產的新作物。然而無論在目標上還是技術路線上,他就像一只“迷途的羔羊”,甚至連真假科學也難以分辨。一方面,他深受管相桓教授的影響,但對孟德爾——摩爾根基于基因的西方遺傳學理論,還不像管相桓教授那樣堅信不疑;另方面,在那樣一個“向蘇聯一邊倒”的時代,蘇聯體制和意識形態幾乎凌駕于一切科研和教學之上,在農學和生物學領域,米丘林、李森科的那一套已是超越了科學的存在,你只能無條件的迷信,甚至是崇拜。

那時還沒有一本由教育部門出版的遺傳學教科書。袁隆平經常帶領學生去農田采集實物做標本,以實物當教材。為了引起學生們的興趣,他帶領學生搞試驗,將課堂知識與生產實踐結合起來。

隨著蘇聯在政治上對中國的影響,李森科的《論生物科學現狀》作為無產階級的農業科學理論,成為中國大學生物系和農業院校的必讀文獻。全國范圍內開展批判基因學說,《人民日報》發表了《為堅持生物科學的米丘林方向而斗爭》的文章,李森科被中國生物學界視若神明。許多教授因學術觀點與“無產階級的科學理論”相抵觸,被當作政治思想和階級立場問題受到嚴厲批判。北京農業大學著名植物分類學家胡先骕,在其《植物分類學簡編》一書中對李森科的一些觀點提出異議,因而受到批判,著作被全部銷毀。

當時農業專業課大綱明確規定,只能向學生傳授米丘林、李森科的學說。根據李森科的“無性雜交”理論,袁隆平嘗試進行無性雜交、營養培植、環境影響等試驗,目的是為了獲得優良的高產品種,提高作物產量。這些試驗當年確實也結出了一些奇花異果。譬如月光花嫁接紅薯,地下長出的紅薯很大,最大一個有十七斤半。一塊地里,藤上的月光花結出了“紅薯種子”;另一塊地里,土里挖出了馬鈴薯,莖上結了西紅柿。收獲的時候許多人跑來看稀奇,報紙上也做了鼓舞人心的報道,學校領導為此很高興,覺得袁隆平為安江農校爭了光。袁隆平因此被學校推薦出席過一九六〇年在湖南武岡縣召開的全國農民育種家現場會。他很興奮,以為找到了提高農作物產量的方法。第二年,他按照米丘林、李森科的無性繁殖學說,把月光花嫁接紅薯培植出來的種子播下去,結果地上照樣開月光花,地下卻不再結紅薯了;把嫁接后的西紅柿種子種下去,西紅柿還是西紅柿,下面根本沒有馬鈴薯,馬鈴薯種下去,上面也根本沒有西紅柿;西瓜嫁接在南瓜上,當年結了一個瓜,南瓜不像南瓜,西瓜不像西瓜,拿到教室讓學生看,大家哄堂大笑,吃起來味道怪怪的。一個試驗是否成功,要看收獲到的種子能否把雙重性狀穩定地遺傳給下一代,否則這個試驗在生產上是毫無意義的,因為農民不可能年年給田地里的每株作物進行嫁接,那樣做得不償失。米丘林曾做過這樣的試驗:為了提高梨子的含糖量,給梨子打葡萄糖針。后來蘇聯專家來中國講學,以此為例宣傳無性繁殖學說。袁隆平按照米丘林、李森科的理論搞了三年試驗,屢遭失敗,李森科的理論是與事實不相符合的,這使他對無性雜交產生了疑問。袁隆平借用一首唐詩來形容他這一段的心路歷程:“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雞一聲天下白。少年心事當拏云,誰念幽寒坐嗚呃。”這是詩鬼李賀《致酒行》中的詩句。每次當袁隆平陷入迷惘或面臨抉擇時,這首詩都讓他的心胸茅塞頓開。

他覺得應該走孟德爾——摩爾根遺傳學的路子。那時候雖然也說要百家爭鳴,但實際上在農業教育系統中占主流的仍然是米丘林、李森科的那一套,仍然把摩爾根遺傳學當作唯心論批判,視摩爾根遺傳學為與無產階級水火不相容的天敵。袁隆平當時不敢公開看摩派的書,只能偷偷用《人民日報》把書遮住,有人來了就裝著看報紙,沒有旁人才看書。他在大學時已有了一些孟德爾——摩爾根遺傳學基礎,而此時他從文獻中更進一步了解到孟德爾——摩爾根遺傳學已經不是停留在理論上了。實踐證明,染色體學說和基因學說已對改良品種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例如無籽西瓜等。

講課時,他也就偷偷地給學生們講些孟德爾——摩爾根現代經典遺傳學的知識。有一次,他把“孟德爾——摩爾根現代經典遺傳學”的要點書寫在黑板上,然后興致勃勃地一條一條給同學們解釋。站在講臺上的袁隆平遠遠看到教研組長朝這邊走來,慌忙搜尋黑板刷子,一時沒找到,便扯起棉衣袖子,將有關“孟德爾——摩爾根”等字眼的板書抹掉,坐在下面的學生們懵懵懂懂不知怎么回事。

在苦苦地尋找一粒種子的同時,袁隆平也一直在尋找自己人生的另一半。在雪峰山的山谷里,這么多年他一直過著出門一把鎖、進門一盞燈的孤寂生活,但他覺得這也挺好的:住的是單人房,吃的是大食堂。他是一個天性快樂的人,除了彈琴唱歌、游泳打球,他還養成了不少愛好或習慣,如抽煙、下象棋、打撲克。然而,一個天性浪漫的人,在婚戀上卻成了一個久拖不決的老大難。天性浪漫是一種天生的魅力,可生活散漫、不修邊幅卻不討姑娘們喜歡。在學生的印象中,年輕的袁老師長年留著一個板寸頭,長得又黑又瘦,看上去哪里像個知識分子啊!到了冬天,他換上了新棉襖,卻貪圖方便,時常撩起袖子擦黑板,袖口磨破了,連棉絮都露出來了。他的經濟條件在當時還算優越的,新衣添置了不少,還時常送衣服給學生,可他每次洗衣服,只揀臟的領口和袖口洗洗,笑稱這是他獨創的“新式洗衣法”,在那些單身漢中推廣。

久而久之,這個大學時代還挺洋氣的“大貝斯”,在安江農校卻得了一個不雅的綽號——油渣鬼。

眼看和他年歲差不多的老師早已結婚成家,孩子都能一口一聲叫爹了。他教過的學生也一批批畢業了,又一個個結婚生子了。袁隆平年復一年地吃著別人的喜糖,卻不知自己何時才能給別人發喜糖。同事們一個個急于給他牽線搭橋,有個還未找對象的男老師發現有個姑娘挺適合他,便帶著他去相親。袁隆平還是穿著平時那身衣服,而那位介紹人卻換了一身行頭,還特意露出了白襯衫的領子,皮鞋擦得亮晃晃的。結果一見面,那姑娘卻相中了介紹人,反倒把袁隆平這個主角晾在了一邊。袁隆平挺知趣,趕緊說要去買包煙,就退出來了。沒過多久,那兩位喜結連理,袁隆平還樂呵呵地給他們送上了一份賀禮。

安江農校與黔陽一中不過一箭之遙,兩個學校屬一個黨支部領導,這年國慶節兩校舉辦了一次聯歡晚會。黔陽一中可容納近兩千人的禮堂燈光通明,座無虛席。

晚會由農校性格潑辣的林曉瓊老師主持。她用詩一般的語言宣布聯歡晚會開始,兩所學校的領導致辭后便開始表演節目。節目穿插進行,有教師的,也有學生的,有安江農校的,也有黔陽一中的。就農校來說,自然少不了諢名“扁腦殼夫”的李效牧老師的古典詩詞朗誦,外號“曹孟德”的曹延科老師的京劇清唱和林曉瓊的長沙花鼓戲。而在諸多節目中,最被觀眾贊賞的是袁隆平的小提琴獨奏。他從容不迫走上臺,腳跟尚未站穩,臺下便爆發出一陣掌聲。這既是捧場叫好,又是對他衣著不整的善意嬉笑。袁隆平全不在意,他微笑著向觀眾一鞠躬,便操起小提琴演奏起《春江花月夜》來。那清脆悅耳的琴聲,神奇般平息了觀眾的喧鬧,把人們帶進了美妙無比的境界。一曲終了,臺下響起一片熱烈的掌聲。同時有人高聲喊道:“再拉一曲!”臺下經久不息的掌聲不讓袁隆平退場。林曉瓊微笑著右手一攤,示意他滿足觀眾要求,再演奏一曲。他瀟灑自如,又興致勃勃地演奏了一支德國著名浪漫音樂家舒曼所作《幻想曲》。演奏完畢時,臺下掌聲大作。謝幕走下臺來,一位充滿激情的姑娘站起來對他莞爾一笑,說:“演奏得太好啦!”

姑娘姓王名蘭,是黔陽一中的化學老師。他一見傾心,盡管兩校之間只隔著一條田垅,一條馬路,但他不敢貿然去造訪,只好買四分錢郵票寄了一封情書投石問路,可是泥牛入海,音訊杳無。王蘭芳齡二十二歲,收到袁隆平的情書后,驚慌得像一頭小鹿,不知所措。還好,命運之神又給了他一次表現才華的良機。國慶聯歡晚會開過不久,黔陽一中教生物的老師生病了,幾個班的課沒人上,一中領導找農校求援,農校領導覺得袁隆平年輕活躍,有真才實學,派他去代課不會給學校丟面子。在兩校任教,雖然很辛苦,但對袁隆平來說卻是求之不得啊!他這次汲取了上回的經驗教訓,特別注意自己的儀表:理了頭發,換了衣衫,擦了皮鞋,系好鞋帶,還在鏡子前照了照自己的尊容。他是懷著想見又怕見的復雜心情去的。

王蘭恰好是袁隆平代課那個班的班主任,在學生面前,自然要對代課老師做一番介紹。本來這話是很好講的,可是口齒伶俐的王蘭站在講臺上卻前言不搭后語,心在跳,臉在發燒。

袁隆平原本就有真才實學,又做了充分準備,講課自然而又從容。他從米丘林講到李森科,從孟德爾講到摩爾根,展示千奇百怪的生物現象。這位袁老師貌不驚人,但一開講就不同凡響。他那帶著重慶口音的語調,佐以適當的手勢,輔以動人的表情,莊重與詼諧熔于一爐,幽默與嚴肅合為一體,頓時整個教室鴉雀無聲。學生們個個聽得入了迷,連王蘭自己也說不清是為什么沒有離去,和學生一樣端坐在教室后座聽完課。如果說上次聯歡晚會袁隆平的小提琴獨奏深深打動了她的芳心,那么,這回袁隆平的講課就從靈魂深處震撼她了。可她又覺得奇怪:像他這樣一個有才華的年輕人,為何還是一個單身漢?

別看袁隆平大大咧咧,卻似張飛猛漢粗中有細呢!眼睛是心靈的窗口,從王蘭那含情脈脈的眼神里,他看出對方對自己有那么點意思。一個星期六的下午,他又去講課。課后,他故意把講義夾留在教室里的講臺上。夜幕降臨的時候,他匆匆跑去敲王蘭的門,說自己的講義夾忘了帶走,問王蘭看到沒有。王蘭告訴他在講臺上,教室門鎖了。王蘭客氣地說:“你頭次來,喝杯茶再去拿嘛!”

這房里還住著一位女教員,不是談話之處。袁隆平喝了幾口茶便要去教學樓取講義夾。從教學樓下來后,袁隆平望著王蘭,鼓起勇氣說:“今晚的月亮真好,我們到外面走走行嗎?”

王蘭咬咬嘴唇,用眼色表示同意。他們怕碰著熟人,袁隆平在前,王蘭在后,出了校門,避開馬路,乘著溶溶月色,沿著彎曲小徑,向沅水河畔走去。集山水精靈于一身的沅江,似一條游龍,穿群山,越峽谷,從云貴高原奔騰呼嘯千里,流到農校背后時,似乎疲倦了,拐了一個大彎,變得格外的溫柔,江寬水闊,碧波蕩漾。他們在江畔平坦的草地上坐了下來。深秋的月夜,如洗的天穹,朗朗皓月像一面報喜的銅鑼,冉冉地從對面的神仙山坳里升起,水一樣的清光,流瀉在樹枝上,閃動在江水里。夜,多么靜謐而又溫馨的夜啊!

他們是第一次坐在一起,坐的是那么貼近,聽得見對方的心在怦怦狂跳,都想找幾句得體的話打破窘局,可是,千言萬語,萬語千言,不知從何說起。還是王蘭在這方面比袁隆平靈活,她開口稱贊袁隆平提琴拉得好,課講得生動,渾身充滿了文藝細胞。袁隆平說自己還喜歡看小說,王蘭說她也喜歡,哎,你喜歡哪個作家?袁隆平說中國的最崇拜屈原和李白,外國的最喜歡英國的莎士比亞。王蘭說,你這么多才多藝,一定與家庭的培養有關系吧!

袁隆平笑道:“我父親是‘老鐵’,一天到晚板著副鐵面孔,對我夠嚴的,可我母親讀過教會學校,信基督教,講善良、博愛,總是笑容滿面,與父親完全兩樣。一個人是否有作為,關鍵是靠自己,我最羨慕有作為的人。”

他坦誠而直率,話匣子一打開,彼此間的拘謹便逐漸消失了。王蘭天真地仰起頭問:“你在學校的成績一定很好吧?”

“有的好,有的很不好。我玩心重,憑興趣讀書。那時沒有一個平靜的讀書環境,武漢失守后,我們全家從漢口逃難到了桃源,原本打算從沅陵去重慶,父親聽說湘西土匪十分猖獗,就返回洞庭湖,進長江再逃到大后方重慶的。”

王蘭連連搖頭說:“你一家幸好沒逃到沅陵來,不然恐怕會餓死去。”

袁隆平不以為然,說我們帶了錢的。

“有錢也沒用。聽我父親說,那時有錢也很難買到糧食。”王蘭說。一九三八年夏天,省府機關分批遷來沅陵。廖沫沙任總編輯的《抗戰日報》年底搬遷到馬坊界五號復刊。報社經費拮據,總編輯不僅沒有稿費,甚至連薪金也沒有,只供食宿。廖沫沙不能顧及家中妻女。一天通宵編報,凌晨回到家里,妻子和兩個小女兒因饑餓所迫而自殺在床上!

袁隆平聽了這番話,心情沉重地告訴王蘭,國難當頭,逃避戰亂的難民,體弱多病,饑寒交迫,不知餓死病死了多少。王蘭說她那時還只一兩歲,后來聽母親說,父親將家里的谷子都捐獻給了前線的抗日將士,自家天天吃紅薯、南瓜粥。

袁隆平問她家住在什么地方,王蘭說從沅陵縣城出發,沿酉水而上三十里,就是沈從文筆下的“風景清奇秀美,古木叢竹,瀕水極多”的二酉藏書地烏宿,那就是她的故鄉。

“啊喲,書通二酉,學富五車,那是出才子的地方!”袁隆平欣喜地說,暑假要同王蘭去看看那兩座山。王蘭嗔笑道:“哈寶吔!那里是酉江和酉溪兩水匯合的地方,故名二酉山,它是一座山。”

袁隆平說:“古人和《辭源》上不都講是大酉小酉二山嗎?”

“大酉山在辰溪,二酉山在沅陵烏宿。也許編書的人從未到過我們那里,所以我們不要迷信書本。”

“對對對。”袁隆平一貫不迷信書本,很贊同毛主席說的,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最好親口嘗一嘗。

不知不覺,月正中天。夜涼如水,江面如薄紗般升起一層水霧,原來停靠在江邊的幾只小漁船,船頭掛著一盞小馬燈,漁夫們正在向江里撒網下釣鉤,對面高山上隱隱約約傳來悠揚的情歌。

第一次幽會是相當和諧的,雖然沒有什么膩人的甜言蜜語。袁隆平只不過述說了自己的人生經歷,平淡無奇,給王蘭第一印象是多才多藝。第二印象是坦誠直爽,是一個值得信賴的人,是一個值得她愛的人。就這樣他倆雙雙墜入了愛河,海誓山盟,如膠似漆地愛戀著,再也不需要逃避別人的眼睛。春夏秋冬來復去,他們整整熱戀了兩年。兩年中,王蘭只給袁隆平寫過一封信,要說是信,卻既無稱謂,又無落款,只是謄抄了漢樂府一首廣為人知的民歌——《上邪》:

上邪!

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

山無陵,江水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轉眼到了一九五七年秋。秋天是收獲的季節,也是秋后算賬的時節。大鳴大放之后,突然“反右”運動席卷全國。袁隆平性格直爽,口無遮攔,平時免不了說過一些不合時宜的話。在反右中,有人貼出了袁隆平的大字報,批評他宣揚孟德爾——摩爾根資產階級遺傳學說,攻擊米丘林、李森科無產階級遺傳理論,就是反對蘇聯老大哥,就是右派言論。幸好黨支部書記兼校長的魏澤穎幫他暗中開脫,他才僥幸逃過一劫,沒有戴上“右派”帽子。

消息傳到黔陽一中,黔陽地委文教科駐校工作組的段副科長,一直暗戀著王蘭,礙于自己的身份不便向王蘭表白,這次他覺得機會來了,把王蘭找去,說袁隆平已經劃為“中右”。王蘭聽了嚇得渾身發抖。段副科長親切地拍著王蘭的肩膀說:“王蘭同志,你雖然出身不好,但是,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選擇。不過,如果在個人問題上處理不好,就會影響自己的進步。袁隆平家里的成分更不好,父親是歷史反革命分子,而他又劃為中右,你和他能談情說愛嗎?”

王蘭心如刀割,不知如何回答。段副科長軟硬兼施,說:“你現在懸崖勒馬還來得及,組織上會看成是要求進步的表現,個人婚姻問題也是政治立場問題。你是要愛情,還是要前途?”沒有經過風雨的王蘭哪經得起如此巨大的壓力,她只有偷偷地哭泣。她愛袁隆平,怎能與他分手?如不分手,那又怎么辦呢?

這件事不知怎么被她父母知道了,兩位老人急忙趕到了安江,母親哭,父親罵,一致聲稱不準她再與袁隆平往來,否則就斷絕家庭關系。兩位老人還要去農校找袁隆平這個“右派分子”攤牌。王蘭既怕自己丟面子,又怕袁隆平受傷害,苦苦哀求,死活不讓父母去找袁隆平。學校的壓力、家庭的壓力,使王蘭痛不欲生,最后屈從于政治壓力,沒有再去找袁隆平了。

沒過多久,段副科長給她介紹了一個出身比較好的男朋友,是省城長沙礦冶學院的團委書記。對于一個山區女教師來說,這也是一次難得的改變命運的機會,只要和這個男朋友結了婚,她就有機會從湘西雪峰山調到省城。她找到袁隆平,告知實情,也算是三年戀情的一個交代吧。那眼眶里含著淚花,又含著一種決絕,她用這樣的眼神看著袁隆平,聲音慢慢低了下來,“我們……算了吧……”

算了,三年的熱戀啊,一句話就算了?袁隆平的痛苦那真是一寸一寸的揪心啊!她心里也很苦,她那悲傷而迷茫的眼神,讓袁隆平瞬間理解了她的選擇,也許愛就是一種最深的理解。那就分手吧,他甚至還對她微笑了一下。他是一個豁達而樂觀的人、一個以微笑面對痛苦的人。但失戀還是很折磨人的,尤其是在女友結婚的前一夜,眼看自己的心上人就要成為別人的新娘,那個坎,絕非一般人能夠邁過去的。他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一把小提琴拉得如泣如訴,幾個同事暗暗替他捏了一把汗,生怕他想不開,便拉他去看電影。

可就在那天晚上,他剛出門,女友就來找他了,而且一連來找了他三回。她心里也很苦,很揪心,一直在后悔,在結婚的前夜,她就是想來告訴袁隆平,她不想結婚了,還是想跟袁隆平在一起。而此時,袁隆平正滿懷惆悵地看著一場與自己無關的電影,卻錯失了一次可能失而復得的愛情。就在領了結婚證之后,王蘭的丈夫忽然又來找袁隆平,要袁隆平跟他妻子見面。這讓袁隆平有些生氣了,“你們都結婚了,何必還要跟我示威呢?”袁隆平不肯去,態度很堅決,但王蘭丈夫的態度也很堅決,接連來找了袁隆平三次,非叫他去不可。袁隆平感到有些蹊蹺了,那就去一下吧。到了那,王蘭一下撲在袁隆平懷里抱頭痛哭,一邊流淚,一邊傾訴,說自己好后悔、好后悔,要袁隆平等她,一定要等她。這次見面,王蘭一直在哭,整個哭成了一個淚人兒。袁隆平也淚眼模糊,分不清是自己的淚水,還是王蘭的眼淚。他答應了,等她,一定等她。

后來王蘭接到了調令,臨行那天,袁隆平趕來送她,她又哭了。袁隆平還能說什么呢,只能眼巴巴地看著她只身遠去,然后真誠地祝福她一路保重,全家幸福!揮別之際,他看似一臉平靜,可當車子開動的那一刻,他的心在一瞬間被掏空了,趕緊轉過身來,那奪眶而出的眼淚,像泉水一樣流了下來。但這一別并非就此別過,袁隆平那一份人間少有的癡戀還在延續。王蘭每兩三天就會寫封信給他,信紙上淚痕斑斑,連那娟秀的筆跡也被洇染成一片。她說她那個老公對她很好,但她只想跟他在一起:“我真的好后悔、好后悔,我每天晚上做夢都夢到你……”

這樣的信,袁隆平看一次感動一次。安江離長沙八百多里,坐車都要兩天,想見面不容易,他也只能寫信安慰她。每封信,他都信守著自己對愛的承諾:“我等你!”就這樣,袁隆平一直等了王蘭三年,一直等到她的第一個孩子降生,這場無果的等待才終于結束。

這就是袁隆平一往情深的初戀,也是對他傷害至深的苦戀。他是一個重情重義的人,一直信守著愛的承諾,哪怕最終等來的是那樣一個苦果。他一輩子也無怨無悔,而一直在后悔的還是他那初戀女友。

安江有個近萬人的紡織印染廠,紡織姑娘占了一大半。她們一大特點是文化低工資高,一個紡織女工的工資相當于一個科局長。她們穿得起皮鞋,戴得起手表,呢子毛嗶嘰由她們挑,因此在找對象時眼光也就高,只看得上黨政機關的干部、軍分區的軍官和有文化的醫生、教師。其他集體單位的職工,能夠找到她們做老婆,可算是前世有緣、三生有幸了。

在安江農校袁隆平的朋友圈里,有個曹延科,曹胖子,外號曹孟德,他就在紡織廠找了個老婆。他看到袁隆平失戀后,就要他老婆給袁隆平介紹了一個紡織姑娘,可是,不知農校黨支部受哪里指示,找紡織姑娘談話,要她站穩工人階級立場,不能嫁給一個歷史反革命的兒子。那個星期六,袁隆平到紡織廠去邀她看電影,她躲著不來,兩個人就這么掛了。

紡織姑娘談不成,另外一個老師給袁隆平介紹了大畬坪干部子弟小學一位語文教師。她與袁隆平見面之后,兩個人雖談不上如膠似漆,卻頗有相見恨晚之感。誰知不到一個月的一個中午,袁隆平從農場給早稻打完農藥回來,天上烏云密布,就要下大雨。他正準備在暴風雨中遨游沅江,這時傳達室張師傅遞給他一封信,這是那位女教師給他寫來的第一封信。他欣喜地拆開一看,全信只有八個字:相見恨晚,今世無緣。袁隆平氣得雙眼發黑,常言道,土地(菩薩)不開口,老虎不咬狗!一定又是哪路神仙在背后做了手腳。這時天空烏云壓頂,大雨傾盆,他猛地沖進大雨中,捏緊雙拳振臂高呼:獨身主義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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